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鴻×許紀霖：家長向孩子認真道歉，其實是彼此交流的開始

為什么父母覺得自己給予孩子足夠的關愛，孩子卻沒有感受到？孩子的內心需求父母是否有真正了解？在父母與孩子之間錯位的愛背后是什么？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梁鴻在她的新書《要有光》中聚焦青少年心理健康，深度走訪三個地市的數十個家庭，試圖呈現出當代中國青少年的心理圖景。

11月7日，阿信邀請到梁鴻與華東師范大學歷史學系教授許紀霖進行線上對話，結合《要有光》這本書，共同聊聊這個時代下成長的孩子們和陪伴他們的家長們正在經歷的一些心理困境，聊聊我們每個人如何理解生命本身，如何傾聽到彼此的呼喚。

以下為精彩內容選編。

創傷背后的反思

許紀霖：

我這幾年重點研究了90后、00后的新一代人。我覺得尤其是面臨中考、高考的孩子們，他們壓力是特別大的。在《要有光》里，梁鴻老師也提到了18歲以下的抑郁癥的患者，占了整個抑郁癥患者的30%。

梁鴻：

這個數據是非常驚人的。在這個意義上，可能確實到了一個我們必須要探討的狀態。如果說，因為這本書能讓一個人有所觸動，并且看到旁邊如果有這樣一個孩子會愿意去幫助他，那這是一個特別重要的事情。換句話說，他其實就在我們身邊。

我們每個人都有挫敗感與創傷感。父母的挫敗不單單是與孩子交流不通暢，可能也來自于個體內心的某種創傷。這種創傷不管是來自于文化，來自于傳統，來自我們自身家庭，還是來自于這個社會，可能我們都從來沒有認真梳理一下我們的創傷是什么，它的復雜性在什么地方，它值得思辨的是什么。

許紀霖：

你在《要有光》里講到一個細節是，父母帶著孩子去看心理醫生。心理醫生說看了半天孩子沒問題，而是父母有問題。我覺得這句話是說到了痛處。今天我們認為孩子有問題，包括他們情緒出現狀況，但是實際上并不是他們出了問題。

還有另外一個細節，我覺得你寫得很好。你說我們今天處于一個高度不確定的年代，大家都很焦慮。焦慮是因為自己無法把控未來的命運。人雖然希望有種安全感，但不確定性的存在恰恰才是常態。不確定性才讓你的命運、你的未來有一種敞開的可能性。

因此，我想父母首先需要轉變，不要過于尋找確定性，不要在中學階段過于介入孩子長久的未來。

梁鴻：

是的。我寫作過程中特別強烈的感受是，一方面社會前行的大趨勢我們沒辦法改變，但另一方面我們自身的觀念需要改變一下。如果人生從頭到尾都安排得明明白白，那人活著是為了什么呢？我們從生命的心態來看，生命是不可逆的，我們要活得有趣一點，要活得有更多可能性一點。

但是家長們出于內心的焦慮，把挫敗轉變成一種強制性的東西，要求孩子一定要怎么樣。這反而會推動孩子內心的反饋。在某種意義上，孩子正處于未成年狀態，他們往往是渴望開放的生命，渴望去看到外面更多的東西。

我認為，人類的創造力不是學習多少知識，而是處在一種聯想之中。今天的家長希望孩子有個好的命運，這是沒錯的。但什么是真正的好的命運？我認為我們需要反過來思考。

父母與孩子之間錯位的愛

許紀霖：

在你的調研里以中學生偏多，那我們看到今天中學生的狀態是正常的嗎？我發現《要有光》中大部分孩子的家庭都有些不那么正常。

家庭意味著什么？家庭是一個避風港，是一個人與人之間具有一種溫馨且兼具倫理關懷的地方。但是你調研的這些孩子，他們的家庭氛圍往往是缺乏愛，缺乏溫馨的。因此我們做父母的，首先要檢討我們為孩子提供了一個什么樣的氛圍。

梁鴻：

是的，這一點特別重要。我在寫作中其實能看到，這些家庭表面看起來非常正常。但是當你去觀察、理解、琢磨的時候，當你通過孩子的眼睛去看他的家庭時，你會發現是不正常的。這件事情是非常殘酷卻又極為真實的。

比如《要有光》中的雅雅，是一個非常有認知的孩子，特別善于思考。她就和我說，你看我媽媽在家庭里經常讓自己處于一個弱者的位置。我們可以看到，孩子是在觀察她自己的父母，家庭里面父母與自己分別是什么樣子，分別處于什么位置。

