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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更早的《大唐秦王詞話》中,“蘇定方是以忠臣孝子面目示人,為竇建德政權鞠躬盡瘁,力挽狂瀾,卻功敗垂成,非人數,實天數”。那么,是什么原因導致了蘇定方形象的巨大轉變呢?以下三個因素不容忽視:
①歷史記載中對蘇定方早期在竇建德手下的事跡記載較為簡略,這為文學創作提供了想象空間。
②《大唐秦王詞話》中創作了蘇定方殺死唐朝大將羅成的情節,雖然本意是展現蘇定方的驍勇善戰,為大唐勁敵。但由于羅成在民間的崇高地位,這一行為反而使蘇定方的形象受損。
③《隋唐演義》創作時期正值明清交替,當時文人對外族統治持有反感,而竇建德曾向突厥稱臣,受到突厥扶持,這一行為讓當時的文人對蘇定方等竇建德部將產生了負面看法。但是隨著一份文件的出土,蘇定方在歷史圈這個小圈子中的地位迎來反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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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蕃文獻的出土
1900年在敦煌莫高窟的藏經洞中的那次驚世發現,為我們揭開了吐蕃歷史文獻的神秘面紗。這些用古藏文書寫的歷史文獻,詳細記載了唐朝與吐蕃之間的一系列沖突與戰爭,其中,659年唐將蘇定方與吐蕃亞相達延奔布在吐谷渾之間的一場戰斗,尤為引人注目,因為這一事件在漢文史料中并未有所記載。
文獻中的相關記載按通譯本為:“及至羊年(高宗顯慶四年,已末,公元659年)贊普駐于“扎”之鹿苑,大論東贊前往吐谷渾(阿豺),達延奔布之于烏海之“東岱”處與唐朝蘇定方交戰。達延亦死,以八萬之眾敗于一千。是為一年。”
在這段由吐蕃敵手所留下的記載中,它似乎迎合了一種普遍的心理預期:一旦連對手都不得不承認的敗績,那唐軍的勝利便顯得更加確鑿無疑。網絡上的歷史討論區充滿了對這一唐軍“驚天動地大勝”的肯定,人們將其塑造成了一幅千名勇士以一敵八十,英勇戰勝強敵的宏偉畫卷,對唐軍的威武形象進行了極致的渲染。
在這樣的贊歌聲中,蘇定方如同戰神降世,一舉成為了“大唐戰神”的代名詞。然而,將吐蕃的記載視為唯一真理,這種做法未免顯得過于草率和武斷。我們必須更加細致地審視幾個關鍵的歷史問題:這場戰斗的時間與空間坐標是否準確無誤,其歷史背景是否合理;蘇定方與吐蕃交戰的深層動機和戰略目的是什么,這些動因是否與當時的歷史環境相符。
若這些關鍵點未能得到充分的考證和合理解釋,那么關于這一戰斗的記載,終究只能是孤立的證據,難以確立其不可動搖的地位。因此,我們需要嚴謹的研究。同時一個無法回避的疑問是:如此規模的一戰,為何在唐朝官方史料中竟未留下只言片語?
