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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首部長篇小說《金山的成色》出版并入圍2020年布克獎和美國筆會海明威獎,張辰極已然成為華裔文學世界里的一顆耀眼新星。隨后傳出了這部小說將被李安導演改編成電影的消息,擔任編劇的韓裔美國劇作家Hansol Jung,曾以美劇《彈子球游戲》廣受好評,擔任攝影指導的Emmanuel Lubezki的代表作包括《荒野獵人》《地心引力》等杰作,拍攝工作將于2026年春季啟動,令人期待,同時也令張辰極闖入主流媒體的視野。
《金山的成色》尤其會讓人們聯想到李安當年的名作《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因為這部兇猛而溫柔、史詩般的小說里同樣也有神秘的老虎爪印,巨大的野牛骨頭……還有在荒野的神話氣氛中埋葬父親、尋找新家園的兩個孤兒。父親的亡魂講述了淘金熱的年代,關于母親的記憶則呈現了兩種文明的沖撞。孩子終究會長大,背負著歷史,進入新時代。這不是任何人的傳記,卻能折射出萬千移民的創傷和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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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上一次回來中國已時隔6年。回,是血脈回歸,來,是新鮮感涌來。之前,她只認得北京的奶奶家,這次,她隨ELLE走進上海地標性建筑和平飯店里茉莉酒廊的隱秘處。這是她第一次接受中文雜志的拍攝和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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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自己的小說轉變為電影。我希望看到小說中的某些部分被賦予新生。”作為原著作者,她和所有影迷一樣,也在期待被李安的再創作驚艷到,“在電影那個平行宇宙里發生的一切都是神奇的、輝煌的……”
她喜歡的電影常有恢宏的畫面、氣勢磅礴。她欣賞電影作為視覺媒介所擅長的豐盛、夢幻、獨特的視覺語言。但她不允許自己的創作受到影視的牽制。“我盡量不去想電影是如何改編小說的。我覺得,電影發生在另一個世界,和我日常喝茶、散步、嘗試創作的這個世界截然不同。”在張辰極看來,構建全新的虛構世界是一種非常微妙的過程,如果意識到還存在別的令人興奮、生龍活虎的世界,寫小說時下筆會更難。換句話說:有各種各樣的誘惑都比獨自坐在書桌前遐想另一個世界更迷人。“耽溺于想象電影會怎么改編就會分心,妨礙創作。我也從沒想過要參與自己的小說的改編。最理想的情況莫過于:讓我的書成為一個起點,去激勵其他藝術家創作出屬于他們自己的作品。”
拍攝現場,我們想要在這棟1920年代裝飾主義風格的建筑里重構某種“金山”的余韻,那個年代的氣息從大洋彼岸像歷史的游魂一樣飄蕩過來。張辰極和她創作的故事便是連接起這一切的接口。攝影師按下快門的瞬間,創造并留存了某種超越國籍和時空的可能性。小說藝術也是如此,她的每一次寫作都在締造另一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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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辰極寫作的最初嘗試可以追溯到6歲前,那時她甚至會把寫好的小段落裝訂起來,做成一本私人小書。而她的童年是在跟隨父母數千里奔波中度過的,8歲時,全家橫穿美國,從肯塔基州開往加利福尼亞,這樣的生活里,沒錢買很多書,也不可能隨身攜帶太多,但這種局限讓每本書都得到了極致地閱讀和記憶。
長大后,對寫作的渴望一直處于壓抑狀態,張辰極選擇了更被認可的主流路徑:從布朗大學和劍橋大學畢業后,她在加州的科技公司做了一段時間文案工作,那時,一個華裔上班族從未想過寫作也能成為一種職業。但才華自有其聲張的方式。離職后,張辰極揣著積蓄去了曼谷,每天在咖啡店里試著寫小說,寫成的短篇就陸續發表在《密蘇里評論》上,寫作的日子就這樣真正開始了。用她的話來說:小說的創作是生發于小說的人物擁有了生命力,所以不斷地在作者頭腦中出現,演繹出了他們自己的命運。作家屈服于人物,能量徹底釋放,這種創造,也正是一個智慧的年輕女性創立自我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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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的成色》中,12歲的露西和11歲的薩姆是華人的孩子,父母都是帶著夢想遠渡重洋的初代移民。那時,關于腳下無主之地的歸屬問題可以嚴重到生死相搏,因為沒人知道地下能挖出什么,萬一是金子呢?在狂熱的、野蠻的、陌生的土地上,孩子們該如何界定自我的身份,如何回答“你真正的故鄉是哪里”這樣的問題?
