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根首發] 徐泓 | 燕南園58號：湯用彤、張敬平夫婦

文 | 徐泓

1952年暑假后，北京大學副校長、哲學家、佛學家湯用彤教授，從城里搬入燕南園58號。

“我母親并不很情愿從北海公園近鄰的舊居“小石作胡同二號”遷入燕南園，雖然燕南園各方面條件都要比原來的舊居好得多。但城里這所小四合院是1946年我們家從昆明回來買的，年久失修，是母親雇人修理的，并修飾一新?！睖业拈L子湯一介說。舊居的院子，也是1952年9月他和樂黛云舉行婚禮的地方。但后來還是來了幾個卡車就把家搬了。湯一介說：“這是父親對母親永久的愧疚。”

一

北大校長要分工，湯用彤雖然是公認的佛學、哲學的大學問家，但那都是資產階級學問，顯然不適宜主持教學、科研，一個非黨人士也不能管人事，于是就分配他管“搬遷后的基建”。院系調整后，新北大基建規模迅速擴大，校園內很多地方都在大興土木，燕南園東邊、南邊就有兩個大工地，一邊在修建新的教學區，一邊在蓋學生宿舍。每天上午，人們常見湯用彤拄著拐杖，或由他的副手，或由他的秘書、工友陪著，在高低不平、塵土飛揚的工地走走看看。然后回家吃中飯，小睡一下，又出發。

盡管他表示，事情總需要人去做，做什么都一樣。但顯然這不是他所要的生活。

湯用彤

湯用彤（1893-1964），字錫予，原籍湖北黃梅。他1912年考入清華學堂。1918年赴美就讀漢姆林大學，1919年轉入哈佛大學研究院，與陳寅恪、吳宓并稱“哈佛三杰”。

1922年回國后，歷任東南大學、南開大學、中央大學、北京大學教授。1938年他的代表作《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出版，被譽為那個時代所能達到的學術最高峰。1948年湯用彤當選為第一屆中央研究院院士，被學界公認為現代中國學術史上少有的幾位“會通中西、接通華梵、熔鑄古今”的國學大師。如今戰亂結束，社會安定，在新政權的領導下，燕園里教學與科研陸續開展起來。每天在工地上走走看看的湯用彤，心里想什么呢？

《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

他的兒子湯一介說：“想得也許是能不能完成他的“隋唐佛教史”？能不能完成他的“魏晉玄學”？或者希望免去他的副校長職務？父親沒有對我說過他內心所想，都是我今天無根據的猜測。因為他一生都是奉行“明哲保身”，不想讓組織上認為他想“索取”什么。但我從他每日沉默寡言、無所事事的狀態，感到他內心的矛盾和痛苦?！?/p>

湯用彤先生對政治毫無興趣，曾以“教授只是應該教好書，政治是政客的事”為理由， 一口拒絕參加“民盟”。 從1950年下半年起，一波接一波的思想改造運動，起初對他影響還不大。但到了1954年批判胡適，他躲不掉了。

1954年11月13日下午，《人民日報》社召集一些學者參加批判胡適的會，領導要他發言。“他這個人是很講道德的，不會按照領導意圖跟著別人講胡適什么壞話，但可能他內心很矛盾，也很不安。據當時和他坐在一起的哲學系主任鄭昕先生說，晚餐時他把面前的酒杯也碰翻了。”鄭昕送他回家，校醫院醫生來時，他已昏迷不醒，此日一早送入協和醫院，診斷為大面積腦溢血。

經過一個多月治療，方才清醒。從此，湯用彤先生手不能寫，腿也不能走路，只好坐在輪椅上。

老子說：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不幸之大幸，生病以后他可以不再參加各種受到折磨和痛苦的“運動”、會議”了，不用回答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 問題了。終于有時間讀書做學問。

二

推開院門，邁過門檻，走進58號。一條甬路，右手邊一個月亮門，里邊套著一個小跨院；左手邊，一片草坪，還有花壇。建筑物分前院、后院，之間有一條小路，中間有一個天井。天井的北面是全院最大的房間，隔為兩間，里間是餐廳，外間是湯用彤先生藏書如海般浩瀚的書房和客廳，湯先生曾被稱為“中國現代讀書最多的學者之一”。

