文|老達(d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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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屈原在《離騷》里的第一句話,至今讀來仍像楚國人對華夏身份的一次大聲認(rèn)領(lǐng):“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言外之意就是“我是顓頊帝的后代啊!”
可同時代的中原諸侯卻根本不買賬:周人罵楚國是荊蠻,說他們是南方叢林里的未開化者;齊桓公打著尊王攘夷的旗號伐楚,理由居然是你個蠻夷連給周天子進(jìn)貢包茅(用來濾酒的茅草)的義務(wù)都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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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邊是楚國人拼命往華夏族譜里擠,一邊是中原人把楚國往蠻夷堆里推,那楚國到底是根正苗紅的華夏貴胄,還是地地道道的南方蠻夷呢?今天老達(dá)子就去史料找找答案,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從顓頊后裔到南土拓荒者
司馬遷在《史記·楚世家》里,給楚人畫了一張清晰的家族圖譜:
黃帝→昌意→顓頊(高陽)→稱→卷章→重黎→吳回→陸終→季連→鬻熊→熊繹
簡單來說,楚人是黃帝的五世孫顓頊的后代。而且,楚靈王還曾在《左傳·昭公十二年》里自報家門:“昔我皇祖伯父昆吾,舊許是宅。”
昆吾是誰?他是顓頊的孫子,曾經(jīng)住在中原的許地(今河南許昌),這說明,楚人打心底里認(rèn)為自己是華夏大家族的一員,只是后來搬到南方去了。
更關(guān)鍵的是,楚人對華夏祖先的認(rèn)同,不是空口白話。比如楚莊王在位時,大夫申叔時給太子上課,列的書單是《詩》《書》《禮》《樂》,全是中原的經(jīng)典。
楚靈王修建章華臺,邀請中原諸侯來參加典禮,用的是標(biāo)準(zhǔn)的周禮儀式。這些細(xì)節(jié)都在說:楚人從沒想過脫離華夏,反而一直努力證明我是自己人。
光靠文獻(xiàn)不夠,咱們得看實(shí)物證據(jù),楚地出土的文物,也藏著太多的華夏基因。
2006年,荊州熊家冢楚墓被發(fā)掘,里面出土了一套九鼎八簋。懂點(diǎn)周禮的人都知道,九鼎是周天子的禮制,七鼎是諸侯,五鼎是大夫,可楚國作為南方諸侯,為啥能用九鼎?
答案很簡單:楚人認(rèn)為自己有華夏正統(tǒng)的資格。而且,熊家冢的墓主很可能是楚昭王或楚惠王,他們在位時,楚國已經(jīng)是南方霸主,用九鼎既是對中原禮制的繼承,也是對華夏身份的宣示。
隨州曾侯乙墓里,有一套編鐘上刻著銘文:“楚王熊章作曾侯乙宗彝”。熊章是楚惠王,曾侯乙是中原諸侯國曾國的國君。楚惠王給曾侯乙做祭祀用的禮器,說明啥?說明楚和中原諸侯之間,不僅有戰(zhàn)爭,還有聯(lián)姻、聘問這些華夏式的交往,要是楚人真的是蠻夷,曾國能接受他們的禮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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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楚地出土的青銅禮器,比如鼎、簋、尊,上面的紋飾和中原商周青銅器幾乎一模一樣:饕餮紋、云雷紋、龍紋等等,比如荊州出土的楚大鼎,腹部刻著猙獰的饕餮紋,和安陽殷墟出土的司母戊鼎紋飾如出一轍。
這些文物都在說:楚人雖然住在南方,但文化上和中原是同根同源的,他們的華夏基因,早就刻在骨頭里了。
楚蠻的罵名是怎么來的?
既然楚人有華夏基因,為啥中原人還要罵他們是蠻夷呢?問題出在周人的身份政治,周人眼里的華夏,不是血緣,而是文化+地理:
你不光要住在中原(黃河中下游),還得守周禮(比如嫡長子繼承制、祭祀儀式),最重要的是得認(rèn)周天子當(dāng)共主。
可楚人呢?他們的老家在荊山(今湖北保康一帶),離中原幾百公里,而且早期的日子過得特別苦。《左傳·宣公十二年》說他們“篳路藍(lán)縷,以啟山林”,坐著破車子,穿著粗衣服,在荒山里砍樹開荒。
最主要的是,楚人和周人有血海深仇。
周昭王是周武王的曾孫,在位時想擴(kuò)大疆域,于是三次南征楚國。結(jié)果第三次南征時,出大事了,《竹書紀(jì)年》里寫:“昭王末年,夜清,五色光貫紫微,其年,王南巡不返。”
啥意思?周昭王帶著大軍過漢水,船突然爛了,他掉進(jìn)水里淹死了。這事兒讓周人恨透了楚人,從此把楚蠻當(dāng)成了禍根。
所以,周人給楚人貼上蠻夷的標(biāo)簽,其實(shí)是政治手段,用來凝聚中原諸侯的共識。
比如,齊桓公提出尊王攘夷,第一個要攘的就是楚國;魯成公出使楚國,回來后對大臣說:“楚,非吾族也”;晉文公在城濮之戰(zhàn)中打敗楚國,居然說退避三舍是報楚王之恩,其實(shí)是想把自己包裝成華夏正義之師。
這些操作的核心,就是把楚人塑造成“非我族類”,從而讓中原諸侯團(tuán)結(jié)在周天子身邊。說白了,楚蠻不是文化標(biāo)簽,而是一頂政治帽子。
楚人如何逆襲成為華夏一員?
