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齊洲：我為主席畫像

今年十月，古代小說網(wǎng)微信公眾號發(fā)表我的回憶錄《告別荊州》，文中插入了一張荊州師專767班在學校大禮堂演出節(jié)目的照片，背景是懸掛在學校大禮堂主席臺上方的由我繪制的毛澤東主席和華國鋒主席的巨幅畫像。

荊州師專767班專業(yè)匯報演出

767班同學們看到后高興極了，紛紛回憶起在荊州師專的學習生活。767班是荊州師專招收的第一個高師藝術班，照片拍攝于1977年晚春或初夏，是他們的一場匯報演出。

照片上演出的節(jié)目為混聲合唱，由何毅、劉寶玉領唱，陳紅指揮，所唱歌曲名《唱一支贊歌獻給你》，由767班丁雄波同學作詞作曲。我當時在767班任美術老師，所以有這張照片。

這次演出之后不久，學校決定將767班改為中文班，我又做了他們的中文老師，教了他們半年。

1978年2月，我赴武漢師范學院中文系進修，便和他們分手了。同學們都感謝我，說我給他們帶來了美好的回憶。其實，這一段經(jīng)歷于我也是美好的，他們和我年齡相仿佛，我一直把他們當作同齡朋友。

另有學術界的一些朋友看到照片說明，驚訝不已，問我怎么還會油畫，什么時候?qū)W的，向誰學的？他們的疑問，將我拉回到那個難忘的年代。

1975年7月初，我在荊州師范學校第一次擔任班主任的中文738班畢業(yè)了。剛送走738班同學，學校領導葉光翠副書記找到我，要我替學校大禮堂繪制一幅兩米五左右高的毛主席油畫像，畫好后懸掛在大禮堂主席臺的背景墻上方。

她對我說，因為從1975年下學期開始，學校將招收政治、中文高師班，地委領導最近來學校檢查工作，發(fā)現(xiàn)學校大禮堂主席臺背景沒有懸掛毛主席畫像，批評了學校，要求他們想辦法解決，于是他們想到了我，希望我能幫學校解決困難。

我沒有答應。因為1972年2月我來荊州師范學校學習，學校大禮堂就沒有懸掛毛主席畫像。

《立足國情論師范：一所歷史文化名校變遷的啟示》

我聽人說，原來是有毛主席畫像的，為學校美術老師夏延鐘所繪，夏老師畢業(yè)于湖北美術學院，真正的科班出身。文化大革命開始時，有學生說他丑化了毛主席，多次批斗他，學校無法提供保護，便將他下放到沔陽縣一個中學去教書，主席畫像也被取下。我們讀書時，他早已不在學校。

我當時聽到的這個傳言也許并不準確，若干年后，有老師告訴我，夏老師畫的毛主席油畫像并沒有完工，學生是因為別的事沖擊他，去他家發(fā)現(xiàn)了未完成的毛主席畫像，于是再加上他丑化主席的罪名，狠狠地批斗了他。

不管怎么說，我這個從未進行過油畫專業(yè)訓練的人，在當時是不敢接受這個政治任務的。葉光翠副書記看我態(tài)度堅決，只好悻悻地走了。

第二天，校長李時錚找我，希望我支持學校工作，接受這個政治任務。我向李校長匯報了我的顧慮。一是我沒有進行過油畫專業(yè)訓練，以前也只畫過水粉畫，不能保證一定畫得成功。二是如果畫像失敗，不僅我要承擔后果，學校也有連帶責任，我不想連累學校。

李校長向我保證，所有責任由學校承擔，要我不必顧慮，學校相信我能夠圓滿完成這個任務。

1967年參加湖北省洪湖縣首屆小學教師政治學習班和本公社部分教師合影，后排最右邊為作者。

我向李校長談到我親歷的一件事，希望他能夠理解我的顧慮。

那是1969年夏天，我作為洪湖縣汊河區(qū)花古公社長松小學負責人參加了區(qū)教育組組織的暑假學習班，主題之一是批判花古中心小學的一位青年老師，原因是他不尊敬毛主席。具體事實就兩件。

