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
一聲清亮的暴喝,年輕的武士健司身體微側,手中的竹刀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向上格擋。
兩柄竹刀在空中猛烈撞擊,發出一聲沉悶的脆響。
他手腕順勢一轉,刀鋒便如毒蛇吐信,貼著對方的刀身滑下,輕輕點在了對手的胸口。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
持刀的對手身體一僵,隨即無奈地垂下了手臂。
“我輸了。”
01
健司收刀,深深鞠躬,臉上沒有絲毫勝利的驕傲,只有一絲不茍的肅穆。“承讓了。”
道場上座,一位身著素色和服,面容清癯卻不失威嚴的中年人撫掌微笑。
他便是這片土地的領主,淺野公。
他身旁坐著一位頭發花白,雙目卻炯炯有神的老者,他便是健司的劍術導師,也是淺野家最受敬重的武士,伊藤老師。
“健司,你的劍術越發精湛了。”淺野公的聲音溫和而充滿贊賞,“你的每一次揮刀,都不僅僅是技巧,更蘊含著不動如山的信念。這正是武士最寶貴的品質。”
健司跪坐下來,恭敬地俯首:“皆因主君與老師的教誨。健司時刻銘記《葉隱》的教導,武士的一生,便是為了奔向死亡,在為主君獻身的那一刻,才能綻放出最絢爛的櫻花。”
《葉隱》是他的圣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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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本書中的每一個字,都深深烙印在他的靈魂里。
他堅信,作為一名武士,最高的榮譽不是在戰場上建立功勛,而是在主君需要的時候,毫不猶豫地獻出自己的生命,甚至以“榮譽切腹”的方式,來證明自己的忠誠與純粹。
伊藤老師緩緩點頭,眼神里既有欣慰,也有一絲難以察覺的復雜。
“健司,你能有這樣的覺悟,我很欣慰。但你要記住,真正的忠誠,不僅在于死的決心,更在于生的智慧。有時候,活著,比死去需要更大的勇氣。”
“老師的教誨,健司銘記在心。”健司答道,但他心里,依然覺得老師的話語有些過于深奧。
于他而言,武士的道路應該是一條直線,純粹,簡單,沒有任何需要權衡的彎折。
然而,現實的陰云,已經悄然籠罩在淺野家寧靜的領地上空。
鄰近的大名,野心勃勃的吉良公,早已對淺野公富饒的土地虎視眈眈。
近幾個月來,吉良公頻繁地在幕府將軍面前活動,用金錢和讒言編織著一張針對淺野家的羅網。
這一點,道場里的每一個人都心知肚明,只是誰也不愿點破這層脆弱的窗戶紙。
對決結束,健司獨自一人擦拭著自己的愛刀。
刀身映出他年輕而堅毅的臉龐。
他望著刀鋒上流轉的寒光,心中默默立誓。無論前路如何,他都將作為淺野公最鋒利的刀刃,斬斷一切來犯之敵,直到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的人生,早已和主君的命運,緊緊地捆綁在了一起。
02
命運的審判,來得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快,而且殘酷。
僅僅一個月后,從幕府的都城江戶傳來消息,淺野公在一次與吉良公的政治博弈中,落入了對方精心設計的圈套。
吉良公勾結幕府權臣,羅織罪名,污蔑淺野公有謀逆之心。
在絕對的權力面前,所有的辯解都顯得蒼白無力。
幕府的判決冰冷而無情。為保全淺野家族最后的血脈和名譽,避免領地被完全吞并,淺野公被下令“切腹謝罪”。
消息傳回領地,所有人都陷入了巨大的震驚和悲痛之中。
健司更是如遭雷擊,整個人都懵了。
他無法相信,那位仁慈、溫和的主君,竟會落得如此下場。他沖動地想要拔刀,召集同志殺向江戶,為主君討一個公道,卻被伊藤老師死死按住。
“糊涂!”伊藤老師厲聲喝道,“你現在去,除了白白送死,還能改變什么?這是幕府的命令!你想讓淺野家因你而徹底斷絕香火嗎?”