中文系學生馬嘶有一次為《北大文藝》的事去找樂黛云老師，她是湯先生的兒媳婦，同湯先生住在一起。樂黛云領著他到自己的書房去，要穿過湯先生的書房。馬嘶描述：“那是一間長而寬的屋子，有如一個寬敞的大廳。一排排高及屋頂的大書架，把屋子塞得滿滿的。顯得屋子是如此狹窄。架上擺滿了中外文圖書、典籍，線裝書占了很大比重。湯先生端坐在書山籍海中的一個大桌案前，手里捧著一本書閱讀。這是一個有書卷鋪陳而成的浩渺的大海，眼前書浪翻滾，迎面撲來書卷的古香之風和令人迷醉的故紙氣息。而這些凝聚了數千年人類智慧的珍貴的圖書典籍，是為一個學者所擁有。湯先生目不旁視地埋首于書卷中。我不敢向他打招呼，只是屏氣地從那如一條長長的小巷似的書架間隙中穿過。我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淺薄?！?/p>

1956年，湯一介調回北大，作為父親的學術助理，協助整理他的學術著作。

這一年湯用彤的病情好轉，他曾為哲學系研究生和青年教師講“印度佛教”。

湯用彤先生講課名氣很大。在西南聯大學生的印象中，他腳踏布鞋。身著布長衫，上課時提著一個舊布口袋，數年如此。他開設的課程有“印度哲學史”、“漢唐佛學概論”、“魏晉玄學”、“斯賓諾莎哲學”、“歐洲大陸理性主義”。

他的學生汪子嵩說：“湯先生學通中外，既能開中國哲學史的課程，又能開西方哲學史的課程，而‘印度哲學史’一課，在聯大一直是由湯先生講授的。一位教授能兼開這樣三種不同的哲學史課，除湯先生外我還不知有第二人?！?/p>

他上課時從不帶講稿，絕少板書，也不看學生，而是直接走到講臺邊一站，滔滔不絕地講下去，沒有任何重復，在講到哲學家的著作、術語和命題時，經常使用英語。他十分重視哲學家的原著，要求學生在課外閱讀，讀有關的哲學家著作，指定某些章節，有時在課堂上提出某個問題，要學生自己去讀書思考，尋求解決，當學生回答得不夠滿意時，他還會告訴你應當到某章某節中去尋求答案。他也不講繁瑣的考據，但他使用考據的方法辨別史料的真偽、分析歧義，常能發人之未見，提出令人信服的創見。

1956年湯用彤先生為哲學系研究生和青年教師講的“印度佛教”，應是他一生教學的“絕唱”。所幸有他的研究生武維琴根據當時講課的部分筆記整理成《湯用彤先生談印度佛教哲學》一文，發表在《中國哲學史》2002年第四期，用文字把它保留下來。

湯一介說，父親生前一直沒有考慮出版《隋唐佛教史稿》，他認為這只是一個初稿，還有許多問題需要進一步研究。因此病中的父親念念不忘的事就是如何修改《隋唐佛教史稿》。1956年湯用彤先生在病情稍稍穩定后，就開始大量地閱讀和隋唐佛教方面有關的書，留下了二十余本讀佛藏和其他書的筆記。他終日手不釋卷，寫字不方便，就讓別人代抄，他自己寫評語和按語。自1961年初，湯用彤先生還應《新建設》約稿開始寫札記。他說：“將近年讀書所得寫成札記，以供參考，這也是我對人民所盡涓埃之力。”

湯一介說：父親的《康復札記》持續寫了四年，一直到他逝世前。其中寫于1961年秋天的《論中國佛教無“十宗”》、寫于1963年春天的《中國佛教宗派問題補論》是父親晚年最重要的兩篇論文。雖然加起來也不過兩萬多字，但他閱讀了幾百種有關的書，用了一年多時間才寫成。這兩篇論文都是為修改、補充《隋唐佛教史稿》中“佛教宗派”一章作準備的。

湯用彤先生1964年5月病逝。終因身體原因，沒有完成他晚年一直想做的事。

不過漢唐佛教史的主要問題已得到基本解決。

《湯用彤全集》

季羨林景仰湯用彤先生，第一次見面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湯先生“面容端嚴慈祥，不茍言笑，卻是即之也溫，觀之也誠，真藹然仁者也。先生雖留美多年，學貫中西，可是身著灰布長衫，腳踏圓口布鞋，望之似老農老圃，沒有半點“洋氣”，沒有絲毫教授架子和大師威風。”

他在為《湯用彤全集》作序時說：“在地球上凸出一些高山，僅僅一次出現；但它們將永恒存在，而且是不可超越的。在人類文學史和學術史上，不論中外，有時候會出現一些偉大詩人和學者，他們也僅僅一次出現；但他們也將永恒存在，而且不可超越?！?/p>