第一件：有一天，他去公社供銷社，看到供銷社貨架上并排擺放著毛主席的幾個石膏全身塑像，他不知為何心血來潮，突然停步站在塑像前，喊了聲口令：“立正，向右看齊！”當時就有人說他，不能開這樣的玩笑，他尷尬地笑了。

第二件：花古小學一個老師請回了一張毛主席像，將像反鋪在辦公桌上，準備張貼，正好幾個老師找他商量事情，就沒來得及張貼，結果他也進去了，進門就一屁股坐在毛主席像上，有老師提醒他：“你不能坐！”他卻來了句：“老子坐定了！”把同事們嚇了個半死。

暑假學習班批判他，都是他平時喜歡開玩笑惹的禍，其實他并不反對毛主席。在當時，不尊敬毛主席是有麻煩的。如果我畫像把毛主席丑化了，那該是多大的罪過。所以，我不敢接受這個任務。

李校長看我說得真誠，他也真誠地對我說：“我們也知道畫主席像有政治風險，所以原來一直沒動這個念頭。這次地委領導來檢查工作，嚴肅地提出了這個問題。今年秋季高師班入學，省教委、荊州地委領導要來參加開學典禮，開學典禮要在大禮堂舉行，不能再不懸掛主席像。不然，反倒真成政治問題了。荊州、沙市兩地我們摸排過，找不到能畫這樣大型油畫的人，除非到武漢去請。然而，時間只剩下不到兩個月，校外的人肯定不會接手，只有依靠我們自己解決了。學校領導班子商量，大家一致認為，只有將任務交給你。我們相信你能畫好，出了問題，我們負全責，不用你負責。”

毛主席畫像

李校長年事已高，快要退休了。看他說得如此懇切，我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不過，我提了比較苛刻的三條要求：

一是給我一間房子，窗戶要裝窗簾，防止有人窺視；二是畫好之前誰也不許進畫室，因為油畫是堆疊而成，沒有畫好之前可能難看，怕引起誤會；三是畫好后我請學校領導來看，覺得可以懸掛就好，如覺得不能懸掛，由學校處理，因為隨便處理主席像是有政治風險的。李校長全部答應了我的要求。

隨即，學校將教學樓一樓西邊的第一間教室撥給我使用，我就住在這間教室隔壁的教員休息室。因為學校放了暑假，找間教室比較容易。

接著，學校準備畫像的木框和帆布，并將像框裝配好，我立刻到武漢去購買畫像所需要的材料，如油畫顏料、油畫筆、石膏粉、稀釋劑、調(diào)色刀、調(diào)色板、松節(jié)油、上光油等。等我從武漢返回荊州，學校已經(jīng)將像框做好，教室也都裝上了窗簾，一切準備就緒。

從7月中旬到8月下旬的40多天時間里，除了吃飯睡覺，我都呆在畫室里，專心致志地繪畫。

《墻報黑板報》

就繪畫而言，我的確沒有跟從任何老師學習過，只是在洪湖一中讀初中時上過幾節(jié)美術課，懂得點基本的色彩知識，后來當民辦教師，為大隊做宣傳辦過幾期墻報，區(qū)里暑期教師學習班也辦過幾期。

不過，墻報的刊頭畫或插圖一般是水粉畫，從來不用油彩畫。后來興起“早請示，晚匯報”，我為大隊的幾個村畫過巨幅主席像，也是水粉畫，畫的是主席全身像。

像這樣巨幅油畫頭像，我連看別人畫的經(jīng)歷都沒有，只是因為在荊師做學生時辦過兩期墻報，留校以后又幫助地區(qū)教委辦過幾期宣傳海報，給大家留下了印象，似乎我能寫能畫，什么都行?，F(xiàn)在騎虎難下，只能靠自己摸索。