筆者在此提出一種可能的解釋:蘇定方的事跡曾被人為刪削,而此役亦隨之湮沒。欲究根由,須先回到唐國史的纂修現場。眾所周知,《舊唐書》《新唐書》皆脫胎于《唐實錄》,而實錄的纂修,許敬宗、劉仁軌二人最為關鍵。
許氏與蘇定方私交甚篤,史德有虧,早已為后世詬病;劉仁軌與蘇氏雖無直接恩怨,卻與許氏一黨李義府勢同水火。李義府嘗構陷劉仁軌于百濟,幾置其于死地。同時劉氏代蘇定方經略熊津,自然也有“貶前人以彰己功”之動機。
由此觀之,蘇定方之形象在唐代國史中恐歷經“兩級反轉”:許敬宗秉筆時,鋪陳戰功,不無溢美;劉氏當權后,刪繁就簡,甚至整段削落。此役之失載,或正是劉仁軌“裁抑前勛”之直接后果。于是,史籍留白,戰功成空,只剩后世史家面對紙背 Silence,徒呼負負。
“孟達天池”之戰時間和空間與吐蕃背景探究
第二時間的準確性問題。首先唐高宗顯慶四年,蘇定方因都曼叛亂而被派遣前去平叛。但是關于蘇定方平定都曼叛亂的具體時間,史料無明確記載。筆者根據當代學者的研究認為,其時間顯慶四年三月彌射敗真珠葉護前后,故蘇定方從出征到平定都曼到返回至少也有9個月時間,這段時間與吐蕃交戰綽綽有余。
第三在探究歷史長河的時間之后,我們更應細致入微地審視空間。地理位置的精確性,對于確證唐朝與吐蕃之間烽火連天的歷史真相,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須知,文獻中提及的“烏海之東岱”,并非其原始之稱。
其真實名諱為“措那董茹””其中“措那”在藏語中意指烏海或黑海。熟知唐史者皆知,公元670年,唐朝名將薛仁貴揮師吐谷渾,與大非川一役中與吐蕃名將論欽陵交鋒,而烏海之地,尚位于大非川之先。
據此,通常將“烏海”界定于吐谷渾的版圖之中,即今日之果洛藏族自治州瑪多縣境內。至于蘇定方的西域之行,史書并未詳細記載其路線。但基于穩妥與速度之考量,其路線當沿襲古老的“絲綢之路”,自繁華的長安或洛陽啟程,穿越甘肅,直至新疆。
若蘇定方深入吐谷渾與吐蕃交戰,則蘇定方棄西域平叛之既定使命于不顧,轉而涉足“烏海”之險遠,關隘重重,疾病肆虐之地,其背后之意圖,實令人費解。因此,蘇定方與吐蕃的交鋒,似乎在邏輯上顯得頗為乖謬。
然而,不管是吐蕃史料還是唐朝史料都沒有記載,蘇定方所去之烏海和薛仁貴所在之烏海為同一個烏海。實際上“青海境內有兩個“烏海”,一個是被稱為“東給措納湖”位于今果洛藏族自治州瑪多縣花石峽鎮一帶,另一個則被稱“東日措納湖”位于今青海循化縣境內之東部孟達鄉”。
雖然兩者都在吐谷渾境內,但是地理位置的不同使蘇定方這次行動目的不同,前者意味著蘇定方要孤軍深入。后者實際上是與唐所設米川郡(今青海循環縣西部)相對而立,所以稍微有點軍事常識的都應該知道,吐蕃軍隊在唐邊境大軍集結這意味著什么?
顯然要是后者明顯是符合邏輯的,那么這個烏海究竟是那個地方呢?對此我們從達延戰死這一具體地點入手據“《道幃藏族社區志》中寫道:“達延芒布支大臣率蕃軍一千兵,前往董岱措納湖一帶,于漢兵八萬軍交戰。達延芒布支不幸而犧牲。屬下為了彰顯和永記他的戰績,按照當地人的風俗習慣,此山上修建陵墓,并炯察和朝察兩大將軍聯合把漢軍從達延石城趕到黑山。此后,達延芒布支被敬為山神,同時成為具有神力的家鄉神。”
位于“東日措納湖”或者“烏海”附近的“達延神山” 不僅是道幃藏族鄉的圣地,“達延山神”更是道幃藏族鄉的保護神。達延·芒布支卒后,“烏海”附近的居民(今道幃鄉一帶居民)把他敬為山神 并將他的墓建在今循化縣道幃藏族鄉一帶。
