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長,隊長,你快來看,這怎么有個車子啊!”
正在檢查繩索安全扣的李浩猛地抬起頭,眉頭緊鎖。
他沖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喊道:“小馬,別大驚小怪的!檢查好你那邊的固定點!”
“不是啊隊長!是真的!你快來!” 聲音里帶著一絲掩飾不住的顫抖。
李浩心里“咯噔”一下。小馬是他帶過的最沉穩的年輕隊員,絕不會在這種地方開玩笑。
他將繩包甩到背上,踩著濕滑的巖石,三兩步便躍到了一處突出的平臺上。
這里是南楊市最偏遠的無人區,被當地人稱為“龍王坑”的地方。
它不是一個山洞,而是一個地殼運動形成的巨大喀斯特天坑,垂直深度超過三百米,坑底是一片與世隔絕的原始次生林,終年被濃霧籠罩,人跡罕至。
若非他們這支裝備精良的專業探險隊,普通人連天坑的邊緣都無法靠近。
小馬正站在一片被巨大落石和雜亂藤蔓掩蓋的凹陷處,臉色煞白,手里的探燈光柱直直地射向地面。
李浩走了過去,順著燈光望去,瞳孔瞬間收縮。
只見在厚厚的腐殖土和藤蔓之下,一抹極不協調的、帶著銹跡的墨綠色金屬,頑固地反射著燈光的冷芒。
那絕對不是巖石,而是一個巨大的人造物的一角。
“都過來!把這里清開!”李浩當機立斷,對著對講機下達了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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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名隊員迅速圍攏過來,他們用工兵鏟和砍刀,七手八腳地清理著上面的浮土和植被。隨著挖掘的深入,那個金屬物的輪廓也越來越清晰。
一個輪胎,一段扭曲變形的車頭,還有一扇早已銹死的車門。
“天吶……真的是一輛車……”一名隊員喃喃自語,“這鬼地方,車是怎么下來的?”
所有人都沉默了,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
他們抬頭望向三百米之上、被云霧遮蔽的坑口。
唯一的解釋,就是這輛車,是在很久以前,從那懸崖之上,一頭栽下來的。
李浩的心跳開始不受控制地加速。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自己一行人,似乎無意中闖入了一個塵封已久的禁地。
他跳進挖開的坑里,蹲下身,伸出戴著手套的手,用力擦去車門上最厚的一層泥垢。
泥土剝落,幾個早已褪色、卻依舊能夠辨認的凸起方塊字,緩緩地、如同幽靈般地顯露了出來。
“南……楊……銀……行……”
李浩猛地抽回手,踉蹌著退后了兩步,撞在了身后的隊員身上。
他死死地盯著那幾個字,大腦一片空白。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南楊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四個字意味著什么。
01
南楊市公安局的警燈,以前所未有的密度,撕裂了龍王坑周邊原始林區的寧靜。
消息在第一時間被封鎖。
李浩和他的探險隊在簽下厚厚的保密協議后,被“請”進了市局。
天坑周圍百米,拉起了長長的警戒線,荷槍實彈的武警將所有入口牢牢看死。
然而,在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沒有任何秘密能夠真正密不透風。
當天下午,南楊市公安局官網發出了一條不足五十個字的、措辭極其謹慎的通報:
“今日,我市警方于郊外一處天坑內,發現一輛疑似于1996年失蹤的銀行車輛。
相關調查工作已全面展開,請廣大市民不信謠、不傳謠。”
這條通報,如同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深水炸彈。起初只是在水面泛起一絲漣漪,但緊接著,滔天的巨浪便被瞬間掀起。
“96運鈔大劫案”——這個早已被新時代的喧囂所掩蓋,只存在于老一輩南楊人記憶中的名字。
南楊市電視臺的晚間新聞,緊急插播了這條快訊。
主持人用極力克制的語氣,播報了那條簡短的通報,背景畫面,是龍王坑上空盤旋的警用直升機。
一夜之間,全城轟動。
塵封的記憶被撬開,那樁離奇到近乎完美的“世紀懸案”,再次成為街頭巷尾、飯局酒桌上最熱門的話題。
那是1996年5月10日,一個平平無奇的周五。
上午九點,一輛牌照為“南A·77411”的墨綠色運鈔車,在執行市中心人民路儲蓄所的押運任務時,并未按照規定路線,駛向三公里外的解放大道分理處。
它沒有發出任何警報,也沒有任何異常的駕駛行為。
沿途的交通監控(當時還很稀少)顯示,它只是像一輛再普通不過的貨車一樣,沉穩地右轉,匯入了出城的滾滾車流。
然后,它就這么消失了。
消失得無聲無息,干干凈凈。
沒有目擊者,沒有槍聲,沒有掙扎,甚至連一通遲到的報警電話都沒有。
直到當天下午三點,解放大道分理處因為遲遲等不到款項而上報銀行總部時,這個巨大的窟窿才被驚恐地發現。
起初,所有人都以為是車輛故障或是交通事故。
但當警方將搜索范圍擴大到全市、全省,乃至全國,卻依舊找不到一絲一毫的蹤跡時,一個令人難以置信、卻又似乎是唯一合理的結論浮出了水面。
監守自盜。
車上的三名職員——四十二歲、經驗豐富的退伍軍人押運員王強,五十五歲、即將退休的老好人司機劉建軍,以及二十六歲、性格圓滑的年輕押運員張偉。