好在油畫是不斷堆疊而成，畫壞了可以覆蓋，或者鏟掉重畫。就這樣，忙到8月下旬，我居然畫好了主席像，請學校領導一起來鑒定，包括兩名工宣隊的師傅。

他們看了后，都一致贊揚，說畫得很好，與地委小禮堂的主席油畫像不相上下。要知道，地委小禮堂的主席油畫像是湖北美術學院的油畫家唐小禾先生所繪。

我當然不相信他們的說法，但也看得出他們是真認可，不是客套話。他們相信我繪制的毛主席畫像懸掛到大禮堂主席臺上方不會有什么非議，我也就安心了。

巨幅毛主席油畫像很快被懸掛進學校大禮堂，開學典禮時，省、地領導和全校師生都反映良好。我收獲了許多鼓勵和祝福，也收藏了一些值得珍視的感情，至今不能忘懷。

1976年毛主席逝世，華國鋒接替毛主席領導黨和國家，學校要求我再繪制一幅與毛主席油畫像同樣大小的華主席油畫像，我欣然接受，不到一個月就繪制完成。

華國鋒畫像

因為有這樣的經(jīng)歷，所以學校招收首屆藝術高師班767班，就安排我做了他們的美術老師。不過，767班以音樂舞蹈為主，美術只是輔助，我的壓力并不大。

767班同學們在一年級下學期作匯報演出時，學校大禮堂主席臺背景懸掛的就是我繪制的毛主席和華主席兩幅同樣大小的油畫像。

音樂、舞蹈、美術等藝術教育，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一旦學生超過老師，老師就很難維持下去。

767班同學是在荊州地區(qū)挑選的文藝骨干，學生入學前就有較好的文藝基礎，一年學習下來，老師們深感無以為繼，所以學校經(jīng)過研究并請示主管部門同意后，從第三學期開始改為中文高師班，我的美術教師生涯也就到此結束，又回歸中文正軌。

其實，767班也有美術基礎很好的同學，如鄢靜亮，他后來成了湖北小有名氣的美術家，還出版過個人畫冊。如果藝術班繼續(xù)辦下去，我同樣也可能面臨無以為繼的窘境。

藝術需要天賦，我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使我堅信這一點。我沒有學習過油畫，居然在文化大革命的特殊環(huán)境里，繪制了大家都認可的毛主席巨幅油畫像，這主要是靠天賦。

作者所書慶祝華中師范大學校慶120周年條幅

我的確對線條、形體、色彩方面比較敏感，把握得也比較精準。至于書法，我雖然臨過帖，下過一定工夫，但并未很上心，一般也不以書法示人，華中師大120年校慶，我寫的一幅字，居然贏得了大家的一致好評。在教學過程中，我的粉筆字常常是同學們練字的樣板。

然而，在音樂方面，無論我多么努力，卻總不能進入它的門檻。記得738班李唐亭同學畢業(yè)時，他將自己心愛的京胡送給了我，我?guī)缀跆焯炀毩?，吵得左鄰右舍坐臥不安，卻始終沒見長進。

在與767班同學們相處時，我也想學會一種樂器，自娛自樂，還借來一把質(zhì)量很高的二胡，請同學們教我。盡管我刻苦練習，卻連調(diào)音定準也常常達不到要求。

我后來知道，自己的耳朵并無細致分辨音頻的能力，也就是說缺少天賦，勤學苦練也是白搭，我只好放棄了樂器學習。唱歌就更不用說了，一唱就跑調(diào)，證明我的確是個五音不全之人。

人這一輩子，有許多可能，也有許多不可能。人的天賦，有許多強項，也有許多弱項。發(fā)揮好你的強項，避免你的弱項，你可能會有所成就。非要在你的弱項上較勁，放棄了你在強項上的發(fā)展，實際上是將可能變成了不可能。

作者近照

人這一輩子，都是自己的選擇，選擇也同時意味著放棄。如果我選擇了美術，我的生活道路一定與現(xiàn)在不一樣，我的生活狀態(tài)也一定與現(xiàn)在不一樣。好耶壞耶？對耶錯耶？我不能回答。不過，生活已經(jīng)給予了回答，我只能如此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