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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小藥原創作品《擁抱心里的怪物》。(來源:受訪者供圖)
本文為《方圓》雜志原創稿件
未經授權,禁止轉載
在人生發生變故最多的一年
畫師張小藥創作了一幅
名為《擁抱心里的怪物》的畫
這是張小藥直面痛苦的一種“宣言”,
“只有擁抱了心里的怪物,
才能擁抱別人,才能愛人如己”
可令人諷刺的是
這幅從痛苦中生長出來的畫
卻被一家拼圖廠商經AI制圖軟件處理后
制成了盜版拼圖產品并賣成了爆款
張小藥感到很氣憤
她決定與侵權者“死磕”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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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原創插畫被AI改圖后
2024年2月19日,張小藥在小紅書上發布了自己的作品《擁抱心里的怪物》,隨即成為爆款。在畫面中,一個長發白衣的小女孩正擁抱著一個黑色的怪物,畫面整體呈黑白色,雖然它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憂傷感,但很多人卻評價:這幅畫讓自己感到極深的共鳴與治愈,能感覺到創作者背后的愛與溫柔。
從某種程度來說,這幅畫是張小藥的自我映照,也是她遇到痛苦后創作出的“解藥”。繪制這幅畫的時候,張小藥說自己“正處在人生從未有過的低谷之中”,一波又一波的困難向她襲來。懷孕后生了大病,孩子沒了,吃著大把的藥,忍受著心理與身體的雙重折磨。由于請假時間太長,張小藥心里過意不去,主動向公司提了離職。可就在她離職的第二天,她的公司宣布破產倒閉,所有同事都拿了N+1的賠償,除了她。張小藥覺得:“自己被公司坑了,要是自己沒那么善良就好了,正常生病請假有什么過意不去的呢?”
那時候的她說自己“健康沒有,財富沒有,事業沒有。每天不知道干什么,只能畫畫”。張小藥每天待在家里,覺得世界都是灰白的,所以那時候她創作的畫基本上也是這個基調,但它們往往擁有一些很溫暖的名字,比如《補充一些光芒來度過黑夜》《你還不是尸體》……張小藥給這個系列的畫取了個名字“夜之國”。這也是張小藥的自我救贖,她覺得不管遇到多大的失敗,只要能先“學會擁抱自己心里的怪物,才能擁抱別人,才能愛人如己”。
張小藥的畫在社交平臺上得到眾多欣賞者的評論與建議。有人告訴張小藥可以把自己的畫制成拼圖產品售賣,他們一定支持。那是張小藥第一次接觸拼圖這種文創產品,所以也是“摸著石頭過河”。她想著要給喜歡自己作品的人最好的交代,所以找的都是大廠,打包發貨和售后她都是親力親為,買最好、最結實的打包材料,做售后時也是盡心盡力,如有問題就會不計成本地進行補發。在張小藥的個人店鋪上,一幅300片的拼圖,她定價在99元;一幅1000片的拼圖,她的定價是138元。
張小藥的畫發布在2月,她自售的拼圖產品只賣出了30余幅。可不到一個月,這幅畫的盜版周邊就在各大平臺泛濫成災:有人制成手機殼,有人做成噴繪彩畫,其中拼圖產品是重災區。一家名為“KOA拼圖館”的網店在未經張小藥許可下,把她的畫制成拼圖放在各大平臺上售賣,售價是她定價的一半甚至是三分之一,銷售額很是可觀。
張小藥發布在平臺上的畫均標記了水印,像素不高,其分辨率一般無法用作商用。她仔細看了那些畫,乍一看與她的畫差別不大,可仔細一看就會發現這些圖片極其粗糙。張小藥插畫中的人體有自己的溫潤弧度,可盜版拼圖上的人體卻很奇怪,腳趾變形、膝蓋彎曲不正常、表情變得猙獰呆板……學過繪畫的人一看便知道,這些盜版的拼圖畫大概率經過AI處理。也就是說,張小藥的畫是在被AI軟件進行改圖改造后,由盜版拼圖網店在各大電商平臺進行售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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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無所有,愿意“死磕”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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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圖為張小藥的原創作品,右圖為經過AI改圖的盜版圖。(來源:受訪者供圖)