綜合以上資料,唐之“烏海”或者吐蕃“董岱措納(孟達天池)”的具體位置可以確定為今循化縣孟達鄉、道幃藏族鄉以及大河家鎮交接處之名為“東日措納湖”或者“孟達天池”的圣湖另外有學者對原名“措那董茹”的深入解析,指出“今青海循環縣以撒拉語命名的孟達天池在藏語被稱作“董茹措那”(stong ru mtsho nag),與原名“措那董茹”只是前后兩詞換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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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知唐與吐番交戰地,并不是吐谷渾而是在唐隴右道附近,蘇定方也并不是孤軍深入,而是吐蕃大舉入侵。那么再考證時間空間的問題之后,我們再來考證時代背景是否合理?有一種觀點認為此時唐番尚是友好關系,吐蕃不可能再此時與唐作戰。
對此筆者認為應該深入剖析吐蕃入侵的真實目的,我們可以從弓月和疏勒二王向唐朝歸降的史料中,抽絲剝繭地探尋其背后的戰略意圖。據史冊所載:
“十二月,丙午,弓月、疏勒二王來降。西突厥興昔亡可汗之世,諸部離散,弓月及阿悉吉皆叛。蘇定方之西討也,擒阿悉吉以歸。弓月南結吐蕃,北招咽面,共攻疏勒,降之。上遣鴻臚卿蕭嗣業發兵討之。嗣業兵未至,弓月懼,與疏勒皆入朝;上赦其罪,遣歸國。”
這段歷史記載不僅揭示了吐蕃入侵的深層動因,也描繪了當時西域地區錯綜復雜的政治局勢。起初,弓月王與都曼聯手,意圖在蘇定方平定賀魯之亂后繼續維持其勢力范圍。然而,在蘇定方的軍事打擊下,弓月王只能轉而聯合吐蕃,其目的在于兩面夾擊,繼續與唐朝抗衡。
吐蕃此次對唐隴右道的入侵,顯然是受到了弓月王的邀請,另據《刪府元龜》載“海政軍回至疏勒之南,弓月又引吐蕃之眾來拒官軍。海政以師老,不敢戰,遂以軍資賂吐蕃,約和而還。其后吐蕃盛言彌射不反,為步直所誣,而海政不能審察,濫行誅戮。
”史料中“又”字透露出吐蕃非首次踏入西域,與唐軍交鋒。結合前文記載,此事應發生在蘇定方撤軍之后。由此可見,吐蕃采取了雙線戰略,一方面自青海方向發起攻勢,其終極目標似在占領甘肅這一戰略要地,切斷唐朝與西域各國的聯系;另一方面則揮師西域,與弓月會合,以此震懾唐朝在西域的盟友,使得唐軍陷入首尾難顧之境。
然而,歷史的舞臺上總是充滿了意外。吐蕃的這次軍事行動,恰好遭遇了凱旋而歸的蘇定方。這場意外的遭遇戰,不僅打破了吐蕃精心策劃的戰略布局,也成為了唐朝與吐蕃之間斗爭的轉折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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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破八萬”可能只是翻譯錯誤
那么時間與空間吻合,唐史為何沒有記載也進行了解釋。是否可以認為這仗就確鑿無疑了呢?其實不然,這里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問題,即翻譯是否正確?由于這批文獻的發現對于研究唐與吐蕃的關系具有重大意義,因此,對其內容的翻譯和理解必須嚴謹。
以下是筆者整理的不同翻譯版本,共分為五種觀點,以期達到對文獻內容的精準理解和表達。首先,第一種翻譯為唐朝大勝 ,第二種翻譯則認為吐蕃與唐朝交戰,結果是吐蕃的八萬大軍損失至一千。
第三種解讀主張唐人大敗,八萬人不敵一千。第四種翻譯則是唐軍小勝,一千吐蕃兵敗于八萬唐軍。最后,第五翻譯讀為吐蕃小勝,八萬吐番軍擊敗一千唐軍。正如學者指出的那樣“這就是記載史事因語詞隱晦,造成不清不楚的結果,讓后人費疑猜,致史事混沌不明”.
