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里的理想很豐滿,土地上的現實卻很骨感。
凌晨五點半,天色未亮,鐘敏已經起身。他熟練地壓縮被褥,裝進箱子,洗凈烘干最后幾個碗,歸入櫥柜。農場十二年的生活,就這樣被默默打包進一個個紙箱。
門外停著一輛三輪車,這是他在這個名為“雨后大地”的農場上最后的交通工具。當他打包完所有行李,才發現女兒小碗被奶奶帶去了山里。他尋遍山坡,最終在山腳看到一老一小緩緩走來。
沒有眼淚,沒有隆重的告別儀式。他停下三輪車,等女兒走近,載著最后幾箱行李和懵懂的女兒,開下了山。
就在十年前,他也是這樣離開城市的。但那次告別,遠比今天干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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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的鐘敏,是廣告公司的美術指導,每天對著電腦改稿到凌晨,客戶的一句話就能讓整個方案推倒重來。在那個百無聊賴的工作日下午,他點開一部名叫《食材花園》的紀錄片,屏幕里英國女人在自家后院種出幾十種果蔬,喚醒了他對理想生活的新想象。
他辭去工作,回到贛南老家,接手家里的十畝臍橙園。
都市的牢籠,他受夠了。“上班就像要我命一樣,”多年后,他這樣回憶。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繆睫正奔走于各種公益活動中,在微信上科普工業化養殖的危害,堅信素食可以拯救地球。她在朋友的婚禮上遇見鐘敏,應邀去他的農場做客。
那里沒有一般果園整齊的分區,各種果樹與野灌木肆意交錯生長,南瓜藤越過小徑,砍下的雜草厚厚地覆蓋著樹盤。這片土地,遵循著不打農藥、不施化肥的法則,在混亂中構建著自己的生態秩序。
鐘敏做的那頓晚飯很簡單,油淋茄子、辣椒炒蛋、蒜香空心菜,卻讓繆睫第一次嘗到食物本真的味道。
兩條原本平行的生命軌跡,在這片名叫“雨后大地”的農場交匯。他們都以為,自己終于逃離了那個虛偽、浮夸的世界,找到了生命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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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場的生活,從一開始就展示了它殘酷的一面。
不用農藥,意味著與雜草、昆蟲之間沒有盡頭的周旋。在理想主義者眼中,萬物有靈皆應呵護。但當金龜子成群爬滿新發的臍橙嫩葉時,繆睫清楚地意識到,田園不是童話,而是不同生命之間最原始的生存較量。
她戴上手套,拿起塑料瓶,克服了心里的抵觸,一次次在暮色中和鐘敏一起,借著手電的光,耐心捕捉那些啃食樹葉的小生物。
他們與害蟲之間,形成了一種不成文的約定:“我不會完全扼殺你這個種群,但是作為害蟲,你們也不能夠把我的樹全都吃光。”
控制不等于消滅,而是為彼此劃下共存的邊界。
比起腦力勞動,鐘敏更偏愛體力活。“體力勞動是你再累也可以休息,但是心里的累你休息不了。”土地上的勞動,也比在城里打工更接近他所理解的“本質”。
做設計師時,他常遇到這樣的困惑:同樣的方案,他去提沒有用,領導一提就通過。在辦公室里,方案本身的好壞,往往不是決定因素。
“我希望做的事情,是最本質的,”鐘敏說,“比如種地,哪塊地都是一樣種法。地再差,你按這種方法去種,只是需要更多的時間而已,它一樣會好的。”
他幾乎沒聽過哪個農人會埋怨自己的土地。在鐘敏眼中,土壤就像一面誠實的鏡子:“你把它照顧得很好,它就會給你很好的收成,你沒有把它照顧好,它也不會給你發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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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場一年到頭有干不完的活,除草、翻地、播種、育苗、抓蟲、采摘……在日復一日的農活和家務中,繆睫逐漸擺脫過去那種“漂浮、不切實際”的狀態,人變得踏實,性子也更耐得住。
一些年少時的慢性病,隨著身體日益強健,不知不覺消失了。
“有時候不能說你情緒有問題,就只處理情緒,”她體悟到,“你可以從身體著手,因為我們的心靈都在這具身軀上。”
但與此同時,另一種變化也在悄然發生。
上高中時,繆睫看著當時身為家庭主婦的母親,心想自己未來絕不要成為那樣的人。進入農場后,她卻發現有一段時間,自己恰巧“成為了不想成為的那個人”。
她與鐘敏分工,更多地承擔起家中后勤。原本不愛進廚房的她,開始日日圍著灶臺轉。
“現代科技可以大大解放雙手,但還沒有到家家戶戶不用炒菜做飯的階段,”她意識到自己早年的想法天真,且帶有偏見。
