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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麗水黃泥嶺村,遠離塵囂的山林中。一位年事較高卻站姿如鶴的男子身著素凈的襯衫,頭戴漁夫帽,手持一段竹節,在晴朗寧靜的鄉野間漫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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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夠些許標記出其特殊之處的,只有他胸前懸掛的呼吸輔助器械,和他揮舞竹節時極具節奏感的方式。前者能讓我們獲悉他脆弱的身體狀況,后者則向我們透露著他征服世界的理由。
陳其鋼,剛剛登陸全國藝聯專線的紀錄片《隱者山河》的主人公,一個在當代世界音樂界如雷貫耳的名字。
身為作曲家的他,師從于法國作曲大師奧利維耶·梅西安(Olivier Messiaen)門下,在技術層面繼承著20世紀法國現代主義的精細結構和色彩意識,同時又堅持將中國文化精神與記憶作為核心母題。從上世紀80年代至今,他持續創作出一系列將中式內核與西式體裁進行內化結合的音樂作品,既不流于民俗奇觀,又不受限于歐洲規范,為現代音樂的語言做出了有力的延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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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其鋼精妙而不媚俗的創作無疑是成功的。不是所有創作者都能贏得以挑剔著稱的法國文化精英們的尊敬,但陳其鋼卻被聘請為斯特拉斯堡愛樂樂團歷史上第一位非本土駐團作曲家,收獲法蘭西藝術與文學騎士勛章,在巴黎愛樂大廳獲得音樂回顧展待遇,并被《費加羅報》盛贊為“中國當代音樂之王”。
而在擔任北京奧運會開幕式音樂總監,創作主題曲《我和你》,與張藝謀進行數次電影合作,并在《鏘鏘三人行》和《圓桌派》上憑借極具深度的談吐征服觀眾后,陳其鋼在國內的知名度也終于有了顯著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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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追求金句頻出,但看過那兩期由竇文濤主持的節目的人,都能從他的人格中感受到某種持續的專注、內在的激情、對夸夸其談的摒棄、對行動的崇尚,以及去除一切雜質的目標感和力量感。
陳其鋼具備的人格力量,同樣是吸引《隱者山河》導演郭旭鋒拍攝這部人物傳記紀錄片的理由。
他在陳其鋼身上清晰地看到了定力與使命感,這些品質在我們的時代,無疑是稀缺品。曾對自己人生充滿迷茫的導演郭旭峰,很想通過這次對大師的拍攝尋找到一些答案,而在拍攝結束后,他的確收獲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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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觀眾來說,《隱者山河》則解鎖了陳其鋼許多之前不為人知的面向。
從被母親稱作“笨孩子”的童年,到1984年赴法國留學,隨之打開新視野;從拜師梅西安并憑借萬無一失的準備工作獲得成功,到身處中西觀念夾縫間的糾結、內省與砥礪前行;從躋身為巴黎管弦樂團和巴黎愛樂大廳為其聯合舉辦音樂回顧展的大作曲家,到發起青年作曲家計劃和陳其鋼音樂工作坊,對年輕后輩慷慨回饋......陳其鋼榮耀歷程中的方方面面都得到了紀錄片的呈現。
而他在榮耀背后的隱秘痛楚:喪子之痛,疾病的長期困擾,以及對純音樂未來前景的憂慮,同樣被鏡頭如實捕捉,讓大家看到大師的凡人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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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觀眾之一,我從紀錄片中得到的最大收獲,是首次看到了陳其鋼性格中如此鮮明的棱角。
早在《圓桌派》中,陳其鋼就曾說自己惜字如金,尤其不愛做無謂寒暄;但一旦開始認真做表達,陳其鋼的確會直擊重點,百無禁忌。
他直言,歌功頌德的作品不會具有長久的生命力——杰出的作品中只會有“我”,不會有那么多的“我們”。他相信純音樂的力量,卻又對純音樂的社會位置有著很清醒的認識,開玩笑說自己作品的受眾是一群“吃飽了撐得聽這怪玩意兒的人”,戲稱自己的成功也不過是“弱弩之末”。但最終,他依然堅信藝術的價值,認為人類文明毫無疑問是受藝術作品推動的:
“藝術的作用絕對大過武器……如果沒有莎士比亞和莫里哀,人類文明不可能走到現在這個地步。而武器為人類文明做了些什么?”