針對這一問題,筆者認為,我們必須回歸文本的原意進行闡釋。索南加在其研究論文《敦煌本《吐蕃大事紀年》部分地名及疑難詞句研究》中,為我們提供了深刻的見解。
指出以下三點,按原文之意,達延并非戰死或者被殺死,而是以一種平和的方式離世,即正常死亡。原文中并沒有明確表達勝敗之意,而是用“技窮”來形容,這表明了一種力量的枯竭而非戰斗的結果。因此,原文的真實意圖的描述是“八萬技窮于一千”,即八萬大軍在面對一千敵人時感到力不從心。
由于原文的模糊性,我們無法確切知道是唐軍還是吐蕃軍處于這種困境。然而,考慮到漢文史料中并未記載這一事件,且“唐軍八萬技窮于一千吐蕃”這一表述符合文書的規范,因此更有可能是唐軍遭遇了這一困境。
筆者認為,現存的漢文資料大多距離這場戰斗已有百年之遙,因此在編纂時不可避免地會參考《實錄》。而《實錄》曾被劉仁軌刪改,他有足夠的動機去抹去這場戰斗的記錄。
不過由于《敦煌歷史文本》是吐蕃人所寫,外加違敗楊勝嚴重,對唐作戰無一敗北記載,故筆者認為原文的記載,因是“唐軍八萬計窮于吐蕃一千”,所以吐蕃此條記載,實際上是嘲笑唐軍無能。即你八十倍都無法拿下我一千,反而陷入計窮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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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此戰的一些個人看法
前文之考證,雖廓清迷霧,然問題并未就此塵埃落定。首先,吐蕃一方的記載并非鐵證。學者在深入剖析《敦煌歷史文本》時發現一個關鍵現象:吐蕃人在論證誰勝誰負之時,可能不會像中原人這樣,用“敗之”“大破之”等等詞匯。而是斬殺多少多少人來論證勝。
然而,在烏海之戰的記載中,吐蕃一反常態,并未炫耀其斬獲,反而以“技窮”一詞含糊帶過。如同像拳手賽后不亮比分牌,只嘟囔“對面先慫”,心虛得幾乎聽見回聲。反觀唐朝,若筆者推測正確,則唐廷最初的官方記錄,或許只是“大破吐蕃”這類籠統的表述。
但是經潤色組層層鍍金,就成了“斬級數萬,吐蕃宵遁”,這樣大勝記載,后又被劉仁軌全部刪除。至于戰場實況,大概遠沒文字熱鬧。此役的真實面貌,需從關鍵人物達延的身份說起。
學界對其身份素有二說:一為吐蕃亞相,然證據薄弱;二為吐谷渾王族,其名亦具吐谷渾特征,故推斷其為親蕃且手握實權的吐谷渾王子。筆者傾向后者。據此,戰事脈絡或可重構:公元659年,論欽陵之父率軍入侵吐谷渾,在內憂外患之下,吐谷渾歸附吐蕃。
后因西域爭端,吐蕃與唐反目,遂命達延率領吐谷渾與吐蕃聯軍,進犯唐之隴右。恰逢蘇定方班師回朝,雙方于烏海(今孟達天池)狹路相逢。激戰之后,戰局陷入膠著,勝負未分。關鍵時刻,聯軍主帥達延意外病故,軍心動搖,吐蕃軍隊遂主動后撤。而蘇定方亦急于回京受封,無意窮追,遂引兵而還。
吐蕃方面,雖未戰敗,但殺傷不足,且戰略目標受挫,只能通過“唐軍八萬,技窮于我一千”的夸張說辭,挽回顏面,粉飾其無功而返的窘境。因此,烏海之戰的真相,并非任何一方的完勝,而是一場因主帥猝死而中斷、被雙方政治需求共同扭曲的戰略僵局。
參考資料
梁山《蘇定方歷史與文學形象對比》
王堯,陳踐《敦煌本吐蕃歷史文書增訂本》
《舊唐書.許敬宗傳》
《新唐書.李義府傳》
拜根興《也論蘇君墓當為蘇定方墓》
畢濤《唐代西突厥都曼起兵史事考》
夏吾交巴《“大非川”地理位置考》
葉拉太《吐蕃地名研究》
日月山與大非川——(日)佐藤長《西藏歷史地理研究》商榷之一
司馬光《資治通鑒》卷202
《唐吐重要文獻選輯》
索南加《敦煌本《吐蕃大事紀年》部分地名及疑難詞句研究》
黃正英《敦煌本吐蕃歷史大事記年有關唐吐關系的譯注拾遺》
林冠群《從吐蕃大事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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