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現代詩語言優美,情感豐盈,意象新鮮,但有時晦澀難解。從閱讀角度看,“晦澀”是現代詩最明顯的特征之一。然而,這晦澀無論是源于特定的表現方式,抑或對詩之新奇的追求,還是對“何以為詩”的定位,一首好詩不可能僅表現在晦澀,而必須值得深入閱讀,讓讀者在認知與想象的主動參與中,發現晦澀中那復雜的詩意,充裕的內涵。
“詩人讀詩”欄目邀請幾位詩人,每周細讀一首現代詩。這樣的細讀是一種演示,更是一種邀請,各位讀者可以從中看到品味現代詩的一些方法及其自由性,進而展開自己對現代詩的創造性閱讀。
第十六期,我們邀請詩人藍藍,和我們一起賞析蘭德爾·賈雷爾的詩,《新喬治亞島》。
撰文 | 藍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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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德爾·賈雷爾(Randall Jarrell,1914-1965),美國詩人、詩歌評論家,曾獲美國國家圖書獎,二戰后以戰爭詩聞名于世。
本期詩歌
新喬治亞島
作者:蘭德爾·賈雷爾
譯者:連晗生
有時,當我醒來,我發呆時,星辰旁邊的
樹枝,對于我,是我的監獄柵欄;
爬蟲群集、穿過毯子,毯子像戰爭之前
舊牢房里的床一樣堅硬——
在那些日子,沒吃晚飯,我在睡眠中呻吟
帶著毆打的條痕,艱難困累的舊夢
鎖鏈般覆于我的四肢;直到利用我的世界
和這一年將我弄醒,此時我學會了服從。
在用合眾國刀子劃出的樹干刻痕旁,
狗牌鏈隨風翻動;而我睡眠,
被付錢,死去,一個士兵。為自己生命而戰者
失去它,失去它:我為我的世界而殺戮,此刻自由了。
詩歌細讀
這首詩有一個巨大的歷史背景。
先說新喬治亞島在哪兒——地圖上搜尋,向南越過赤道,大洋洲偏東北方向,就是位于西南太平洋的所羅門群島,新喬治亞就在其西部的核心位置。
1941年12月,日本偷襲珍珠港,二戰太平洋戰爭爆發。那個階段,日本先后占領了泰國、緬甸、菲律賓,控制了柬埔寨和越南,包圍新加坡,然后占領馬來西亞和印度尼西亞,以及文萊、新幾內亞和新喬治亞所屬的所羅門群島。重點來了:1942年11月,就在新喬治亞島上,日軍秘密修建了一座蒙達機場。這個位置在戰爭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蓋因在茫茫太平洋中它能夠起降轟炸機,可以切斷美軍對太平洋的封鎖。截獲情報后的美軍頓覺形勢十分嚴峻,于是在1943年6月,出動近4萬人,在134艘艦只、1290架飛機的支持下,發動閃電戰,登陸新喬治亞(以上數據來自網絡)。本以為能迅速結束戰斗,卻不料在這座珊瑚堡密布、熱帶雜樹叢生的島嶼上遇到日軍頑強抵抗。這場戰斗整整持續了100多天,雙方死傷慘重,美軍最終奪回了新喬治亞。這次戰斗便成了太平洋戰爭的轉折點。
就在這場登陸戰中,有一個黑人士兵。戰前,他曾是囚犯,也許是為了擴充兵力,他脫下囚衣穿上了軍裝——當然,要是能活到戰爭結束,他的刑罰能減輕或被豁免。在槍林彈林中登陸南太平洋這座小島后,熱帶叢林中暑熱和暴雨輪流傾瀉,巨蜥毒蟲出沒,藏在珊瑚堡中的日軍會突然冒出來,發起一陣猛烈的射擊,不斷有人中彈倒下。夜晚,當他從夢中驚醒,久久發呆,看到繁星旁橫七豎八的枝葉,感到它們都是監獄的柵欄;島上的蟲子群集,在毯子里亂爬,而毯子也像從前牢房里的木板床那樣粗糲堅硬——
在那些日子,沒吃晚飯,我在睡眠中呻吟
帶著毆打的條痕,艱難困累的舊夢
鎖鏈般覆于我的四肢;直到利用我的世界
和這一年將我弄醒,此時我學會了服從。
十分不幸,這個士兵本以為脫下囚服就獲得自由了,不想卻從一個監獄進了另一座監獄,而且在戰爭這座牢獄中他分分鐘都可能死去。士兵忍受著饑餓和恐懼,甚至睡覺還會夢到自己在遭受毆打,渾身傷痕累累。往日的噩夢就像手銬腳鐐,捆住他的四肢,但至少還表明他并沒有放棄反抗,但在戰場上他終于屈服了。從軍一年所經歷的一切,讓他看清楚這個利用他的世界是何等的殘忍無情。