“如果人們都真的遵從藝術作品的引導,這世界就不需要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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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其鋼還特意為《隱者山河》錄了一段話。剝去“大師”光環,這個錄音中也能聽出來他像是一個脆弱、嚴苛、有些“怪”的可愛老頭。
以下,是陀螺電影對《隱者山河》導演郭旭鋒的專訪。
陀螺電影:你是怎樣想到拍攝一部關于陳其鋼的專題紀錄片的?這與你本人的工作和生活背景有哪些關聯?
郭旭鋒:拍攝這部紀錄片的出發點,是我自己作為一個創作者的迷茫。我有段時間在面對人生追求和人生選擇這些大問題時相當迷茫,而這些迷茫可能在根本上源自藝術觀念問題。陳其鋼在人生中也面對過類似的迷茫:當年去法國留學時,他的老師曾問他,你為什么要做音樂?他回答:為人民服務。然后老師問他:為哪個人民呢?具體是哪個工人,哪個農民,還是哪一個人?他就回答不上來,也因此開始思考這些問題。
另一方面,當下的許多創作者在創作時,會把藝術視為一種與別人進行交換的工具,不論交換的是金錢還是流量,于是他們會極力投消費者所好。但在陳其鋼接受教育的法國和歐洲,藝術更多被視為人類對內心的一種誠實表達,是發自內心的吶喊和呼喚。
我剛剛舉這些例子,是因為我身為創作者,需要一些觀念上的引導和啟發,而陳其鋼作為藝術家的人生歷程能夠提供這些東西。另一方面,每個創作者可能都要面對藝術與生存之間的沖突,在這兩條路之間該如何平衡?我希望能從陳其鋼身上尋找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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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螺電影:陳其鋼老師對這個紀錄片提案的接受過程順利嗎?
郭旭鋒:總體上比較順利。我一開始和陳老師不認識,但我很想去采訪和拍攝他。于是我就用了個“土辦法”,從網上找到他的郵箱,給他寫郵件,在其中詳細闡述我想做的事:真實呈現他的生活狀態和所思所想,分享他的人生故事和思想觀念,給處在當今迷茫和焦慮氛圍之中的中國年輕人一些啟發。
陳其鋼在看到我的郵件后進行了回復,我們隨后約在他居住的地方(浙江麗水躬耕書院)見面,一起吃早餐。在早餐期間,陳老師問了我很多問題:你這個片子打算怎么做?計劃做成什么樣子?做出來之后在什么平臺上播放?總之就是一連串的問題。他的助理在中途有悄悄提醒他,你這樣接連逼問別人是不是不太禮貌,而他回了句:“那萬一他是個騙子怎么辦?”
但在早餐結束時,他就做出了決定:“好吧,那就做起來。”
其實陳老師前幾天有為《隱者山河》的發行錄一段音頻,在里面他講到,他一開始并不知道這部片會做成什么樣,能不能播出,在哪播出,而且整部電影一直都沒有得到固定的資金支持。所以可見,在一開始他也對整個事情的前景沒什么把握,但他還是答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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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螺電影:陳老師在你的鏡頭前顯得很松弛,百無禁忌。你在拍攝過程中是怎樣獲得他的信任的?
郭旭鋒:其實我沒有很用力地要去獲取他的信任,我也沒去想過該怎樣讓他信任我。可能我們在第一次見面會話時就有了某種信任的感覺,于是接下來的合作過程也比較輕松。
陀螺電影:你在對陳老師的拍攝與接觸中,對他作為一個人的直觀感受是怎樣的?有沒有哪些鏡頭外的細節或者趣事作為例子?