父母經常說，我們給孩子供吃、供穿，全身心都撲在孩子身上。但父母是否有想過，愛真的抵達到孩子那里了嗎？如果沒有抵達，這樣的愛是不是一個合格的愛？這需要我們重新思考。

許紀霖：

“為你好”是不錯的，但好的標準是誰制定的？以誰為尺度？實際上還是以父母為尺度。父母又以什么為尺度？按照社會一般成功的標準為尺度。今天最大的問題是現在的孩子缺什么？家對他的功能和學校的功能有什么區別？今天的家成為了學校的延伸，父母成為了老師的幫手。事實上，現在孩子所面臨學校里的殘酷競爭是十分激烈的，沒有溫馨可言。用哈貝馬斯的話說，學校成為了一個功利的系統世界。但是人要能夠活下去，他還需要另外一個世界。哈貝馬斯稱為這個世界是生活世界。生活世界更重視人情味，是有倫理的。

我自己研究來看，90后、00后他們最重要的是需要“你懂我”，不是廉價的安慰。今天的中國的父母，特別是高受過高等教育的精英，都以為自己都能指點江山。但是他恰恰忘記了家庭最重要的功能是一個情感交往的功能。實際上孩子也很可憐，他其實就是希望父母懂自己，獲得一些同頻共情。

我前一陣坐高鐵的時候，坐我后面是一個小學生和他的母親。在車上兩個小時時間，這位母親一直嘮嘮叨叨教育他，口氣就像職場里的高管在教育自己的員工。現在的孩子也學會了怎么對付老板、老師、父母。脾氣好一點的就是態度誠懇，但是堅決不改。態度不好的就是不理你，頂你，懟你。但是我們做父母的，到底能不能有一半的時間聽孩子講講？

梁鴻：

你舉得這個例子其實很常見。家長在指點的過程中往往是走向失控的。我為什么說我們存在著一種習焉不察的節點和慣性，就是指這樣的情況。作為家長，我們有沒有想過應該怎么樣去孩子交談、傾聽。我們很少去體察我們的失控，包括有的時候我們在外面，比如說我們單位被領導批評了，或者今天我哪個地方失敗了，回來看見小孩調皮搗蛋，“啪”打了一巴掌。真的是小孩有那么差嗎？無非是你自己不高興、不愉快。

許紀霖：

孔夫子講過一句話，人最大的缺點之一是好為人師。我們在家庭當中，特別是做父母的，容易把自己的孩子視成為一個被教育、被管控的對象。實際上孩子在家庭里需要的是一種情感，也就是你懂我的感覺。

再者，作為一個未成年人是有很強的不安全感的。我記得《要有光》里也講到，有家長威脅孩子說“你到了18歲我就不養你了。我現在是為你好”。但實際上，這樣的威脅沒有任何意義。這種安全感的喪失意味著什么？父母和孩子間的信任是脆弱的，現在這個信任感沒了，一個家庭的基礎就蕩然無存了。所以我現在發現，無論是做父母還是做老師，要注意自己的表達。有時是無意對孩子講的話，或者是當著孩子的面父母之間交流的內容，孩子們都會無意當中聽進去。但我并不是說要講話變得虛偽，而是需要照顧到孩子的感受。這個感受不僅是你理性層面要意識到的，從情感上你也要將心比心。如果你是孩子，你聽了這句話是什么感受？

如果你一時氣話說出去了，我覺得等到情緒平復以后，你也要趕緊主動向孩子道歉。這個道歉還是很管用的，孩子會原諒你，理解父母講的是一時氣話。但是有時候做家長的又放不下這個面子。

梁鴻：

是的，父母的道歉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其實道歉不可怕，我們害怕的是把道歉本質化了，好像一道歉我們就不是家長了，權威就沒有了。但是反過來想，當你和孩子認真道歉的時候，其實這是你們交流的開始。

在我們的文化內部，孩子往往不被看作是一個完整的人，而是作為一個附屬品。然而父母的耐心、傾聽以及對孩子的判斷其實都是建立在孩子擁有獨立人格的基礎上。

所以我為什么想寫這本書呢？就是希望通過辨析這些行為，感知到那些非常重要的節點。這本書不單單只是寫一個個孩子的案例，也是希望探尋父母在養育孩子的過程中，我們內在的習性是什么樣的。