季羨林說：湯錫予先生就是這樣一座豐碑，一個里程碑，他是不可超越的。

三

后排立者 左起：湯一玄、湯一介、樂黛云，前排坐者 左起：張敬平、湯用彤、湯碧蘭，男孩子：湯雙、女孩子：湯丹，攝于58號前院，背景正是那道“空空墻”

湯用彤的夫人張敬平是湖北黃岡陽邏鎮人。名門出身，父親是晚清進士。她于1916年與湯用彤成婚，育有6個子女，但4個先她而去，只存湯一介、湯一玄兄弟，兩人相差十歲。

“在燕南園住的時候，我們是一個大家庭。有爺爺、奶奶、姑奶奶（爺爺的親姐姐）、爸爸、媽媽、叔叔、姐姐，后來還有嬸嬸和兩個堂妹。”

湯用彤的長孫湯雙說。他就是上圖左側被奶奶抱在膝上的小男孩。

他頗為自豪地解釋自己和姐姐的名字來由：爺爺很愛我們，在我們出生之前，他就為我們取好了名字。一共五個，似乎他已經預見到這一代應該有五個：丹，與單諧音，就是一；雙，是二；珊（如果是男孩，則用山），與三諧音；方，四方為四；正，一共五劃，字形也像五。所以我們就是一、二、三、四、五。丹、雙是我們姐弟，珊、方是我的兩個堂妹。可惜湯正只存在了幾個月，正趕上文革亂世，被人工流產，沒能降生到人間。

湯用彤先生當然是一家之主，不過他基本是個甩手掌柜，對家里的大小雜事概不過問。整日在書房里看書，和助手學生討論文章。病后會坐著輪椅在燕南園中的水泥小徑散步。那時候湯雙就騎著一輛小三輪車，在爺爺身邊轉來轉去。爺爺摸著他的頭，說一些他當時并不太明白的話。后來父親湯一介告訴他：爺爺說的是“大智若愚”。

湯老先生也喜歡在自家草地上曬太陽。58號院落很大，樹木花草繁盛。湯雙對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很多年以后，他已定居海外，在那篇《燕南園童年往事》文章中，對58號的植物來了一番“沙場秋點兵”式的檢閱：他從大門東邊說起，那有一棵紫藤羅，開花時節，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甜香；小跨院里有兩棵大柏樹；前院里有一棵很大的白果（銀杏）樹，樹下有一個長椅。前院里還有一棵龍爪槐。后院里有兩棵毛桃樹，兩棵白丁香。一棵紫丁香。在前院到后院的一條小路的一側有兩棵巨大的海棠樹，另一側有一棵棗樹、一棵從來不結白果的白果樹。院里還有楓樹、梨樹、李子樹、毛桃樹、桑樹、櫻桃樹和一大架葡萄。

湯雙對58號的記憶與懷念，還深情地寄托于 “美食”里，那些充滿奶奶味道的煙火生活中。他說，奶奶是家里的大總管，一日三餐、打掃衛生、雇保姆、請幫工、逢年過節的大宴、小宴、請客送禮統統由她打理?！懊磕昴棠套蠲β档娜兆泳褪谴汗澢昂?。每逢春節家里都特別熱鬧，在奶奶的主持下，各項準備工作提前一星期就會陸續開始。首先是“打陽塵”。把家中里里外外清掃一遍。再就是準備什錦果盒，重中之重當然是準備大餐?！睖p津津有味地描述了奶奶如何親手準備四道主菜：水磨年糕、蘿卜絲丸子、紅燒大肘子、湖北粉蒸肉。他還注意到每年奶奶主持的一個大工程腌雪里蕻。湯雙說：腌好的雪里蕻放上點兒肉末和辣椒一炒，是爺爺最愛吃的一道菜。

湯一介則對母親懷著深深的感謝：搬到燕南園58號時，他在城里北京市委黨校工作，只有周末才能回家，樂黛云雖然在北大上班，但工作繁忙, 回家就是吃飯，家務一切都由母親操持。他們的兒女湯丹、湯雙都是由母親一手帶大的。

還有一件事令湯一介終生感念：樂黛云在1958年2月被劃為右派。當時如果一個家庭中有了一個右派，這個家庭必然會四分五裂，這種因政治運動的錯誤而造成的家破人亡的事是經常發生的。湯一介說，我的母親對樂黛云仍然如舊，沒有半點表現出不滿。在樂黛云下放勞動改造期間有假期回家時，母親總是準備豐盛的菜飯給她補充營養。我常想，這就是中國偉大的母性！幾十年的“思想改造”運動不正是把人的本然之性改造為順從的“奴性”嗎？幸好我的母親一直待在家里，甚少受“思想改造之苦，因而她的“人性”比經過改造的人保存得多一點，這是我們家的幸運。