健司雙目赤紅,淚水混合著屈辱和憤怒,在眼眶里打轉。
他看著伊藤老師蒼老卻依舊沉穩的臉,最終還是無力地垂下了手臂。
切腹儀式在領地的天守閣內舉行。
那一天,天色陰沉,仿佛也在為這位大名的逝去而哀悼。
儀式現場莊嚴肅穆,充滿了被刻意營造出的神話色彩。
淺野公身著純白的死衣,平靜地跪坐在榻榻米上,面容雖然憔悴,神情卻異常鎮定。他似乎早已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健司跪在庭院的人群中,遠遠望著主君的背影。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痛得無法呼吸。他看到主君緩緩抽出那柄名為“脅差”的短刀,刀刃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凄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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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淺野公發出一聲壓抑的低吼,將刀刃深深刺入自己的左腹,然后以巨大的毅力,平行地劃向右側。鮮血瞬間染紅了白色的死衣,宛如雪地上綻開的一朵凄美的紅梅。
就在淺野公因劇痛而即將倒下的一刻,站在他身后的伊藤老師動了。
作為主君最信任的家臣,他被指定為“介錯人”。
他舉起了手中的長刀,眼中含著淚光,刀光一閃,精準地斬下了淺野公的頭顱,結束了他的痛苦。
整個過程,被塑造成了一場完美而“榮譽的自裁”。
主君用生命捍衛了武士的尊嚴,而伊藤老師,則以最沉痛的方式,完成了自己最后的“忠義”。
這一切,如同一幅壯烈的悲劇畫卷,深深烙印在健司年輕的心中,將他原有的信念淬煉得更加堅硬,也更加偏執。
03
主君死后,淺野家被幕府下令解散,曾經的家臣們在一夜之間失去了俸祿和身份,淪為無主的浪人。
昔日熱鬧的城池變得蕭條,武士們臉上寫滿了迷茫與不安。
健司的內心,卻被另一種更為強烈的情感所占據,那就是復仇。主君那被鮮血染紅的白衣,伊藤老師揮刀時眼中的淚光,以及吉良公那張看不見的、獰笑的臉,在他腦海中反復交織,最終匯成了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
在一個凄冷的雨夜,健司獨自來到淺野公的墓前。
冰冷的雨水打濕了他的頭發和衣衫,他卻渾然不覺。他跪在墓碑前,用隨身的短刀劃破手掌,任由溫熱的血液滴落在泥土里。
“主君在上,請見證健司的誓言。”他的聲音在雨聲中顯得沙啞而堅定,“我,健司,在此立誓,必將斬下吉良的頭顱,以慰您在天之靈。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血色的誓言,是他如今活下去的唯一意義。
他認為,這是踐行武士“忠誠”的唯一道路,是比切腹更能體現《葉隱》精神的終極奔赴。
第二天,健司便開始四處奔走,試圖聯絡昔日的同僚,一同舉事復仇。
他以為,那些曾經在主君面前信誓旦旦,說著要“生死相隨”的武士們,會和他一樣義憤填膺,響應他的號召。
然而,現實卻給了他一盆冰水。
他找到的第一位同僚,曾在劍術上與他不相上下,兩人也曾是好友。
但當健司說明來意后,對方卻面露難色。“健司,你的心情我理解。可是,我們現在都是浪人了,沒有俸祿,連飯都快吃不上了。吉良公勢力龐大,我們拿什么去復仇?我……我已經準備接受另一位大名的招攬了,為了家里的妻兒,我必須活下去。”
健司失望地離開,又找到了另一位以勇猛著稱的槍術高手。
那人聽完他的話,只是沉默地喝著悶酒,最后嘆了口氣:“復仇?說得輕巧。吉良公現在是幕府眼前的紅人,動他就是與幕府為敵。我不想再讓家人擔驚受怕了,只想找個地方,安安穩穩地度過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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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又一次的拜訪,換來的是一次又一次的拒絕。
大部分武士都選擇了“現實”。他們口中的“生存”,與健司信奉的“榮譽”,顯得如此格格不入。
他不能理解,難道武士的忠誠,在失去俸祿之后,就會變得一文不值嗎?難道主君的血,就這樣白流了嗎?