張辰極將這部首作獻給了父親,扉頁上她寫道:“獻給我的父親張洪儉,被愛,但遠不夠被了解。”這句話背后的意思是:她22歲時就失去了父親,也失去了在人生中不斷理解父輩的機會。
對于大多數華裔來說,19世紀的淘金熱、鐵路華工,這些只是歷史書上的半頁內容,但她在加州科技公司從業時,切身體會到了當今社會的歧視模式:科技潮就是當代的淘金熱,白左男性依然處于霸權地位,各種不平等依然存在,只是更新了表皮,骨子里仍是虛偽的“美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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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花絲巾 均為Loro Piana
這些過往的經歷和感受都在“催產”,讓她把短篇“孕育”成長篇。張辰極補足了歷史功課,但考古不是為了窄化家族傳記,不只是為了描繪華裔祖先被掠奪的慘烈現場。于是,她選擇了更高層的視角,讓這個故事從種族的分歧走向人類共同體,當主人公最終決定將金子拋回大海、歸還給地球時,讀者感受到的不僅僅是一個族群的釋懷,而是“人類”與“地球”之間的救贖希望。小說中的女性發出靈魂拷問:“我不明白,人們怎么可以在宣稱一個地方屬于自己的同時,卻又如此糟蹋它。除了像一群野狗那樣把這片土地撕得粉碎,明明還有別的辦法。”正是這種主旨上的升華,讓這部小說在東西方語境里都有了更深刻的意義,成為一部對美國西部的反思之作,一部關于人類導致地理和氣候變化的小說,一部想象的歷史。
“我在《金山的成色》中試圖展現的普適性是一種詩意的、神話性的景觀。很多美國西部故事中都有一點童話色彩——那種圍著篝火講故事的感覺。”但她沒有在小說中直接使用具體的地名。“我不太能記住地理用語和地名,不過我對去過的地方的視覺記憶還挺強的。這或許能說明,于我而言,相比對土地本身更深層次的聯結,人為的各種標簽反而有點含糊不清。”的確,地緣政治邊界可以是武斷劃分的現實中不存在的線——當你跨越地圖上的某條邊界時,你并不會有真切的體感,而真真切切的河流、山脈,僅僅通過平面地圖是無法感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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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至今日,移民無處不在,那么,“移民”的標簽還會存在嗎?文學能起到什么作用?“事實上,你已經暗示了移民這個概念本身就存在邏輯謬誤。”張辰極回答道,“放眼全球歷史上的人類遷徙,人類試圖定義‘原住民’和‘移民’群體究竟意味著什么——真的好蠢。然而,只要人類依然渴望劃分出群體,這些標簽就永遠不會消失。我不確定文學能做到什么。或許,能給出一種全球通用、能暫時抹去這些界限的‘通行證’吧。”
毫無疑問,她選擇的是移民歷史中最痛苦的一段回憶。面對刻板印象,她的做法是直接反問,“有時我會直接問有這種刻板印象的人為什么會那樣想?他們會試圖解釋,但解釋本身常常就會迫使他們暴露自己的偏見。適應這種事,肯定會有一點不適感——我就會感覺不舒適。適應不了,我就不去管了,繼續走我的路。這種事終究不值得我付出精力。”她說,“我的建議是盡可能地向內看。外界噪音太多了。沒有哪本指導手冊能指導你如何應對復雜的身份認同。面對各種外部壓力時,最關鍵的莫過于堅守自我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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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概念和定義無法劃定一個人更深層的精神歸屬,包括作家、電影人在內的創作者的職責之一就是盡力表現我們身為“人”的復雜的精神內核。“這類政治、文化話題在我的日常生活中反復出現,但我談不上‘喜歡’。我喜歡刷牙和買菜嗎?有時會,有時不會——但不管怎樣,討論政治和文化事件始終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我認為更有趣的問題是:如何讓這類討論更具藝術性。生活并不是很有藝術感的,小說需要技巧和提煉。我的寫作風格尤其如此,常常需要營造出一種懸測或魔幻現實主義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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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些討論和藝術中,“女性”是這一代智慧的、年輕的、華裔女性最熱衷的議題之一。