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張小藥有點懵。但她行動很快,首先在某生活方式平臺上進行了舉報,很快盜版拼圖全部下架了。可到了某視頻平臺,“玩法卻變了”。
KOA拼圖館的主營業地就在這個視頻平臺上。通過花大價錢進行推流、聘請主播進行不間斷直播,他們店的拼圖產品一直霸占著該視頻平臺拼圖產品月銷榜的前幾名。在這些盜版拼圖的商品鏈接里,均明確標注著“原創畫師”“原創插畫”等字眼,還會煞有介事地介紹每幅作品背后的“創作故事”和“讀者感受”,而這些東西也都是KOA拼圖館從張小藥的社交平臺里“偷來后進行加工的”。
起初,這些原創聲明騙到了很多真正熱愛張小藥作品的人。有人在購買了KOA拼圖館的作品后發現,這些拼圖不僅大量缺片,而且制作粗糙,邊緣劃手,原材料也很劣質,在拼到一半的時候,買家發現這幅畫“怪怪的,乍看起來跟原圖差不多,但其實有很多細微差別”。
有些人氣憤地跑去私信商家:“你們賣的畫是盜版,侵權了,你知道嗎?”可得到的往往只是模板化的回答:“親親,我們店鋪的畫都是原創畫師畫的呢,并不是盜版。”可當憤怒的粉絲拿著張小藥的原創插畫質問他們“所謂的原創畫師到底是誰”的時候,客服卻語焉不詳地發一句“我們不方便透露呢”就結束了對話。
張小藥感到很氣憤,自己的畫這樣被偷了,連帶著她寫下的作品感言、創作經歷,她費盡心血拍攝出的成品圖,甚至粉絲留下的評論就這樣被一個不漏地剽竊了。可她卻要付出大量的時間、精力以及金錢一遍一遍去填表、提交材料、申訴舉報,以此來“自證清白”。有時候即使她使出渾身解數,結果卻不盡如人意。
在提交了繪畫分層工程文件、繪畫過程文件、作品首發日期截圖、創作過程敘述等多項材料后,張小藥卡在了版權登記證書這一項上。所謂的版權登記,是以自愿登記為原則的,登記僅作為行政確認。不同地區、不同級別的版權登記收費標準是不一樣的,如果要將每幅畫都進行版權登記,對原創插畫師來說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可在費盡心思提交了所有材料后,等待的結果卻讓張小藥大失所望,有的卡在了“審核中”就再也沒有往后推進,有的在把所有證明材料發到官方郵箱后,便石沉大海。
對侵權的商家而言,即便原創作者上門對峙,他們也有無數的方法來應對。刪評、拉黑、拒回私信,幾乎所有的溝通途徑都被堵塞。走投無路的張小藥,只能在自己的社交賬號上發布“我才是原作者,KOA拼圖館是盜版”的聲明。可這份聲明還沒發出幾天,就被拼圖館舉報下架了。被逼到絕路的張小藥,想到了走民事訴訟這條路,尋找律師、準備訴訟材料、提交法院,她和丈夫每天都奔波在這些事上。
2024年4月,張小藥首次向北京的一家法院提起民事訴訟,該法院以“侵權發生地在貴州”為由駁回,告訴她需向貴州省的法院提交材料。可在這以后的一個半月里,張小藥多次致電該法院僅得到了“繼續等待”的回復。在這期間,KOA拼圖館的單幅拼圖銷量從幾百件飆升至2000件,一躍成為店里的爆款產品。
與侵權廠商斗智斗勇的那段時間,張小藥甚至想過放棄畫畫:“我畫一幅,就會被抄一幅,那這樣我畫畫到底有什么意義?”甚至有人告訴她算了,有人勸她“你只是個小畫家,被人抄了就當自己的畫很受歡迎”。
可張小藥覺得不應該是這樣的。“錯的明明是盜版者,他們應該受到懲罰,原創畫師不應該為他們的錯而受牽連。我不能因為‘我畫一張他們就盜一張’而感到害怕。世界不該是這樣的,反正我一無所有,愿意跟他們死磕到底。”在經過一番調查后,張小藥得知侵犯著作權的行為如果達到了特定的嚴重程度,將構成刑事案件。所以她想到的最后一招,是報警。
在報警之前,張小藥經過了很長時間的心理斗爭:“我遇到的這種事,又不是殺人放火,民警本來就辛苦,我這樣做會不會浪費司法資源?”但最終,張小藥還是橫下心來,決定報警試一試。她抱著一種很樸素的信念:“既然有法律,那肯定有人管吧。即使在這之前被侵權的人從未嘗試過報警的方式,那就讓我來當這個第一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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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要的是公平公正