面對中原人的排斥,楚人沒有破罐子破摔,反而走出了一條逆襲之路,從自稱蠻夷到爭華夏正統(tǒng),最終成為華夏文化的整合者。
楚武王熊通在位時,楚國還很弱,中原諸侯都看不起他。于是,楚武王索性說:“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謚。”(《史記·楚世家》),意思是:你們說我是蠻夷,那我就當(dāng)蠻夷好了,反正我不用遵守你們的禮制!
可別以為這是破罐子破摔,其實(shí)是楚武王的生存策略:既然中原不承認(rèn)我,那我就自己建國。他自立為武王,這是楚國第一次挑戰(zhàn)中原禮制。
到了楚莊王時期,楚國已經(jīng)強(qiáng)大起來了,于是楚莊王做了一件震驚中原的事——問鼎中原。
《左傳·宣公三年》里記載:楚莊王帶著大軍開到洛水邊上,周天子派王孫滿去勞軍。楚莊王張嘴就問:“周天子那九鼎,到底有多大?多重啊?”
王孫滿急了,說:“鼎之輕重,不可問也”,九鼎是天命的象征,只有有德之人才配擁有!
楚莊王笑了,說:“你別拿天命嚇唬我——咱們楚國把兵器上的銅鉤折下來,都能鑄個九鼎!”
楚國折鉤之喙,足以為九鼎
這句話的潛臺詞是:我楚國現(xiàn)在有實(shí)力,也有資格當(dāng)華夏正統(tǒng)!更關(guān)鍵的是,楚莊王不是只會打打殺殺的蠻夷,他懂周禮,會背《詩經(jīng)》。
比如城濮之戰(zhàn)后,楚莊王討伐鄭國,鄭國國君光著膀子來投降,楚莊王說:“師直為壯,曲為老”(《詩·小雅·小旻》),你鄭國是直的,我楚國是曲的,所以我退兵。
這句話一出口,中原諸侯都傻了:原來楚莊王這么懂華夏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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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人的逆襲,不是變成中原人,而是把中原文化和南方蠻俗融合起來,創(chuàng)造出一種新華夏文化。
第一,文學(xué)里的身份認(rèn)同:屈原在《離騷》里第一句就說:“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我是顓頊的后代,我爹叫伯庸!這是屈原對華夏身份的明確宣示。
第二,藝術(shù)里的文化雜交:楚地的漆畫,把中原的龍鳳和南方的巫風(fēng)結(jié)合起來。比如長沙子彈庫楚墓出土的《人物御龍帛畫》,畫里的巫師騎著龍,龍的身上有中原的云紋,巫師的衣服上有南方的幾何紋,既有華夏的神圣,又有南方的神秘。
第三,制度上的創(chuàng)新:楚人最早實(shí)行郡縣制,比如楚武王設(shè)置權(quán)縣(今湖北荊門),把地方權(quán)力收歸中央,這比秦始皇的郡縣制早了300年!而郡縣制后來成為華夏王朝的核心制度,這是楚人對華夏文化的巨大貢獻(xiàn)。
老達(dá)子說
說了這么多,咱們回到最初的問題:楚國到底是華夏貴胄還是南方蠻夷?
答案很簡單:都不是。楚國的身份,是華夏文化圈擴(kuò)張的結(jié)果。
華夏文明從來不是血緣固化的族群,而是文化認(rèn)同的共同體。比如《中庸》里說:“聲名洋溢乎中國,施及蠻貊”,就是只要認(rèn)同華夏文化,就算是蠻貊(南方蠻族),也能成為華夏一員。
楚國的故事,就是最好的例子:他們從南土拓荒者變成華夏整合者,不是因?yàn)檠墸且驗(yàn)槲幕J(rèn)同,他們學(xué)周禮、背《詩經(jīng)》、用中原禮制,最終成為華夏大家庭的一員。
今天,我們說華夏文明是多元一體的,其實(shí)就是這個意思:沒有純粹的華夏,只有不斷融合的華夏——而楚國,就是這場融合里最精彩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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