連同車上那足以在當年買下半條街的一百萬元現金,如人間蒸發一般,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這樁案子,從此成為了南楊市的一道奇特的傷疤。
如今,這口“棺材”被找到了。
二十年的傳說,終將迎來結局。南楊市的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著那扇銹跡斑斑的車門被打開,等待著一個遲到了二十年的答案。
那空空如也的車廂,將為這個故事,畫上一個怎樣理所當然的句號。
02
王小軍是在辦公室里看到那條新聞的。
作為南楊市晚報的首席攝影記者,他剛剛結束了一場冗長的會議,正端著杯子去接水。茶水間墻上的液晶電視,正在播放午間新聞。
當那張從高空俯拍的、嵌在天坑底部的運鈔車照片一閃而過時,他整個人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僵在了原地。
手里的搪瓷杯滑落,“哐當”一聲摔在地上,熱水濺了他一褲腿,他卻渾然不覺。
周圍同事的驚呼和議論,像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涌來,卻又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變得模糊而遙遠。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電視屏幕上那輛既熟悉又陌生的“鐵棺材”。
他沒有震驚,沒有激動,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意外。
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被反復折磨了二十年之后,所剩下的麻木與疲憊。
就好像一道早已結痂的傷疤,他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它的丑陋,卻在毫無防備的時候,被人用最殘忍的方式,連皮帶肉地再次撕開。
血淋淋的,露出了里面腐爛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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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拉回到了1996年那個悶熱的夏天。
案發后的第三天,他家那棟位于銀行家屬院的筒子樓,一夜之間就成了全城的焦點。
他記得那天清晨,母親打開房門,瞬間僵住的背影。
門外的墻壁上,被人用刺眼的紅色油漆,歪歪扭扭地刷了三個大字——“賊窩”。
鄰居們在遠處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那些平日里對他和善可親的叔叔阿姨,眼神里都充滿了鄙夷和審視。他上學的路上,總有調皮的孩子跟在后面,朝他扔小石子,齊聲高喊著:“賊的兒子!小偷!”
他沖上去和他們打架,打得頭破血流。
被叫到辦公室后,班主任并沒有安慰他,只是嘆了口氣,對他說:“王小軍,你爸爸做錯了事,你要比別的同學更懂事才行。”
從那一刻起,他明白了,自己身上被套上了一副無形的枷鎖。父親的“罪”,就是他的“原罪”。
不久,他們就被迫從家屬院搬離,住進了城南那片龍蛇混雜的棚戶區。
母親王桂花,一個原本溫婉嫻靜的女人,一夜之間仿佛老了十歲。她在紡織廠找了一份最辛苦的計件工作,用微薄的工資,支撐起這個破碎的家。
在王小軍的記憶里,母親從未為父親辯解過一句,也從未在他面前掉過一滴眼淚。她只是變得越來越沉默,越來越消瘦。
她把所有的苦難都咽進肚子里,用一副瘦弱的肩膀,為兒子撐起一片搖搖欲墜的天。
只有在無數個深夜,王小軍會從夢中醒來,看到母親在昏黃的燈光下,一遍又一遍地,默默擦拭著一張父親穿著軍裝的退伍合影。
照片上的男人,目光堅毅,笑容爽朗。
母親從不相信她的丈夫會是賊,但她無力對抗整個世界的惡意。
這副無形的枷鎖,捆綁了王小軍的整個青春。高考時,他的分數明明超過了一所軍校的錄取線,卻在政審環節被刷了下來,檔案里的那句“父親涉重大經濟案件失蹤”,像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
他談過一次刻骨銘心的戀愛,當他鼓足勇氣帶女孩回家見父母時,對方的母親在得知他的家庭背景后,只是冷淡地說了一句:“我們家,只是普通人家。”
二十多年過去了,王小軍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這副枷鎖,習慣了在人群中低頭走路,習慣了在自我介紹時對家庭背景含糊其辭。
他成了一名記者,用鏡頭去記錄別人的悲歡離合,仿佛這樣,就能逃避自己的那段人生。
直到今天。
手機鈴聲將他從痛苦的回憶中驚醒。來電顯示,是市公安局的座機號碼。
他接起電話,聽筒里傳來一個沉穩的男聲:“請問,是王強先生的家屬,王小軍先生嗎?關于您父親……”
“我知道了。”王小軍平靜地打斷了對方的話,“我會過去。”
掛斷電話,他彎腰撿起地上的搪瓷杯,上面已經摔出了一道難看的裂痕,就像他的人生。
報社主編走了過來,關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軍,你……沒事吧?”