《金山的成色》中的女主人公們都具有強烈的當代意識,她們在絕境中經歷了父母的離去、自己的初潮,受母親的世界觀影響的露西更本真地向往美好的未來,而受父親影響的薩姆拒絕承認自己的性別身份,她沿襲了父親的暴力妄想,礦區學校里,其他種族的孩子們對她們的歧視、霸凌也推動了薩姆的叛逆……
“女性主義的傳播速度遠遠跟不上出于商業目的而創造出來、數量龐大的女性形象。鑒于女性不可能完全脫離這個市場而存在,所以,我更感興趣的是女性如何善用女性主義。聰慧、強大、精明的女性如何利用自己的公眾形象?同時又被其利用?如何被認知?這樣的議題令我著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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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辰極的第二部小說《流奶與蜜之地》,故事被設定在末日世界,女主人公是一位堅強獨立的廚師。至今為止,她的女主人公都是大膽、生猛且善于細膩思考的,似乎都在投射作家對女性固有期待的質疑和辯駁。
說到當今社會對女性的期待,她談到了一次轉變,“大概在我二十五六歲的時候,有一次我整晚強顏歡笑后,回到家,只覺得臉頰酸痛,于是當下決定,除非真心實意,否則不再假笑了。我花了一段時間才改掉這個習慣。現在,我試圖用同樣的策略去回應外界基于性別的期望,但要率先發現陷阱在哪里,這比較難。”
幸好,我們今天看到了她的開懷大笑。她坦率地承認,“在日常生活里,朋友們的影響最大。我堅信,一個人的性格很大程度上是由身邊的伙伴們塑造的。我那些隨時蹦出來的碎片思考都儲備在朋友們的大腦里,然后,帶著愛,彈回來,反哺我。”擴展到文學專業領域,女性的滋養更豐盛,也更能跨越時空,包括托妮·莫里森、瑪格麗特·杜拉斯、杰梅卡·金凱德、安吉拉·卡特……都曾對她產生了美好而深邃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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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新小說的問世以及一部改編電影進入拍攝階段,張辰極毫無爭議地入選美國國家圖書基金會評選的“5位35歲以下最值得期待作家”,并開始擔任非營利機構的創意寫作課程的導師。她或許還會嘗試更多職業,對于該有哪些身份標簽,作品被歸入歷史小說、懸疑小說、亞裔美國作家作品還是女性小說……她毫不在意,“當代人的身份焦慮在加劇,來自各方各面——國家、社交媒體、同齡人、市場營銷,還有對各種身份應該如何細分定義所帶來的焦慮。我對此早有困惑:我們是不是為所謂的社會身份耗費了太多文字和腦力?也許,我們過于沉迷于用詞匯去細分,反而忽略了生活的體感。糾結到某種程度,文字就退化成了一種文字垃圾。或許正因為如此,我最近讀了很多歷史書。人類總是如此執迷于自己的身份嗎?人們真的有大把時間去琢磨這個問題嗎?”
現在,她和伴侶居住在紐約布魯克林,不斷嘗試新的寫作體驗——“書出版前,作家身上總有一種喜悅的、豁出去的、甚至略帶絕望的能量,因為他們總覺得自己的作品可能永遠都不會被人讀到。書出版后,作家又總是試圖重獲那種自由的狀態。目前,我做的大部分嘗試都是在欺騙自己的大腦,讓自己回到那種狀態。我在做減法,而不是做加法。我也試著讓自己別太把寫書當回事。只是寫東西而已嘛。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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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李賀
造型:柚子
化妝/發型:STELLA
特邀采訪/撰文:于是
編輯:SHERRY
設計:ZHAO WEI
微信設計:MIKA ZHANG
制片:錢錢
助理:REAVEN
場地鳴謝:上海和平飯店
拍攝地點:上海和平飯店茉莉酒廊二樓。茉莉酒廊是上海最具代表性的英倫風格餐飲場所,延續了1930年代老上海電影風格裝修,保留裝飾主義布藝軟飾、復古吊燈等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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