張小藥撥打了110。出乎意料的是,派出所的民警很認真。由于知識產權類的案件具有很強的專業性,當時接警的民警先是給張小藥做了一份筆錄,然后找到了辦理過這類案件的北京市公安局通州分局環食藥旅支隊的王警官。后來,總有人問張小藥,為什么警察能這么快介入,為什么她的案子能走刑事路徑,問她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技巧,而張小藥的回答特別簡單:“其實我沒有任何技巧,我只是撥打了110而已。或許是我比較幸運,遇到了很好的警官。”
2024年5月,KOA拼圖館涉嫌侵犯著作權罪一案被正式立案調查。而張小藥接下來要做的事,就是配合警方調查取證,提供各類證據。她本以為自己終于可以歇一口氣,可她等來的卻是謾罵和詆毀。
張小藥數次遭到嫌疑人家屬的二次傷害。侵權人的母親三番五次打電話給張小藥說:“你畫畫有天賦,我兒子做事勤奮,你看我們能賣出這么多,有錢不如一起賺呢。”張小藥感到震驚,從始至終,這些人只把侵權當成生意做失敗了而已,而從未意識到這種行為給她帶來的傷害,而他們肆無忌憚的全網盜圖行為卻被當成一種“勤奮”的美德。
張小藥回絕得也很干脆:“您兒子的勤奮是完全建立在對我的抄襲和傷害之上的,他的這種行為、這種品德,我這輩子都不可能跟他合作。”
而當犯罪嫌疑人的律師跟張小藥談判的時候,對方表示“犯罪嫌疑人家庭困難,最多只能賠償2萬元”。然而,KOA拼圖館可是在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內狂攬幾十萬元銷售額,而指導拼圖館進行AI改圖并為其制作拼圖的拼圖廠更是業內首屈一指的大廠。
而這筆錢,甚至還是有附加條件的,那就是“刑事案件必須達成和解”。可張小藥及其家人覺得“民事部分我們能和解,刑事部分無法和解”。因為他們覺得自己拿多少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公平公正,是讓這些人付出代價,是讓他們知道違法的成本很高。張小藥覺得,即使到了案件的最終階段,這些人仍沒有覺得自己的行為是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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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此案的判決結果
能給更多原創作者帶去信心
案件開庭那天,張小藥出席了,盡管那時候她已到孕晚期,行動不算特別方便。在法庭上,她聽到KOA拼圖館以及拼圖廠家的百般辯解。當一幅幅被AI改過后的畫展現在眼前時,她覺得內心很痛,因為“盜版畫作就像刺傷原創畫師卻不見血的一把刀”。
2025年6月13日,北京市通州區法院對該案作出判決,認定并采納通州區檢察院指控的全部犯罪事實和量刑建議。拼圖廠的老板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六個月,并處罰金6萬元;KOA拼圖館老板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六個月,并處罰金6萬元。案件判決后,很多媒體把這起案子稱為“北京市第一起利用AI侵犯著作權刑事案件”。
在為維權奔走的這一年時間里,張小藥經歷了太多的失敗。在張小藥最初發布的幾個維權帖子里,評論區唱衰的人很多,覺得這種侵權情況他們早已見慣不怪,認為張小藥的案子也改變不了什么。張小藥感到很痛心,她希望自己案件的判決結果能給更多原創作者帶去信心。“不要害怕,請勇敢保護自己的作品,因為你不是一個人,你的身后有厭惡盜版的原創作者們,有義憤填膺的網友們,還有不辭辛苦只求公平正義的公檢法們!”
時隔一年,張小藥再次回想起創作《擁抱心里的怪物》時的心境:“這兩天北京的風超級大,剛才在外面看見一只小鳥在空中不斷地扇動翅膀,但像是原地踏步一樣。看著這只小鳥,我就想起去年茫然無措的我。周圍突然刮起大風,我覺得自己寸步難行,也不知道該朝哪兒走,那時候我畫下這幅《擁抱心里的怪物》。這幅畫帶我越過狂風,也希望能給你帶來平靜。”
(文中涉案公司、人員均為化名。本文有刪減,更多內容請關注《方圓》11月上期)
本文雜志原標題:《與侵權者“死磕”的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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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莎 王麗設計丨劉巖
記者丨涂思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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