王小軍抬起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回到自己的工位,打開攝影包,開始檢查相機和鏡頭。
“沒事,”他頭也不抬地說道,“我去拍最后一張照片。”
03
警方的效率很高,或者說,這樁塵封舊案的重新啟動,本身就帶著一種雷厲風行的政治壓力。
在確認天坑內的運鈔車正是“96運鈔大劫案”的失蹤車輛后,專案組立刻兵分幾路,重新聯絡當年另外兩名“嫌疑人”的家屬。
負責聯絡司機劉建軍家屬的,是兩名年輕的警員。
他們跨越了三個省,在千里之外的一個北方小縣城里,找到了劉建軍唯一的兒子,劉洋。
劉洋如今已經五十多歲,兩鬢斑白,在一家工廠里當倉庫保管員。
當兩名身著制服的警察出現在他面前,出示證件并說明來意時,他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就褪得干干凈凈。
“不……我不認識,你們找錯人了。”他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眼神里充滿了驚恐和抗拒,擺著手,仿佛想趕走什么不祥的東西。
“劉洋先生,我們沒有惡意,只是有些情況需要向您核實。
關于您父親劉建軍……”
“我沒有父親!”劉洋突然低吼起來,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抖,“我們家跟他早就沒關系了!二十多年前就沒關系了!你們別來找我,別來找我!”
他語無倫次地重復著,不等警員再說什么,便“砰”的一聲,重重地關上了那扇老舊的防盜門,將一切都隔絕在外。
兩名年輕警員面面相覷,從對方眼中都看到了無奈和……一絲同情。
二十年的逃避和遺忘,早已變成了一座比防盜門更堅固的堡壘。
那不是恨,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
另一路負責走訪押運員張偉前妻的警察,則吃了另一種閉門羹。
張偉的前妻周紅,在案發后的第二年,便以最快的速度和張偉解除了婚姻關系,并迅速改嫁給了一位在當年就已經發跡的本地商人。
如今,她是一位養尊處優的闊太太,住在南楊市最高檔的別墅區里。
面對警方的到訪,她表現得極不耐煩。
她坐在歐式風格的豪華客廳里,一邊用金色的長指甲撥弄著懷里名貴的波斯貓,一邊用一種審視的目光打量著眼前的警察。
“警察同志,這件事,二十年前我就說得很清楚了。”
她的聲音里透著一種刻意維持的優雅和疏離,“我跟張偉早就沒任何關系了,他當年做的那些丑事,是死是活,都和我無關。”
“周女士,我們只是想了解一下,案發前張偉有沒有什么異常的舉動,或者接觸過什么可疑的人?”