最后,他懷著一絲希望去見了伊藤老師。
老師的境況似乎比其他人好一些,雖然也成了浪人,但神情依舊鎮定。
聽了健司的遭遇,伊藤老師只是平靜地說:“我早就料到了。健司,人心是復雜的,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你一樣純粹。但你的這份忠義,難能可貴。”
“那老師您……”
“我老了。”伊藤老師打斷了他,“我的刀,已經揮不動了。復仇的重任,只能落在你們年輕人的肩上。但你要記住,隱忍,是復力的一部分。”
老師的話,讓健司感到了一絲慰藉,但更多的,是前所未有的孤獨。
他環顧四周,發現這條復仇之路上,似乎從一開始,就只有他一個人。
04
復仇的火焰并未因孤獨而熄滅,反而燃燒得更加決絕。
既然無人同行,那便獨自前行。健司下定了決心,開始了自己的計劃。
他變賣了祖上傳下的宅邸,遣散了家中僅有的仆人,將所有家產都換成了金錢。
對于一個將生命視為奔向死亡的武士而言,這些身外之物早已失去了意義。他用這些錢,在城市的陰暗角落里,編織起一張屬于自己的情報網。
那些流浪的乞丐,酒館的侍女,賭場的混混,都成了他的眼睛和耳朵。
他像一個幽靈,每日每夜地徘徊在吉良公府邸的周圍。他臨摹府邸的布局,記錄下衛兵換防的時間和規律,觀察每一個進出府邸的人。
他的生活變得極其簡單,吃飯,睡覺,偵查,練劍。手中的刀,是他唯一的同伴。
在這段孤獨而壓抑的日子里,伊藤老師偶爾會來看望他。
老師從不詢問他計劃的細節,也從不提供任何實質性的幫助,只是每次都帶來一些酒和食物,與他閑談幾句。
“健司,你的眼神,比以前更加銳利了。”伊藤老師看著他,語氣里滿是贊許,“就像一把藏在鞘里的名刀,雖然鋒芒未露,卻已能感受到它的寒氣。很好。”
“老師,我不知道還要忍耐多久。”健司有時也會流露出迷茫。
“時機未到。”伊藤老師總是這樣回答,“吉良生性多疑,戒備森嚴。倉促行事,只會失敗。真正的獵人,懂得等待。你要在等待中磨礪自己,直到出現一擊必殺的機會。”
老師的話,總能撫平他內心的焦躁。
他敬愛這位導師,將他的話奉為圭臬。他覺得,老師就像一座燈塔,在他孤獨的復仇之路上,為他指引著方向。
在一次偵查中,健司通過收買的一名府邸下人,弄到了一份主君“切腹”當晚,吉良府邸的守衛換防記錄。
他將其與幕府公布的官方文書進行比對,發現了一個微小的出入。
官方文書上說,當晚的交接時間是在子時,但這份內部記錄上卻顯示,那一班衛兵的交接,比平時提前了將近半個時辰。
這個小小的疑點,像一顆石子投入健司的心湖,泛起了一圈漣漪。為什么會提前換防?是巧合,還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這并未讓他產生根本性的懷疑。
他的全部心神,都還聚焦在如何殺死吉良公這件事上,沒有精力去深究那些看似無關緊要的細節。
他不知道,自己已經觸摸到了真相的邊緣。
05
通往真相的門,往往是在不經意間被推開一條縫隙。
健司通過一名線人得知,城南的貧民區里,住著一個名叫“權助”的足輕。足輕是最低級的步兵,而這個權助,據說曾參與過“處理”淺野公切腹后事的隊伍。
健司在一個下著小雪的傍晚找到了他。
權助正縮在一個破舊的酒館里,就著一盤鹽煮豆子喝著劣質的濁酒。
他衣衫襤褸,滿臉酒氣,眼神渾濁,早已沒有了半點軍人的樣子。
健司沒有表明身份,只是坐下來請他喝酒。
幾杯酒下肚,權助的話匣子便打開了。他開始吹噓自己曾經的“勇武”,抱怨世道的不公。