1952年，樂黛云嫁給了湯一介，進入了湯用彤先生的家。那時的她，年青、激進、正犯“左派幼稚病”，婚禮現場她發表 “新娘感言”，大致意思是“我很愿意進入這個和諧的家庭，父母都非常慈祥，但是我并不是進入一個無產階級家庭，因此還要注意劃清同資產階級的界限。兩位老人非常好脾氣，絲毫不動聲色，還高高興興地鼓掌。

樂黛云也曾撰文回憶自己的婆婆，稱她是個溫文爾雅的人，很美麗，讀過很多書，古典文學作品和新小說《紅樓夢》和《金粉世家》都看了五六遍。她深明大義，特別愛國，抗美援朝的時候，她把自己保存的金子和首飾大部分捐獻出來，和其他北大教授的家屬一起，整整捐了一架飛機。樂黛云說：“她從來不對我提任何要求，幫我們帶孩子，分擔家務事，讓我們安心工作?！?

1958年當時擔任中文系教師支部書記的樂黛云被劃為極右派。那時她正好生下第二個孩子，剛滿月她就上了批斗大會，幾天后快速定案，被開除公職，開除黨籍，立即下鄉接受監督勞動。

湯用彤想不通一個如此革命的兒媳婦怎么成了右派？階級斗爭竟然翻騰到他家里來了。他一向潔身自好，最不愿意求人，也很少求過人。這次為了他的長房長孫，那個剛滿月的孩子，他違心地找到他們的鄰居，住在57號的副校長江隆基，說孩子的母親正在哺乳，為了下一代，能不能緩期去接受監督勞動，江隆基同意了讓樂黛云留下來喂奶八個月。樂黛云說：“我喂奶剛滿八個月那一天，下鄉的通知立即下達。記得離家時，湯一介還在黃村搞大躍進，未能見到一面。趁兒子熟睡，我踽踽獨行，從后門離家而去。一回頭，看見湯老先生隔著玻璃門，向我揮了揮手。”

1964年孟春，湯用彤先生病情又開始惡化，不得不離開燕南園58號，住進了醫院，他常感到胸悶，有時憋氣，出很多冷汗。夫人張敬平日夜在醫院陪護。

到了五月一日那天，早晨陽光普照。樂黛云接到婆婆從醫院打來的電話。婆婆號啕大哭，依稀能聽出她反復說的是：“他走了！走了！我沒有看好他！他喊了一句五一節萬歲，就走了?！?/p>

四

湯用彤先生走后，58號院里沉寂了不少。不曾想兩年以后，在那個瘋狂的六月燕南園連帶58號又熱鬧起來。58號院的小后門緊鄰著學生宿舍，第一批進入燕南園抄家的紅衛兵，就是從這個小門沖進來的。58號被抄家。第一次抄家，連廚房也不放過，紅衛兵把所有的油、鹽、醬、醋、糖以及各種調料全都倒進一口大鍋里，害得湯家連飯也沒法做了。之后在大串聯的高潮中，燕南園里不少人家都住進了外地來串聯的紅衛兵。58號也住進了一群從湖南來的中學生。

1967年以后，燕南園住房開始被外來戶擠占，湯家主動退出好幾間房，院里一下搬進了四五家，1968年湯一介夫婦被“勒令”搬出燕南園。湯老夫人和幼子湯一玄、兒媳許吉梅以及兩個孫女湯珊、湯方守在58號。

湯一介說：自1968年起母親就這樣在窮困和擔驚受怕中臥病在床，后來神志也不太清醒了，有時認識人，有時也認不清人了。這樣直到1980年她離開了我們，離開了人世。作為兒子，我無力照顧母親，給她更好的生活，這是我終身的遺憾。”

湯老夫人1980年去世。1984年湯一玄的女兒湯珊繼堂姐湯丹、堂兄湯雙之后赴美留學了。1985年湯方北京大學法律系畢業后，也去美國留學了。

現在58號院里湯家只有86歲的許吉梅老人獨住（湯一玄已于2023年病逝）。除了湯家，還有幾戶當年擠住進來的人家一直沒有搬走。

只見院門虛掩，常有不速之客探頭打量，院里飽經風霜、年久失修的建筑，仿佛在無聲地詢問：今后的命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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