周紅聞言,發出一聲短促的嗤笑,仿佛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
“異常?他這個人,本身就很異常。好高騖遠,總想發大財,最后把自己弄丟了,還連累家人,就是他最大的異常。”
她放下貓,端起桌上的咖啡,慢條斯理地說道,“我能告訴你們的,當年都告訴你們了。
現在,我有了新的家庭,新的生活,不想再跟那些骯臟的過去扯上任何關系,你們請回吧。”
徹底的切割,絕對的冷漠。仿佛那個與她同床共枕、并為她生下一個兒子的男人,不過是一件穿舊了、便可以毫不留戀地扔進垃圾桶的衣服。
三個家庭,在同一樁懸案之下,一個選擇了背負枷鎖,一個選擇了倉皇逃避,一個選擇了冷漠切割。
二十年的時光,足以將一切都沖刷得面目全非。
04
起重機的引擎發出了沉悶的咆哮,粗壯的鋼纜繃得筆直,發出了“嘎吱嘎吱”的、令人牙酸的呻吟。
在數百雙眼睛的注視下,那輛在深淵中沉睡了二十年的運鈔車,被一寸一寸地,從它那潮濕的墳墓中剝離出來。
車身被吊離地面,泥漿和黑色的積水像瀑布一樣從破損的車窗和底盤傾瀉而下,散發出一股濃烈的、混合著鐵銹與腐爛的腥臭味。
當它終于被穩穩地安放在天坑邊緣的平地上時,現場陷入了一片詭異的寂靜。
它像一頭被捕獲的、傷痕累累的巨獸,靜靜地匍匐在那里。
車頭因劇烈的撞擊而嚴重內陷,車身被巖石和歲月侵蝕得千瘡百孔,但那獨特的墨綠色車漆,依然頑固地向世人昭示著它曾經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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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軍站在最近的距離,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幾乎無法呼吸。他能聞到那股來自二十年前的氣味,那里面,有他童年破碎的記憶。
幾名法醫和刑偵技術人員穿戴好防護服,走了上去。車廂門早已在撞擊和銹蝕的作用下徹底變形,無法用鑰匙打開。
一名消防員提著沉重的液壓破拆鉗,走上前去。
“滋——”
刺耳的金屬切割聲響起,火花四濺。每一次剪切,都像一記重錘,敲打在現場每一個人的心上。
王小軍下意識地舉起相機,手指卻僵在快門上,無法按下。
隨著“砰”的一聲巨響,被剪斷的門鎖再也無法承受壓力,厚重的車廂門被外力猛地拽開。
車內的景象,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忍不住怒罵:畜生,但同時又令眾人不解。
沒有想象中散落的金錢,甚至沒有任何可以被稱為“貨物”的東西。
車廂內被半米多深的淤泥和積水填滿,像一個骯臟的沼澤。
而在那片沼澤的角落里,兩具早已化為白骨的尸骸,以一種極其扭曲、近乎糾纏的姿勢,緊緊地靠在一起。
現場的喧囂仿佛被瞬間抽空,只剩下風聲和沉重的呼吸聲。
記者們忘記了按動快門,警察們忘記了維持秩序,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釘在那兩具白骨之上。
一名年長的法醫最先反應過來,他小心翼翼地踏入車廂,蹲下身,開始進行初步勘驗。
“死者為兩名成年男性……”他的聲音通過對講機,清晰地傳到現場指揮的耳中,“從骨骸旁的衣物殘片和部分個人物品來看……”
他用鑷子,從一具骸骨的腰部淤泥里,夾起了一個被腐蝕得只剩下金屬框架的皮帶扣。
“……初步判斷,與當年失蹤的司機劉建軍、押運員王強的身份特征,基本吻合。”
這句話,如同一道真正的驚雷,在人群中炸響。
短暫的死寂之后,是山崩海嘯般的嘩然。
“什么?是王強和劉建軍?”
“那錢呢?錢去哪了?”
“張偉!第三個人,張偉不在里面!”
一個記者如同醍醐灌頂,猛地將鏡頭對準了指揮中心,聲嘶力竭地喊道:“這么說,是張偉殺了他們兩個,獨吞了所有錢,然后跑了?”
這個問題,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所有人心中的那把鎖。
對啊!這才是真相!
監守自盜的劇本并沒有錯,只是主演從三個人,變成了一個人!張偉,才是那個唯一的、也是最終的勝利者!
閃光燈如同白晝般亮起,快門聲像密集的機關槍,瘋狂地掃射著那輛運鈔車,掃射著那兩具無言的白骨,也掃射著那個呆立在原地、臉色慘白的王小軍。
他的父親,從一個逍遙法外的“主犯”,變成了一個被同伙滅口的“從犯”。
“賊”的帽子,依舊死死地扣在王家的頭上,只是換了一種更加血腥和屈辱的方式。
05
南楊市公安局的反應速度快得驚人。
就在運鈔車內的兩具骸骨被確認身份的三個小時后,一張帶著濃重時代印記的黑白照片,出現在了省臺晚間新聞的屏幕上。
照片上的年輕人,面帶微笑,眼神里卻透著一絲精明。照片下方,是兩行醒目的紅色大字:
A級通緝令
犯罪嫌疑人:張偉
一夜之間,張偉這個名字,從一個塵封二十年的搶劫案“嫌疑人”,升級為了背負著兩條人命的“殺人兇手”。
通緝令鋪天蓋地,從電視屏幕蔓延到城市里每一個公交站臺的廣告牌和社區的宣傳欄。
新的、也是看似最終的結論,如同一塊巨石,重重地砸在了南楊市所有市民的心頭:這是一起因分贓不均而引發的、極其殘忍的黑吃黑血案。
輿論的狂潮再次將王家和劉家卷入其中。
這一次,他們不再是單純的“賊人家屬”,而是“被同伙殺害的賊人家屬”。
同情與鄙夷,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古怪地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張更加復雜和令人窒息的網。
王小軍把自己關在酒店的房間里,窗簾拉得嚴嚴實實。他沒有看新聞,也沒有接任何電話。他只是反復地、一遍又一遍地,看著自己相機屏幕里的那些照片。
他的鏡頭,記錄下了車廂被打開后的每一個細節。
他不是法醫,也不是刑警,但他那雙作為攝影記者而訓練出來的、對細節極其敏銳的眼睛,卻捕捉到了一絲不協調。
照片里,他父親王強和司機劉建軍的骸骨,幾乎是疊在一起的。
那種姿態,不像是在狹小空間里經過激烈搏斗后留下的,更像是在同一瞬間,失去了所有反抗能力,然后一起倒下的。
一個念頭,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如果張偉是兇手,他一個人,是如何在如此狹窄的車廂內,瞬間制服兩名成年男子,其中一個還是身強力壯的退伍軍人?