健司耐心地聽著,不動聲色地將話題引向了那天的事件。
“說起來,權助先生,我聽說您曾有幸參與過淺野公的后事處理,那可是大人物的最后時刻啊。”健司遞上一杯溫好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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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助打了個酒嗝,眼神里閃過一絲復雜的神色,有炫耀,也有一絲恐懼。“嘿,那場面……可真是……嘖嘖。”他壓低了聲音,湊到健司耳邊,“跟你說個秘密,小哥。那血……有點不對勁。”
“血?”健司的心猛地一跳。
“對,就是血。”權助又灌了一大口酒,含混不清地說,“咱們這些當兵的,死人見得多了。刀子捅進去,血是怎么流的,咱們心里有數。
可那天……淺野公身下的血跡形態,怎么說呢?太……太干凈了。
不像是人剖開肚子,腸子內臟流出來后,血和體液混在一起的樣子。
倒更像是……更像是有人直接拿刀在他身上劃了一道,然后把血潑上去的……”
權助的話,像一道驚雷在健司的腦海中炸響。
他努力維持著鎮定,又旁敲側擊地問了些細節,但權助已經醉得不省人事,再也問不出什么了。
離開酒館,走在冰冷的雪地里,健司的內心掀起了驚濤駭浪。
權助的話也許只是一個酒鬼的胡言亂語,但它卻與那個守衛換防記錄的疑點,在他心中悄然連接了起來。
剖腹的血跡……不對勁?
他開始秘密地,將調查的方向,從“如何刺殺吉良”,轉向了“主君死亡的當晚,到底發生了什么”。
他花費重金,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關系,去調查那晚所有進出過天守閣的人。
幾天后,一張新的情報放在了他的面前。
情報顯示,在淺野公“切腹”前的那個黃昏,曾有一名身份神秘的藥劑師,被伊藤老師親自帶著,秘密進入了淺野公的房間,并在里面逗留了大約一炷香的時間。
而這名藥劑師,在事發第二天,就舉家搬遷,不知所蹤。
一個又一個的疑團,像濃霧一樣籠罩在健司的心頭。
他隱隱感覺到,自己所信奉的那個“榮譽悲壯”的故事版本,可能存在著一個巨大而恐怖的黑洞。
他必須,也一定要,將這個黑洞的真相,徹底挖出來。
06
歷經數周的艱苦追尋,健司終于在鄰近的藩國找到了那名藥劑師的蹤跡。
他并沒有找到藥劑師本人,那人似乎人間蒸發了,但他卻在一個廢棄的藥廬里,發現了一本被遺漏的藥方記錄。
記錄的紙張已經泛黃,字跡潦草,但其中一頁的內容,讓健司如墜冰窟。
上面清晰地記載著一種名為“浮舟”的烈性麻藥的配方。
藥方旁邊用小字標注著:此藥劑量稍大,可致人假死,狀若氣絕,然心脈尚存。交付日期,正是淺野公“切腹”的前一天。委托人,伊藤。
健司拿著那張薄薄的紙,雙手卻抖得厲害。“浮舟”……假死……伊藤老師……一個個詞語像淬毒的鋼針,扎進他的腦海。他不敢相信,卻又不得不將所有線索串聯起來。
一個瘋狂的念頭涌了上來。
他發瘋似的跑遍了城中所有的當鋪,用重金懸賞,詢問是否有人見過一把刀鞘上刻有淺野家家紋的“脅差”短刀。終于,在一家最偏僻的舊當鋪里,滿臉皺紋的當鋪老板從柜臺深處,取出了一把落滿灰塵的短刀。
“是一位落魄的老武士當在這里的,”老板瞇著眼回憶,“說是家道中落,不得已才變賣祖物。”
那正是淺野公“切腹”時使用的脅差!
