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時期需要多少次背井離鄉,才能換得后半生的安穩?如今的年輕人,像被上了發條的鐘,每時每刻都有一個等待填補的窟窿。在物欲橫流的世界里,要車子、要房子,要給年幼的孩子選擇良好的教育環境與資源,而日益蒼老的父母,身體也漸漸發出了健康預警——這些都鞭策著我們年輕人,一刻也不敢停歇。
恰巴哈買里,維吾爾語意為“眼角屎”。我不知道何人在何時取了這樣一個奇怪又可笑的名字,打記事起,賽普勒村的大人們便都這般稱呼它。明明是隸屬于賽普勒村的地方,卻有著如此獨特而滑稽的名字,而我的好友馬福元的家,就在這里。
“房子不住人可不行啊!爸媽住的時候,你看多干凈的屋子,才幾年光景,荒草就從院子長到牛棚里了。”馬福元一邊說著,一邊揮動鐮刀清理著瘋長的雜草。“再過一兩年你再回來,荒草怕是要長到你住過的每個房間,地上、炕上都得鋪滿。”我笑著打趣道。
站在院子里,我環視著這座老屋。房子坐北朝南,幾根松木柱子撐起的廊檐下,處處是漏雨的痕跡,墻皮斑駁脫落,老舊的門框上,只殘留著些許伊犁藍的殘影——這是老一輩伊犁人最偏愛的房屋結構與顏色。
這座有著二三十年歷史的土木結構老屋,因常年無人居住、缺乏打理與通風,西邊的茶棚頂已然塌陷,棚下竟長出了幾棵粗壯的荒草,仿佛在宣誓它們早已成為這里的主人。剩下的四間房也搖搖欲墜,早已淪為危房。放眼望去,滿院凄涼。
“總算有點家的樣子了。等我哪天不干了,回村里就給爸媽蓋一座像你馬學文阿巴家那樣的房子,要么直接蓋個二樓。你阿巴家的別墅,我父親特別喜歡,他在外地的時候總念叨,以后回去也要蓋一座這樣的房子。”清理完一片雜草,馬福元氣喘吁吁地望著老屋,眼神堅定地說道,“所以我要在不久的將來,幫老爺子了卻這個心愿。”
我連忙附和:“蓋座和馬學文阿巴家一樣的別墅挺好,或者蓋二樓的時候弄個陽臺,以后咱們陪著巴巴、阿姨兒在陽臺上喝茶,這個位置剛好能看見河壩的風景,簡直是名副其實的‘望景華庭’!”他聽罷哈哈大笑:“可以,可以!”
他放下鐮刀,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抖落附著的草葉,對我說道:“咱們去河壩轉轉吧?我回來之后一直沒去過,早就想去看看了。”“走唄!”我應聲答道。
走出大門,我上車啟動,他鎖好門后坐上副駕駛。河壩離他家不過二三百米,順著門前的斜坡,我緩緩前行,一幅深秋的河壩圖景便映入眼簾。
深秋的賽普勒河壩,一片凄黃。牛羊踩出的小路在草地上阡陌縱橫,大小泉眼匯聚而成的溪流,在陽光下宛如明鏡;一棵棵酸溜溜樹上,成熟的紅色果實掛滿枝頭。
我刻意放慢車速,車輛駛過一條小溪溝時,他望著窗外——草地上鋪滿了金黃色的落葉,右側小樹林里,白楊樹上片片飄落的黃葉,正詮釋著“草木一秋”的真理。樹枝上僅剩的幾片葉子在秋風中搖曳,像是在堅守深秋最后的倔強。
左側“三米坑”周圍,依稀有三五成群的牛羊在悠閑吃草。這片水坑,曾是我們年少時盛夏里不可或缺的嬉鬧樂園,也正因在這里貪玩,我們沒少挨老師和父母的責罵。
他依舊凝視著窗外,腦海中想必浮現著年少時在這里的快樂時光。車內的寧靜,搭配著窗外的秋景,也讓我浮躁的心漸漸平靜下來。“你把車停到水磨這兒,咱們下去走走吧!”馬福元說道。
我們邊走邊聊,我不禁驚嘆于他的記憶力——沿途每一棵樹、每一片草地,他都能清晰記起從小到大在那里留下的故事與痕跡。我靜靜聽著,思緒也隨著他的講述飄回了往日時光。