這個念頭很微弱,沒有任何證據支撐,卻像一根細小的刺,扎進了他的心里。
與此同時,對龍王坑的搜索,并沒有因為張偉被通緝而停止。
專案組以天坑為中心,劃定了一個五公里半徑的巨大圓形區域,展開了地毯式的搜索。
武警官兵和警犬隊,一寸寸地搜尋著坑底的原始森林和周邊的懸崖峭壁。
而最重要的任務,交給了省廳派來的專業警察潛水隊。
他們將沿著最初發現車輛的探險隊所繪制的路線圖,對天坑底部那條深不見底的地下暗河,進行全面的水下勘探。
兩天后,就在所有人都認為這只是例行公事時,一個驚人的發現,再次讓整個案件急轉直下。
在距離天坑下游約五公里外,一處水流極其緩慢的地下暗河河床的回水灣里,潛水員的聲納探測儀,發現了一個被淤泥半掩埋的、不規則的人形物體。
經過艱難的打撈,一具同樣早已化為白骨的骸骨。
市法醫中心連夜進行鑒定。通過僅存的幾顆牙齒與二十年前的銀行入職體檢檔案進行比對,結果很快就出來了——死者,正是被全城通緝的張偉。
消息傳回專案組指揮部,所有人都愣住了。
張偉死了?他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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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壓垮所有人思維定式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第二天上午,由省廳專家出具的最終法醫鑒定報告。報告的結論,只有短短一句話,卻字字如雷:
“三名死者,王強、劉建軍、張偉,顱骨及胸腔均發現彈道痕跡。
經彈道比對,確認三人均系被同一支7.62毫米口徑手槍,在相近時間內,近距離射殺身亡。”
指揮部里,死一般的寂靜。
“監守自盜”的結論,被徹底推翻。
“黑吃黑”的推論,也化為了泡影。
三個人,都死了。
被同一種兇器,在同一個時間段內殺害。
這已經不是內訌了。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有第四方參與的……搶劫殺人案。
一個隱藏了二十年之久的、真正的兇手,在這份法醫報告的最后,緩緩地,露出了他冰冷的獠牙。
06A級通緝令被悄無聲息地撤下。
“96大劫案”的案件性質,被正式從“持槍搶劫案”變更為“特大持槍搶劫殺人案”。
一字之差,天壤之別。這意味著,南楊市警方二十年來追查的方向,從一開始就錯了。
整個專案組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所有的線索,似乎都隨著第三具骸骨的出現,而徹底中斷了。
就在所有人一籌莫展之際,一個頭發花白、即將退休的老刑警,做出了一個最不引人注意的決定。
他沒有參與案情分析會,也沒有去排查新的線索,而是獨自一人,走進了市局檔案室那間終年不見陽光的地下庫房。
他叫陳國棟,二十年前,他只是一個剛入行不久的年輕警員,曾參與過“96黃金大劫案”最外圍的走訪工作。那樁離奇的懸案,是他職業生涯的第一個謎題,也成了他二十年來的一塊心病。
庫房里彌漫著紙張腐舊的氣味。
陳國棟根據索引,在最角落的鐵皮柜里,找到了那個早已被灰塵覆蓋的牛皮紙檔案盒,上面用已經褪色的筆跡寫著——“96.5.10特大車輛失蹤案”。
他打開檔案盒,一股陳舊的氣息撲面而來。里面是厚厚一疊發黃的卷宗,記錄著二十年前那場大規模排查的所有筆錄和證詞。
陳國棟泡了一杯濃茶,戴上老花鏡,開始一頁一頁地、逐字逐句地重新閱讀。
這些筆錄,他二十年前看過,專案組的年輕人前幾天也看過。
大部分內容都指向了三名職員的性格、家庭關系和財務狀況,試圖從中找到他們“監守自盜”的動機。
一下午的時間,就在紙張的翻動聲中悄然流逝。當看到對押運員張偉的社會關系走訪筆錄時,陳國棟的指尖,忽然停住了。