健司的心臟狂跳,他顫抖著手接過短刀,緩緩抽出刀刃。
刀身依舊鋒利,卻帶著一股死寂的氣息。他仔細檢查著刀鞘,在刀鞘與刀柄連接處的夾層里,他摸到了一絲異樣。他用力掰開夾層,一封折疊得極小的密信,掉了出來。
信紙已經有些磨損,但上面的字跡清晰可辨。一邊的字跡,他無比熟悉,是伊藤老師的筆跡。另一邊,則是吉良公的私人印章。
信的內容,徹底擊碎了健司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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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良公大人親啟:萬事已備。‘浮舟’可保淺野毫無反抗之力,屆時由在下親自動手,偽作切腹之狀。大人只需依約,事成之后,為在下于您麾下謀得家老之位。淺野家最后的忠勇之士健司,年少沖動,不足為慮,待其復仇心起,可借大人之手除之,永絕后患。伊藤頓首。”
真相,以最猙獰的面目,撕開了一切偽裝。
沒有切腹,沒有榮譽,沒有忠義。只有一場精心策劃的謀殺和背叛。
他的主君,那位仁慈的淺野公,根本沒有選擇死亡,而是先被麻藥迷暈,然后被他最敬愛的導師,伊藤老師,一刀刺死,最后偽造成了那場壯烈的“榮譽自裁”。
而他自己,這個被蒙在鼓里的“忠臣”,不過是叛徒計劃中,一枚用完即棄的棋子。
伊藤老師那些“隱忍”、“時機”的教誨,那些贊許和同情的眼神,都只是為了將他推向吉良公的刀口,借刀殺人。
健司癱坐在地,手中的密信飄落在地。
他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只剩下刺骨的寒冷。他所信奉的一切,忠誠,榮譽,武士道,在這一刻,都變成了一個荒誕、血腥的笑話。
07
夜色如墨,冰冷的河水倒映著慘白的月光。
健司獨自一人站在河邊,晚風吹得他衣衫獵獵作響。他的世界已經徹底崩塌了,信仰的基石被抽離,靈魂只剩下一個空洞的軀殼。他所敬愛的導師,那個教導他何為“忠誠”的人,才是最卑劣的叛徒。他所追求的“復仇”,從一開始就是一場被精心設計的騙局。
《葉隱》中的教誨在他耳邊回響,“武士之道,在于赴死”。多么諷刺。他一直以為自己走在最純粹的武士道上,卻不知自己只是一個被謊言包裹的小丑。
他緩緩拔出腰間的長刀,刀身在月光下泛著幽冷的光。他凝視著自己映在刀刃上的臉,那張臉上寫滿了痛苦、迷茫和絕望。
死了吧。像主君一樣“榮譽”地死去。
他將刀鋒橫在自己的腹前,只要輕輕用力,就能結束這所有的痛苦。
但就在那一刻,伊藤老師那張偽善的臉,吉良公得意的笑,以及淺野公死不瞑目的眼神,在他腦海中交替浮現。
一股比死亡更強烈的力量,從他心底涌起。那是徹骨的恨意,是對真相的渴求。
不,不能死。
如果就這樣死了,那才是真正的失敗。
那只會讓伊藤的陰謀得逞,讓真相永遠埋葬在黑暗里。他要活下去。
不是為了那個虛幻的“武士道”,不是為了虛無的“榮譽觀”,而是為了真正的“審判”。他要讓伊藤,那個親手摧毀了他一切信仰的人,付出最慘痛的代價。
“鐺”的一聲,健司將刀狠狠插回鞘中。
他抬起頭,望向漆黑的夜空,眼中不再有迷茫,只剩下如寒冰般堅定的決意。
舊的健司,那個理想主義的武士,已經在今夜死去了。從這條河邊站起來的,是一個為了審判而活的復仇者。
08
第二天,健司主動找到了伊藤老師的住處。
他收起了所有的悲痛與仇恨,臉上掛著一種大徹大悟后的疲憊與落寞。
“老師。”他深深鞠躬,聲音沙啞,“我想通了。”
伊藤看著他,眼神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哦?你想通了什么?”