其實我在寫“京城”這一章的時候，其中有位媽媽叫沈春，她講的事情是特別讓我受感觸的。她的孩子本來是在清北班尖子班，非常好的苗子。但是她兒子后來叛逆，學習成績就一直往后退。她后來跟一個同樣“節節敗退”的家長聊天，那位家長就說，因為孩子學習成績不好，氣得得了乳腺癌。在這位家長的嘴里，這個孩子既不聽話，也不好好學習。但是后來沈春在高三成人禮上見到了這個孩子。她發現這個孩子長得很高大，而且溫文有禮，情緒穩定，交流都非常好。她感覺這個孩子在社會上發展會有很好的工作，是長成了一個非常好的成年人。但是在他媽媽的眼里，他還是個失敗者，在老師眼里也不是好好學習的學生。沈春就反思說，為什么我們看到這個孩子會覺得很好，但是在家長的敘述里這個孩子是如此的失敗。

所以我就在想，我們如何理解我們的孩子？這其中的反差是非常大的。我認為我們一定要通過一個全新的眼光去理解孩子。如果我們的孩子學習不好，或者我們的孩子離我們預想的目標有很大偏差，那么他是不是就變成了壞小孩？父母們需要重新反思我們對待孩子的困難，我們是不是自己把自己禁錮住了。換句話說，我希望家長內部也得有光亮，你能照亮你自己。

尊重孩子成為自己

許紀霖：

我們可以看到，社會整體的運行邏輯都是比較慕強的。什么是強者？就是以排名來計算。贏者通吃，導致大家都想去搶金字塔最頂端的那份最大的蛋糕。在這樣的環境下，每個人的內心都承受著各種各樣的壓力，這樣的壓力傳達到家長、到學校、大學生，成為了一個社會普遍的精神癥狀，而且難以逆轉。身處其中的每一個人都覺得自己是弱者，這就意味著所有人都是失敗者。

梁鴻：

確實是這樣，如果我們一直想著成功的話，那總還是有更上一臺階的目標可以來比較。那么我們每個人就都沒有幸福感，每個人都無法獲得成功、快樂的感覺。所以，我們要反省我們的思維方式，而不是用一個窄化的成功來評判孩子的成長。

許紀霖：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才華。父母需要去挖掘孩子獨特的才華，看到他能夠自食其力，從中可以得到滿足感，獲得社會的尊重，甚至達到我們所謂的成功的標準線。

梁鴻：

多元的存在與多元的選擇往往是不被鼓勵的。我們對于的成功的定義是比較窄化的，這就逼得孩子去走一條小路，其他的路都被堵死了。但我覺得生命是多元的，生活也是多元的。父母們可以多觀察下自己的孩子。如果他真的是學霸，那往學霸的方向培養也是不錯的。但如果孩子對某一樣東西有興趣，那不妨培養一下孩子的興趣。我們做父母的需要首先有一種價值的肯定，才能夠去影響我們社會單一化的價值判斷。

許紀霖：

我們老一代人是在罵聲中成長起來的，那對自己的孩子、對自己的學生就很嚴格，所謂嚴師出高徒。但現在90后和00后不一樣，他們本來就比較焦慮。所以我現在都是主張多鼓勵，少批評，讓他們在一種被承認、被肯定的氛圍中逐步獲得自信。

梁鴻：

是的，夸獎是要很真誠、很實在的。做父母的很容易是嘴上夸孩子，心里面覺得不怎么樣。如果父母心里是否定孩子的，那什么時候能夠真正的欣賞你的孩子？

許紀霖：

所以我一直強調，像我這代人是活到老學到老，成長到老。實際上，和孩子、學生相處的過程也是一個自我成長的過程。但是很多人到一定階段就不成長了，知識也停留在原來的框架里，脾氣也停留在原地。因為缺乏成長性，這些成年人也接受不了孩子們的一些新的知識，無法參與到分享、交流中，那如何與孩子形成良好互動呢？

對家長來說，與孩子玩到一起是特別重要的。報補習班在所難免，那除了補習班以外，每年寒暑假能不能帶孩子去開闊下眼界，能不能與孩子討論新鮮事物？當父母陪孩子一起玩的時候，孩子也就慢慢與父母親近，他們能感覺到與父母有共同的語言。這里最重要的，就是對于一個家庭氛圍的改變。

-End-

2025.11.22

編輯：閃閃 | 審核：孫小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