那是一份對張偉家筒子樓鄰居的詢問筆錄。其中一位姓李的大媽提到:
“……小偉那孩子,平時挺活絡的。就是案發前那幾個月,總跟一個外地口音的男人混在一起。
那男的個子很高,很瘦,看著不像好人,我們都叫他‘黑狼’,有幾次我還看到他開著一輛沒牌照的摩托車來接過小偉……”
另一份對張偉銀行同事的筆錄里,也提到了類似的信息:
“……張偉有段時間花錢是有點大手大腳,聽他自己吹牛,說是認識了個大老板,外號叫‘黑狼’,要帶他做生意發大財……”
“黑狼”。
這個外號,在厚厚的卷宗里,出現了不止一次。
但在二十年前,所有人的偵查思路都被“內鬼案”三個字牢牢框死,這些關于“外部人員”的零散信息,全都被當成了無關緊要的背景噪音,被自動忽略了。
陳國棟的心跳開始加速。他立刻拿起電話,撥通了物證組的號碼。
“小王,我是老陳。馬上重新檢查一遍從運鈔車里發現的所有物證。
對,所有!重點是,那件不屬于三名死者的、破爛的男士外套!查一下當年的證物清單,看看有沒有被忽略的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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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一種強烈的直覺,那件被所有人認為是兇手在搏斗中無意遺落的外套,或許隱藏著更重要的信息。
二十分鐘后,電話回了過來,物證組的小王聲音里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興奮:
“陳隊!找到了!在那件外套的內側口袋夾層里,我們發現了一個被泥水泡爛的香煙盒,里面……里面有一張對折過很多次的、極其模糊的黑白大頭貼照片!”
06
省公安廳物證鑒定中心的技術人員,在收到那張被泥水浸泡了二十年的大頭貼照片時,幾乎都認為這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照片的感光層已經嚴重氧化,上面的人臉模糊得如同一團散開的墨跡。
但在專案組的再三請求下,他們還是動用了最頂級的圖像修復設備,開始了長達四十多個小時的、極其精細的數字化修復工作。
而在等待結果的時間里,老刑警陳國棟則將自己鎖在了檔案室。
他將目標鎖定在了“黑狼”這個外號上,開始在九十年代中期南楊市及周邊地區的刑滿釋放人員和有案底的慣犯檔案里,進行大海撈針般的排查。。
那是一個沒有電腦聯網的時代,所有的檔案都是手寫的卡片和紙質文件。工作量之大,無異于在沙漠里找一粒特定的沙子。
兩天后,就在陳國棟的雙眼快要被那些發黃的字跡磨得徹底報廢時,省廳的電話打了過來。
照片,修復成功了。
修復后的照片被立刻傳回了專案組。那是一張像素極低、布滿了噪點的黑白人像。
照片上的男人,三十歲上下,留著當時很流行的中分頭,嘴角叼著一根煙,眼神桀驁而兇狠,正對著鏡頭,露出一絲輕蔑的笑。
這張陌生的臉,被立刻分發給了派出所的每一位民警,進行辨認。
陳國棟拿著這張打印出來的照片,又一頭扎進了檔案室。這一次,他不再是漫無目的地尋找,而是有了具體的畫像。
他將所有符合年齡、并且使用過類似“狼”、“黑”等外號的重點人員檔案全部抽了出來,堆在了桌子上。
一份一份地翻,一張一張地比對。
當他翻到一份標記為“高危”的檔案時,他的呼吸,猛地停住了。
檔案的主人,名叫蔣濤,外號“黑狼”。有多次持械搶劫前科,于1995年底刑滿釋放。
檔案卡上貼著的入獄照,雖然是多年前拍的,但那雙眼睛,那種桀驁不馴的神態,和修復照片上的人,幾乎如出一轍!
陳國棟立刻讓技術組將兩張照片進行人臉骨骼比對。半小時后,結果出來了——相似度高達93.7%。
可以認定為同一人!