“復仇,是一場不切實際的夢。”健司抬起頭,眼神空洞地說,“我聯絡不上任何人,也看不到任何希望。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為了生存,我愿意放棄武士的身份。懇請老師念在往日的情分上,為我引薦,我愿為吉良公效力,哪怕是當一名最卑微的足輕。”
伊藤仔細地觀察著健司的表情,似乎在判斷他話語的真偽。
健司的表演天衣無縫,一個被現實徹底擊垮的年輕人的形象,被他演繹得淋漓盡致。
終于,伊藤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微笑。“你能這樣想,很好。健司,你終于‘開竅’了。識時務者為俊杰,沉湎于過去是愚蠢的。你放心,你的劍術,吉良公會欣賞的。我會為你安排。”
伊藤對健司的“轉變”感到非常滿意。
在他看來,這枚最后的棋子,終于放棄了無謂的抵抗,變成了一件可以利用的工具。他開始將健司帶在身邊,出入吉良公的府邸,向眾人介紹這位“迷途知返”的年輕武士。
健司則戴上了最順從的假面。他言語謙卑,舉止恭敬,對伊藤的任何安排都毫無異議。
他利用這個絕佳的機會,像一塊海綿,瘋狂地吸收著府邸內的一切信息。他暗中觀察著伊藤與吉良公親信的每一次會面,記錄下府邸內部防御的每一個漏洞,搜集著伊藤背叛的更多旁證。
他發現,伊藤在吉良家中的地位果然非同一般,許多核心的會議他都有資格參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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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伊藤也樂于向吉良公展示自己對舊部的“掌控力”,時常讓健司在一旁侍候。
每一次在伊藤和吉良公面前俯首帖耳,對健司而言都是一場酷刑。
他心中的恨意在不斷積蓄,但他知道,必須忍耐。他手中的證據還不夠致命,他需要一個最好的時機,一個能讓伊藤永世不得翻身的舞臺。
而這個舞臺,很快就要到來了。
09
半個月后,吉良公為慶祝自己領地擴張,并在幕府的地位得到進一步鞏固,在府邸內舉辦了一場極為盛大的宴會。
附近的幾位大名,以及領地內所有重要的家臣都被邀請出席。
宴會大廳燈火通明,衣著華麗的賓客們推杯換盞,到處是奉承與歡笑聲。
伊藤老師作為吉良公的“新晉心腹”,自然是眾人矚目的焦點。他顯得意氣風發,享受著這份來之不易的權勢。
酒過三巡,伊藤領著健司,走到了主座的吉良公面前。
“主公,”伊藤躬身道,“這位便是我曾向您提過的,原淺野家的健司。他已誠心歸順,愿為主公效犬馬之勞。”
吉良公微瞇著醉眼,打量了一下跪在地上的健司,滿意地點了點頭:“嗯,不錯,是個有眼力見的年輕人。抬起頭來。”
健司緩緩抬起頭,目光平靜地直視著吉良公。大廳里的音樂漸漸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這里。
這是一個正式的投誠儀式,也是伊藤展示自己功勞的時刻。
“很好。”吉良公笑道,“從今天起,你就在……”
吉良公的話還沒說完,健司突然開口了,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大廳。
“在下不敢接受吉良公大人的封賞。因為在下今日前來,不是為了投誠,而是為了向各位揭露一樁駭人聽聞的罪行。”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伊藤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健司!你瘋了!在主公面前胡說八道什么!”伊藤厲聲喝道,手已經按在了刀柄上。
健司沒有理他,而是從懷中取出了那封密信,以及藥劑師的藥方記錄。他站起身,面對著所有驚愕的賓客,將那封信高高舉起。
“各位大人請看!這封信,是伊藤老師寫給吉良公的密信!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他是如何與吉良公合謀,用假死的麻藥迷暈我的主君淺野公,然后親手將其刺死,偽造成切腹的假象,以此換取在家中擔當家老之位的罪證!”