記憶將他拉回三年前那個八月的午后。他對我說,那段時間是他最愜意,也最落魄的時候。
愜意,是因為從初中畢業便在外奔波打拼,十幾年里從未好好與父母相聚。落魄,是因為本想混出個人樣來好好孝敬父母,結果在外創業賠得一塌糊涂,幾乎是一無所有地回了家。
可父母永遠不會嫌棄孩子的成敗,那段日子,他每天陪在父母身邊,母親和妻子變著花樣做可口的飯菜。因特殊時期無事可做,他便從父親手中接過了放牛的活兒,每天一早將二十多頭牛趕到河壩的天然草場。
牛在遠處吃草,他便帶一塊毯子,躺在草地上或樹林里,仰望著天空,思索著迷茫而不確定的未來。念及年邁的父母、體貼的妻子和幼小的兒女,日子雖清閑自在,內心卻無比煎熬。
那段放牛的時光里,他伴著牛群的足跡,熟悉了賽普勒河壩每一片水域的深淺、每一棵樹的長勢,迎著河壩的朝陽而出,伴著落日而歸。
終于,在一個午后,得知同村有個小伙要開車去內地,他突然做了決定——再次離開故土,離開父母妻兒,去打拼一個未知的明天。在家人不舍的熱淚中,他毅然決然地向沿海城市出發了。
初到異地,他以謙卑的學徒心態扎根餐飲行業,兢兢業業地學習、工作。數月后,在妻子的思念與懇求下,他將妻子接到身邊,把一雙兒女托付給了父母。
一年后,憑借曾經創業的膽識與經驗,他敏銳察覺到商機,辭去了原先的工作,看中一處絕佳地段,四處舉債盤下店鋪,開起了第一家新疆特色餐廳。
這家餐廳承載著他所有的期望,以及一家老小的期盼,他和妻子常常忙到后半夜才關門。憑借吃苦耐勞的精神與極具新疆特色的口味,餐廳很快收獲了當地顧客的喜愛。
隨后,他把父母和孩子也接到了身邊,讓孩子進了一所不錯的學校就讀。不到四年時間里,他又陸續開了第二家、第三家店,且都已走上正軌。
我們一前一后爬上一處河壩崖,他矗立在崖頭遠眺。上下十幾米的落差,站在高處望去,右側是賽普勒先輩們長眠的安息之地,左側高速公路橋底下,則是一座運行了上百年的水磨坊。
這座陪伴了我整個童年的水磨坊,在那位守坊老人去世后,也終究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我再也沒能聽見它水輪轉動的聲音。
夕陽映照在他的臉龐,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遠處的克古爾琴山山頂已被白雪覆蓋,山坡上的青松,無論四季更迭,依舊蒼翠挺拔。
巍峨的克古爾琴山,千百年來伴著流淌不息的伊犁河水,如同賽普勒村一代代不甘屈服于命運的青年,一靜一動,守望著村里人的成長與逝去。在這靜謐的眺望中,我似乎能從他的眼神里讀懂,他在尋覓著什么。
或許,他在每一條流淌的溪流中,找尋童年時無憂無慮嬉鬧的自己;在每一陣秋風吹過的樹木與草甸之間,回望自己來時那條布滿荊棘的崎嶇之路。
那尋覓的眼神中,有惆悵,有落寞,更有堅定,藏著對這片生他養他的故土深深的眷戀。我想,他正是千百個熱愛生活、眷戀故鄉、積極拼搏的賽普勒村青年的縮影。
望著他的背影,我不禁暢想:若干年后,當他再次回到這片故土,這片土地上飄起的縷縷炊煙中,定會有他們一家人圍坐桌前、談笑往昔的溫馨畫面。從他堅定而充滿希望的眼神中,我恍然讀懂了家與故鄉的真正含義。
何為家?心安處,便是家。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