然而,僅憑一張從來源不明的外套里找到的照片,和二十年前的鄰居口供,還不足以形成一條完整的證據鏈,將蔣濤徹底釘死。
就在這時,物證組對那件破爛外套的分析,又有了新的發現。他們在外套一個獨特的破損痕跡處,提取到了微量的、非車內人員的血跡殘留。
經過DNA比對,確認血跡屬于死者張偉。
這說明,這件外套的主人,曾與張偉發生過近距離的暴力接觸。
陳國棟的大腦在飛速運轉。他猛地想起,當年的卷宗里,似乎還提到過一份被忽略的物證。
他發瘋似的在檔案盒底部翻找,終于,從一堆不起眼的技術報告里,抽出了一張被標記為“價值不明”的證物照片。
那是一張由銀行ATM機的低像素攝像頭,在案發前一周拍下的監控截圖。截圖上,張偉正和一個高瘦的男人在街角交談。
在1996年,這種畫質根本無法識別人臉,所以當時被當成了無效線索。
但現在……
當陳國棟將這張模糊的監控截圖,和打印出來的、蔣濤的照片并排放在一起時,整個會議室鴉雀無聲。
一個完美的、不容置喙的證據閉環形成了。
二十年前鄰居口中的“黑狼”;遺留在現場、沾染著內鬼張偉血跡的外套;
外套里藏著的兇手本人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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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這張舊監控里、穿著同一件外套與張偉在街頭密談的影像……所有的線索,都像百川歸海,最終指向了同一個人。
就是他。
蔣濤,外號“黑狼”。二十年前那場完美劫案的第四人,也是唯一的幸存者,真正的魔鬼。
在專案組的會議室里,當陳國棟將所有的證據一一呈現在白板上時,所有人都沉默了。
一個被掩蓋了二十年的、血腥而又殘酷的真相,終于被完整地,從時間的深淵里打撈了上來。
07
蔣濤,外號“黑狼”的身份,被徹底確認。
然而,當專案組調取全國的戶籍和出入境管理記錄時,一個冰冷的事實,為這樁剛剛看到一絲曙光的案件,再次蒙上了一層厚重的陰影。
記錄顯示,蔣濤在1996年6月初,也就是案發后的第二十天,便利用一套偽造的身份信息,從南方的邊境口岸離境,前往了局勢混亂的東南亞某國。
那之后,這個人就像一滴水匯入了大海,再無蹤跡。
二十多年的時間,足以讓一個人改頭換面,也足以讓所有的線索被雨打風吹去。
案子在事實上已經告破,但正義的審判,卻隔著一條無法逾越的時間鴻溝,變得遙不可及。
這個結果,讓所有參與破案的警員都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但對于南楊市來說,真相,已經足夠。
一周后,南楊市政府與市公安局聯合召開了新聞發布會。在無數閃光燈下,市局的負責人當眾宣布,“96.5.10特大持槍搶劫殺人案”真相大白,并向媒體和公眾,詳細通報了案件的始末。
老刑警陳國棟清了清嗓子,拿起一根伸縮教鞭,用一種沉穩而沙啞的聲音,開始了對二十年前那個上午的最后一次“審判”。
“雖然我們可能永遠無法知道他們當時具體說了什么,但根據所有的物證、時間線和罪犯的心理側寫,我們可以最大限度地還原出‘96.5.10’那一天,最接近真相的案發經過。”
他的教鞭,點在了地圖上一個代表銀行的紅點上。
“上午九點整,王強、劉建軍、張偉,三人駕駛運鈔車,準時從總行出發。九點十五分,他們完成了第一個押運點的任務。到這里為止,一切正常。”
“問題的關鍵,出在離開第一個押運點之后。”陳國棟的教鞭,在地圖上畫出了一條偏離預定路線的虛線。
“我們推測,就在車輛匯入主干道后不久,作為內應的張偉,開始執行計劃的第一步。
他很可能對司機劉建軍說,‘劉叔,我好像聽到車子后面有點異響’
或者,‘我聞到一股焦糊味’。
劉建軍是個老好人,馬上退休,安全意識極高,聽到這種話,他不可能置之不理。”
“而王強,作為經驗豐富的押運員和退伍軍人,警惕性也很高。
但在封閉的車廂內,面對自己朝夕相處的同事提出的‘車輛故障’,他不會第一時間聯想到搶劫。
最大的可能,是同意靠邊停車檢查。”
陳國棟的教鞭,最終停在了國道旁一個早已廢棄的采石場岔路口。
“這里,就是‘黑狼’蔣濤選定的伏擊點。
它足夠偏僻,視野開闊,且方便逃離。
張偉以檢查車輛為由,引導著劉建軍,將車穩穩地停在了這個死亡陷阱里。”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會非常快。”陳國棟的聲音變得低沉,“司機劉建軍第一個下車,王強作為押運員,按照規定,必須跟隨下車警戒。
