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封閉的世界和我孤獨的世界有種默契,我們對此心照不宣,這種感覺時而令我著迷,時而讓我特別難受。”
——《頭蓋骨噼啪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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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人都對聾啞人塞拉芬的罪行閉口不談。他在桌面上朝我滑過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人體的大部分都是水,這是真的嗎?”
塞拉芬經常塞給我這樣的便條,這是他唯一的溝通方式。有時他可以在這種通信中收獲強烈的喜悅。他的溝通內容不限于詢問信息或尋求驗證,經常是一些尋常又顯而易見的結論,他偶爾也闡述一些個人觀點,比如“西藏是世界屋脊”或者“約書亞讓太陽靜止不動是騙人的”。
我不止一次注意到,他的問題或者言論經常引自他在報紙和舊雜志上讀到的內容,往往有理有據、邏輯縝密。他很少提出毫無意義又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問題。即便是常見的言論,他都要求以書面確認、反駁或闡釋形式的迅速答復。他封閉的世界和我孤獨的世界有種默契,我們對此心照不宣,這種感覺時而令我著迷,時而讓我特別難受。比如,有一次他問:“巴赫和貝多芬的音樂有什么區別?”我們可以教盲人用手指進行閱讀,但要通過什么有形的方式,才能讓聾啞人感知賦格曲的美妙呢?
這次的問題沒有那么復雜,但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意圖。我在紙條背面寫道:“確實是真的,人體的大部分都是水。我不記得確切的百分比了,要是你想知道的話,我可以查一下。另外,科學已經證明,所有生命都起源于海洋。”
他下意識做出反應,猛然從手里已經泛黃的《插圖之夜》年刊上撕下一頁,匆忙又潦草地寫了些什么,然后遞給我。
這是一張有些陳舊但依然漂亮的彩色照片,照片上的多蘿西·拉莫爾穿著一條富有挑逗意味的碎花紗籠裙。他在下方用粗體字簡潔地寫道:“這個也是?”我笑呵呵地在這一頁留下評論:“是的。我覺得她是一汪可口的泉水,我真他媽想跳進去游泳。你不想嗎?”
我故意用了“真他媽”這個詞,因為根據我的經驗,他著迷于生動的粗話。對一個不能說也聽不到的人來說,繪聲繪色的下流話不失為一個發泄的出口。
和我的預想相反,他并沒有因為這個富有啟發性的答案而欣喜。他陰沉著臉看了好一會兒照片,慢慢把那頁紙揉進拳頭,繼續無精打采地翻閱雜志。暫時沒有其他來信了。
我想知道是什么讓塞拉芬對人體的化學成分如此懊惱。多蘿西·拉莫爾這樣的性感尤物在最美好的年華時,身體的絕大部分也是水這樣平淡無奇的物質。誠然,從美學的角度來看,這是一個相當不可思議的事實,但他至于這么憤怒嗎?
不用說,他感到不快一定有其他原因。不過,塞拉芬當晚再也沒有寫便條或者用其他方式找我,所以我就沒再想這回事。以前,他也常常突然無緣無故把自己密封在別人無法進入的聾啞世界里。有一次,我如實回答了他的一個問題,告訴他據我所知,沒有任何可靠的證據或者案例能夠證明人死后可以轉世,他為此憤憤不平了好幾天。
多蘿西·拉莫爾事件后,他莫名其妙地回避起人來。兩天后,當我正在手忙腳亂地調試那臺出現故障的便攜式收音機時,塞拉芬又無故塞給我一張紙條。我不免有些不安地讀道:“你相信上帝的存在嗎?”
他以前多次向我提出這個世紀難題。過去六個世紀,人類對這個問題的答案一無所知。但是,我始終極力避免對此表達鮮明的立場,因為我認為它過于危險,復雜得令人不寒而栗。
這次我無所顧忌,寫得相當簡單:“我相信我所知道的、見到的和理解的。而關于上帝,我不知道、沒見過、不理解。”
他又陰沉著臉盯著這個空洞的回答看了好一會兒,然后提出了新問題:“假設上帝存在,為什么他要凍結我嘴巴和耳朵里的水呢?”
我若有所思地看著收音機內部的黃色和紅色電線。我不想作答,便慢慢站起身,后背一陣涼意。我順勢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 上文原名《凍結的水》,收錄于《頭蓋骨噼啪作響》,作者羅杰·范德維爾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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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精神病專家可能都會同意:人類盡管表面平靜,但每天每時每分每秒都在內心深處經歷無法解釋的反常現象。而正是這些難料的事情,讓生活變得足夠有價值。
若是一個失敗的人在絕望與希望中摸索、尋找、蹣跚前進,試圖從令他痛苦又著迷、羞恥又光榮的生命冒險中發現價值和意義,那還有什么比他更令人動容?
說到探索人類心靈的悸動,我對詩人比對醫生更有信心。我時刻準備著,與各類所謂的“不正常人”為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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