他的聲音如同一記重錘,狠狠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他一字一句地,將伊藤“弒主求榮”的全部罪行,公之于眾。
從藥劑師的記錄,到足輕的證詞,再到這封無法抵賴的親筆信。
整個大廳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的目光,都從健司身上,轉移到了臉色慘白的伊藤身上。
“你……你血口噴人!這是偽造的!”伊藤的聲音因為恐懼而變得尖利。
“偽造?”健司冷笑一聲,“信上的筆跡,在座多位原淺野家的家臣都認得。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吉良公的臉色已經變得鐵青。他不在乎淺野是怎么死的,但他不能容忍這件丑聞在所有大名面前被當眾揭穿。
這不僅讓伊藤身敗名裂,更讓他自己成了一個接納弒主叛徒的笑柄,是對他名譽的巨大羞辱。
“來人!”吉良公暴怒地吼道,“把這個叛徒,給我拿下!”
幾名武士立刻沖上前,將早已魂飛魄散的伊藤死死按住。
10
陰謀最終敗露。在鐵證面前,伊藤的所有辯解都顯得蒼白無力。
暴怒的吉良公為了撇清關系,也為了挽回自己的顏面,當著所有賓客的面,下達了最嚴厲的命令。
“伊藤,你弒主求榮,豬狗不如!但念在你曾為武士,我便賜你一個最‘體面’的死法。”吉良公的聲音冰冷如刀,“就在這里,切腹謝罪!”
這一次,是真正保留顏面的“死刑”。
伊藤被拖到大廳中央,面如死灰。
他看著周圍曾經向他獻媚,此刻卻充滿鄙夷的目光,看著那個親手將他送上絕路的年輕弟子。他顫抖著拿起短刀,卻連刺入腹部的勇氣都沒有。
最終,在行刑武士的催促下,他發出一聲絕望的悲鳴,胡亂地在自己身上劃了一下,便被身后的介錯人一刀斬下了頭顱。
鮮血染紅了華麗的宴會廳,也為這場背叛的大戲,畫上了一個血腥的句號。
健司平靜地看著這一切。他沒有復仇成功的快感,心中只剩下一片空虛。
他雖然揭露了真相,審判了叛徒,但也當眾羞辱了新主君吉良公。
他知道,自己已經不可能再被任何大名錄用了。
宴會不歡而散。
健司被衛兵“請”出了府邸。
幾天后,在一個微曦的清晨,健司獨自來到淺野公的墓前。他將自己的兩把刀,一長一短,輕輕地放在了墓碑前。
這兩把刀,曾是他的生命,是武士的靈魂。但現在,他決定放棄這個身份了。
他沒有成為力挽狂瀾的英雄,也沒有在復仇后死去。他選擇活下去。
健司最后看了一眼那兩把刀,毅然轉身,迎著東方的第一縷晨光走去。
他的前方,是一個不再被虛假“武士道”束縛的未知未來。他將以一個無名浪人的身份,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
黎明的光,照亮了他孤獨而自由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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