就在他們兩人彎腰檢查車況,注意力最分散的時候,一直潛伏在采石場廢墟里的蔣濤,手持兇器,像幽靈一樣出現。”
“面對突然出現的持槍劫匪,王強和劉建軍的反應一定是立刻反抗和示警。但他們忽略了最致命的一點——來自背后的背叛。”
“我們有理由相信,就在蔣濤現身的同一時刻,本該與他們并肩作戰的張偉,也掏出了蔣濤事先提供給他的武器,對準了自己的同事。
一邊是窮兇極惡的劫匪,一邊是反目成仇的伙伴,這種雙重打擊帶來的震驚和絕望,足以在瞬間摧毀任何人的反抗意志。”
“王強和劉建軍被繳械,并被逼迫著重新回到了運鈔車的后車廂。這么做,一是為了控制人質,二是為了不留下任何路面搏斗的痕跡。
在那個狹小的、密閉的空間里,蔣濤執行了他計劃中最殘忍的一步——滅口。他近距離,對兩人執行了槍決。”
會議室里一片死寂,年輕警員們的呼吸都變得沉重。
“至此,車上只剩下了兩個活人:‘黑狼’蔣濤,和他的同伙張偉。他們駕駛著這輛裝著兩具尸體和百萬現金的‘移動棺材’,沿著預定好的逃跑路線,開進了人跡罕至的龍王坑區域。”
“他們將車從天坑的懸崖邊,猛地推了下去。車輛翻滾墜落,發出的巨響被深谷吞噬,從此與世隔絕。”
“做完這一切,在張偉看來,是到了分錢的時候了。他可能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以為自己即將迎來下半生的富貴。
但他根本不了解,對于蔣濤這種亡命徒來說,一個知道全部秘密的同伙,不是伙伴,而是最大的隱患。”
陳國棟的教鞭,重重地點在了地圖上“龍王坑”的標記上。
“就在天坑的邊緣,或許就在他們看著運鈔車墜入深淵之后,蔣濤找了一個機會,從背后,對毫無防備的張偉,射出了致命的子彈。”
“為了處理掉最后的痕跡,他將張偉的尸體,一腳踹進了旁邊的那個深不見底的溶洞暗河入口。他以為湍急的地下水,會將這個秘密永遠帶走。”
“做完這一切,‘黑狼’蔣濤,帶著那一百萬現金,從容地離開了南楊市,從此人間蒸發。”
陳國棟放下教鞭,環視了一圈會議室里那些年輕而又充滿震驚的臉龐。
“所以,各位,”他用一種帶著無盡唏噓的語氣,做出了最后的總結,“這從來都不是什么‘高智商犯罪’,更不是什么完美的‘監守自盜’。它唯一的‘完美’之處,就是被時間,掩蓋了整整二十年。”
“在此,我代表南楊市公安局,向二十年來蒙受不白之冤的王強同志、劉建軍同志,以及他們的家人,致以最沉痛、最誠摯的道歉。”
王小軍坐在那里,沒有起身,也沒有任何表情。他只是靜靜地看著,仿佛在看一場與自己無關的戲劇。
第二天,市政府為王強和劉建軍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和公開的平反儀式。劉建軍遠在外地的兒子,在接到通知后,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獨自一人趕了回來。
他全程低著頭,一言不發,只是在接過那份遲到了二十年的“因公殉職”榮譽證書時,肩膀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王小軍站在他的身旁。他沒有哭,內心甚至沒有太多的波瀾。
當他親手將父親的遺像,安放在鋪滿了白色菊花的靈臺上時,他心中感受到的,不是復仇的快感,也不是沉冤得雪的狂喜,而是一種巨大的、被時間徹底掏空之后的平靜與虛無。
那副捆綁了他一生的枷鎖,終于被打開了。但當他獲得自由時,卻發現自己早已習慣了枷鎖的重量,甚至不知道該如何邁出下一步。
追悼會結束后,王小軍獨自一人,來到了城郊的公墓。母親的墓碑旁,多了一座新的。他將那份嶄新的榮譽證書,和一本厚厚的、記錄了自己二十多年來所有攝影作品的畫冊,輕輕地放在了父親的墓碑前。
“爸,媽,”他蹲下身,用手拂去墓碑上的灰塵,輕聲說道,“都結束了。”
秋日的陽光,透過稀疏的樹葉,灑下斑駁的光影。王小軍退后了幾步,舉起了胸前的相機。
他通過取景器,看著眼前這兩座并排而立的、沉默的墓碑。他緩緩地、沉穩地,按下了快門。
照片的名字,他已經想好了。
就叫,《驚雷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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