郭旭鋒:我對他最直接的印象,是他的情緒變化得非常之快:前一秒還極其嚴肅地跟你講著一些深刻的事情,后一秒就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像個小孩一樣,有種純真感。另外一個印象是他非常注重細節,對自己的口頭表達要求極高,說出去的話要像一篇有標點符號的文章一樣嚴謹。在拍攝過程中我也會寫些東西交給他看,他會在文字上直接做修改,把不對的標點符號、逗號、句號以及語序不規范的地方全部糾正過來,極度認真。這種認真也在影響我如今的做事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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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螺電影:影片的大部分素材似乎都源自2018和2019年;也就是說在這些素材被拍好的六七年后,影片才正式問世。這中間發生了哪些波折和困難嗎?
郭旭鋒:我是2019年開始進行拍攝的,最后一次補拍是在2023年。我主要負責片中躬耕書院的部分:陳老師的日常生活狀態,他在書院中接受的采訪,以及一些環境空鏡頭;電影的整體風格也由我把握。除此之外,我非常幸運地得到了中央電視臺、國家大劇院和一些法國機構的素材支持,它們為《隱者山河》提供了相當多的影像文獻資料,覆蓋了陳其鋼從2014年開始的十年人生。
影片之所以花了這么久才問世,首先是因為它的團隊非常小,不像一般的商業制作一樣分工明確,于是我不得不身兼多職,片子也因此出來得比較慢。另一方面,影片沒有得到固定的資金支持,于是在做片子的過程中我們不得不去打工、接活,賺些錢讓影片和團隊維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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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螺電影:影片采用了很多空鏡頭和環境音效來映襯陳老師的音樂和人生。能否談談這么做的考慮?
郭旭鋒:這么做首先是因為陳老師生活的環境非常美,充滿著自然元素。我并不是一個追求唯美的人,我更喜歡粗糙的東西,但陳老師生活的環境給我的感受便是片子中呈現的樣子,同時他的音樂、思想和生活狀態也都很干凈,所以我沒有別的辦法,只能讓影片呈現出這樣的氣質。
另一方面,空鏡頭也是為了輔助觀眾對音樂進行聆聽。音樂是比較抽象的東西,如果我給出一個比較“實”的畫面,就會把觀眾的思維限制住,而表現自然環境的空鏡頭則更容易讓觀眾的大腦放空,把注意力聚焦在音樂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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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螺電影:影片用六個“樂章”作為標題和結構,呈現陳老師人生的六個面向。你在構思和剪輯時有對這六個樂章做出韻律和節奏方面的規劃嗎?
郭旭鋒:音樂性相關的規劃我沒有考慮過,這個結構主要源自像你所說的陳老師生活的六個方面。但在有了這個結構后,我會站在一個觀眾的視角,思考影片整體的情緒流是否順暢,這是我的首要考慮。
陀螺電影:陳老師對最終成片評價如何?給予了什么反饋?
郭旭鋒:他對影片完全沒有任何干涉,對我的創作非常尊重。但他會收集很多他朋友的觀影反饋轉發給我,我會從中認真思考有哪些問題我的確沒有意識到,繼而針對性地進行調整。我總共調整了至少十個剪輯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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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螺電影:你剛才說,自己是帶著問題開啟這段拍攝的。當一切結束后,你從這段拍攝經歷中獲得了哪些收獲?
郭旭鋒:有兩個層面的收獲。第一是來自藝術觀念層面,陳老師講的藝術創作就是要“做自己”的觀念讓我受益很多,感覺很有力量。
第二是來自精神層面,陳其鋼在別人眼里是位音樂大師,但在電影里我們能看到,他是我們的同類,他也有自己的迷茫、掙扎、憂郁,只不過他一直在實干,一直在堅韌不拔地向前走,所以他達到了今天的成就。這種精神對我影響很大。
陀螺電影:如果是面對一位對古典音樂和現代音樂都沒有太多了解的觀眾,你會怎樣推薦《隱者山河》?
郭旭鋒:我覺得不論你對音樂了解與否,你都能從陳其鋼的人生選擇和人生追求中,獲得一份力量,來緩解我們在人生成長過程中感受到的迷茫、焦慮和痛苦。這種力量是最重要的,它是很多商業電影和娛樂節目所帶不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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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者山河》
全國藝聯專線
正在上映中
/Th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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