但是,服從就完了?不,命運從來沒有打算放過他。果然,合眾國的戰友用匕首在樹干上刻下他的姓名,沒有標志物就用隨身帶著的、家里的狗牌鏈掛在樹枝上,表示有一個美國軍人陣亡于此。而這首詩的主人公,將會長眠于此,然后得到撫慰金,以一個士兵的身份。何等諷刺,一個為生命而戰斗的人,永遠失去了生命。而那個一直左右著他、命令他去殺戮的世界,這會兒再也無法操控他了。他死了——終于徹底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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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源自unsplash
蘇軍元帥朱可夫有句名言:“戰爭是一架絞肉機。”這句話形象又真實地說明了戰爭的殘酷。本詩的作者蘭德爾·賈雷爾1942年參軍,在美國航空兵服役,是一名飛行員教練,不久后又擔任導航塔操作員。他以自己的親身經歷,寫下過許多與戰爭有關的詩歌,他的文學評論更是十分犀利,被譽為“繼艾略特之后美國最重要的詩人批評家”和最好的戰爭詩人。
其實,他最有影響的戰爭詩并不是這首《新喬治亞島》,而是《第八航空大隊》和《球形炮塔炮手之死》等。《第八航空大隊》寫的是幾位執行轟炸任務的飛行員休息時的情狀,詩人震驚于身邊那些罐頭瓶中養花草、和小狗玩耍并給它們喂食、對著鏡子刮胡子讓自己變美的人竟然就是殺人犯這一事實。這首詩沉痛地展示了戰爭為人們帶來的強烈恐懼和道德掙扎,詩人譏諷地說:“人用血洗手,盡量洗干凈,這正直的人,我看不出有何錯處。”以及“難道我能否認,人對人是豺狼這句常言?”
至于《球形炮塔炮手之死》更是廣為人知。球形炮塔是二戰B-17轟炸機的特有配置,炮手蜷縮在機腹下這個透明玻璃球中,德國飛行員專門瞄準這個脆弱部位攻擊,因此炮手的死亡率高達60%到70%。在這個被稱為“死亡鐵球”的球形炮塔中,炮手像胎兒般蜷縮在兩挺重機槍之間,對應著詩中從母腹到國家、機腹、最后死后被水管從炮塔里沖出來的命運。《新喬治亞島》一詩中的黑人士兵與前兩首詩中的士兵是不同的,他經受著雙重的剝奪——在國內社會中他是囚犯,沒有尊嚴和自由;出國打仗后時時都可能斃命,更是從未擁有過片刻的自由,從沒做過自己命運的主人。想逃離這樣的人間地獄,唯有死神幫了他:為自己生命而戰者/失去它,失去它:我為我的世界而殺戮,此刻自由了。
這首詩也讓我想起日本詩人谷川俊太郎。上世紀九十年代他到訪中國,我帶他去看了黃河花園口,那里正是1938年蔣介石為了阻擋侵華日軍扒開黃河的地點。這場決口造成了黃河下游89萬平民百姓死亡,390萬人流離失所。我問谷川俊太郎:您對戰爭怎么看? 他沉默了一會兒,回答道:“我為和平而寫詩。”接下來他告訴我,二戰的時候他還是個孩子,他親歷過1945年的東京大空襲,到處都是燃燒彈引發的火焰和死傷百姓。“這是最恐怖的記憶。戰爭就是魔鬼。”他說。
戰爭給人帶來的創傷遠不止是士兵的死亡,它導致的世代仇恨戕害到幾乎所有人類。據譯者連晗生介紹,賈雷爾退役后任教于北卡羅來納大學女子學院。其時,他的戰爭詩已經獲得廣泛的名聲。進入上世紀五十年代后,除了寫“令人膽寒”的文學評論外,他的大部分作品在寫絕望、痛苦、孤獨和死亡,涉及男人與女人、孩子與老人、神話和童話——他寫了好幾本童話書,譯者說他渴望“重新成為一個孩子”。然而,這位因精神問題多次崩潰、被好友洛威爾稱作“他這一代人中最令人心碎的詩人”,于1965年10月遇車禍喪生——洛威爾堅持認為他死于蓄意的自殺。在賈雷爾去世60周年之際,我愿用他自己的一句詩紀念這位詛咒戰爭、呼喚人性的詩人——
即使世界明天就要結束,
我也要栽我的小蘋果樹!
寫于2025年10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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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的世界》
作者:[美]蘭德爾·賈雷爾
譯者:連晗生
版本:99讀書人|人民文學出版社
2023年10月
回顧上期
本文為獨家原創文章。作者:藍藍;編輯:張進;校對:趙琳。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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