山里的日子,在孩子出生后有了不同的重心。繆睫的目光追著小碗,生怕她被兇猛的蚊蟲叮咬,鐘敏的注意力則被那些除不盡的雜草和蟲子牢牢拴在地里。
往昔的默契,在理念的裂隙與日常的齟齬里,一點點被磨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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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最致命的打擊來自大自然本身。
唯有與黃龍病交手的兩回合,大自然以壓倒之勢戰勝了人類。初入農場的三年,面對橫掃贛南的黃龍病,鐘敏親手砍倒了六百多棵病樹,僅一株小苗僥幸存活。
二零一七年,他在空蕩蕩的山坡上重新種下百來株幼苗。頭兩年,蟲害肆虐,新梢剛發就被啃食殆盡,他只能反復修剪,有些樹竟越種越矮。
轉機在二零一九年來臨,近百個果實掛上枝頭,像破曉的微光。到二零二一年,農場迎來首個盈虧平衡年,他數著三千多個橙子,帶著妻女制作果醬,以為黎明將至。
天意難測。二零二二年,持續高溫干旱,三分之二的樹顆粒無收,隨后傳播黃龍病的木虱再度肆虐,幸存的老樹這次也未能幸免。
站在再次發病的果園里,他對繆睫說:“我們這幾年能吃上自己無農藥種的橙子,我覺得挺成功的,也很知足。”
有人勸他用藥止損,但土壤無農藥是他最后的底線,這口氣若斷了,不知還能憑什么走下去。
這個“終點”,繆睫的母親年輕時曾拼命逃離。
早年,繆睫將母親對城市的向往歸結為“虛榮”,深刻理解母親,是在她自己也成為母親之后。當母親還是一個怕螞蝗的少女時,因為無法忍受水田里的吸血蟲,成了兄弟姐妹中唯一拒絕下地干活的人。
農忙時節,她看著城里女孩騎著自行車從田埂掠過,裙擺如蝴蝶翻飛,羨慕不已。
為了這份向往,母親托人送禮,換來城里學徒的身份,又東拼西湊幾千元,為剛出生的繆睫買下城市戶口。
更早的遷徙發生在祖輩。繆睫的爺爺帶著五個孩子,從偏遠的山村舉家搬遷城郊,買地、建房,讓每個兒子都有了自己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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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講述這段往事時,繆睫第一次感到腳下的大地有了溫度。這片她選擇回歸的土地,早已被祖輩的腳印丈量過。
長輩們從深山走向城市,為生存開拓空間,而繆睫和鐘敏,卻在物質相對充裕的時代,帶著城市積累的經驗重返土地。
“我的選擇比他們那個時候多,我可以回去,可以再出來,”繆睫說,“他們那個時候,要么就留著,出去就要承擔別的很多代價。”
在廣告公司,時間是計價的單位,是亟待填充的空格。而在農場,時間的質地發生了變化,它不再是鞭策,而是積累。
曾經報復性熬夜到天明的鐘敏,如今有了清晨五六點的生物鐘,起床勞作,“做到七八點,可以把一整天的事情做完”。
他發現,時間變得豐盈,“剩下的時間哪怕漫無目的地看花溜達,也會給你積累很多東西”。
但這種積累,沒能彌合理念的裂痕。
最終,繆睫獨自下了山。十個月后,鐘敏帶著小碗完成最后一次橙子發貨,也離開了農場。
鐘敏曾計劃為山上每一棵親手種下的樹按年份拍照留念。但最終,他只拍下了門口那棵苦楝樹,便再也無法繼續。
因為他知道,在他不愿踏足的山林深處,父親正每日揮著電鋸,砍倒那些他視若珍寶的樹木。父母接管農場后,土地被重新規劃,種上整齊劃一的臍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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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與他身板一般粗的“無用”之樹,為他父母所理解的、更實用的生活騰出空間。那條他曾經走過無數次、如今已被荒草斷木封住的小路,連同它所通往的舊日世界,正在他身后悄然閉合。
而繆睫與鐘敏,像兩株被生活分栽的植物,在新的土地上,試著重新扎根。
寄完行李,鐘敏折返回來,家門鑰匙和車鑰匙一起留下。“砰”地一聲,他關上了門。
門口那棵苦楝樹,在初晨的微風中輕輕搖曳,仿佛在向這個曾經努力征服它、最終卻不得不放棄它的男人告別。
我們總以為自己在逃離什么,卻不知只是從一個圍城跳進另一個圍城。
田園不是童話,農業從不是浪漫的幻想,它是與自然最赤裸裸的搏斗。而那些看似逃離都市的勇敢者,多半在現實的打擊下,默默回歸了他們曾經不屑的平凡生活。
你說,這到底是一種進步,還是一種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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