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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些企業入職培訓或團隊建設集訓中,一種頗為奇特的儀式周而復始地上演。新老員工要先填寫一份問卷,據稱這份問卷能把他們復雜的個性壓縮成一個整齊利落的四字母字符串。
在許多機構里,用四個字母給人“歸類”幾乎成了標準流程。員工或求職者往往會被貼上 ENFP、ISTJ 之類的類型標簽,仿佛短短幾字符就能勾勒出一個人的本質。根據美國工業與組織心理學學會引用的一項 2001 年針對美國雇主的調查,大約 13% 的雇主在招聘環節會使用某種人格測評工具,而不局限于 MBTI 一種。 另一方面,MBTI 的出版機構邁爾斯布里格斯公司在其官方材料中宣稱,其評估工具已被全球眾多組織采用,其中包括約 88 家《財富》百強企業,不過這一數據主要來自機構自身的市場信息披露,而非獨立學術調查。
參與者規規矩矩地回答一連串關于偏好的問題: 度假行程是提早精心規劃,還是臨時起意說走就走;在判斷事情時,是更信賴理性推演,還是更依靠內心感覺。最后,每個人都會拿到一份為自己界定“你是哪一類人”的性格說明書。結果幾乎一律充滿溢美之詞,沒有任何一種類型會被視為缺陷,每一份檔案都著力凸顯被測者的長處與優點。
同事們拿著各自的字母代碼互相對比,一邊調侃彼此的不同。一名通過該方法認證的顧問往往會興致勃勃地帶著全場,一路講解各種字母組合背后的含義。對許多人來說,這一切更像是一場無傷大雅的小樂子,是從一成不變的日常工作中抽身的小小喘息,也是借著一些新鮮的“自我發現”來增進彼此聯系的機會。然而,這套儀式的核心,其實圍繞著一項自稱學術門第正統的測評工具。
它就是邁爾斯-布里格斯類型指標(Myers-Briggs Type Indicator,MBTI),或許是當今世界最知名的人格測試,而它在企業文化中的根深蒂固程度,與圍繞它的爭議一樣廣泛。
邁爾斯-布里格斯類型指標(MBTI)的流行毋庸置疑。自從在二十世紀中葉問世以來,它以多種語言在全球傳播,衍生出各類仿制品和分支版本。
人力資源部門和職業生涯導師普遍把它視作團隊建設和個人成長的工具。對組織來說,一個問卷就能揭示誰可能是天生的領導者、誰更適合做注重細節的工作,這樣的設想具有天然吸引力。然而,這股熱情始終與尖銳的批評并存。
在學術心理學圈子里,邁爾斯-布里格斯類型指標(MBTI)常常被貶為“高級星座運勢”,一種不知怎么就混進了董事會議室的休閑娛樂性質的室內小游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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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世紀初,布里格斯與她的女兒伊莎貝爾在一起。她們最終共同開發了邁爾斯-布里格斯類型指標(MBTI),這一人格測試已在全球范圍內被廣泛使用。
對于那些對大眾心理學心存懷疑的人來說,拿 MBTI 開涮幾乎已經成了一項經常性的消遣。既然如此,一項科學基礎如此單薄的測試,究竟是怎樣一步步變成商界的常備工具的呢?答案藏在一個頗為奇特的組合當中,其中既有歷史機緣的偶然安排,也有人類對自我認知的強烈渴望,還有一整套行事老練的市場營銷手法。
把人類性格分門別類的沖動,遠遠早于邁爾斯、布里格斯以及任何現代心理學家的出現。早在公司要求員工勾選“內向型”或“外向型”之前,古代醫師就已經嘗試從體液的平衡狀態推斷一個人的性情。希波克拉底及其后繼者、尤其是蓋倫提出的體液學說認為,人類的健康、情緒與氣質受四種體液的比例影響: 血液、黏液、黑膽汁與黃膽汁。依照后來的經典解釋,黑膽汁過多會被視為塑造出憂郁型氣質(悲觀、多愁善感),血液旺盛則與樂天型氣質相連(開朗、精力充沛),黏液偏多的人往往被描繪為沉靜遲緩,而黃膽汁的偏盛則被歸因于易怒、暴躁的膽汁型氣質。
幾個世紀以來,體液學說為人們提供了一套看似自洽的解釋框架,讓他們相信,只要四種體液的比例失衡,就足以說明為何有人郁郁寡歡,有人樂觀外向。從古希臘到十九世紀,這一理論一直頑強地存在于醫學與性格思考之中,哪怕今天看來,它的缺陷幾乎一目了然。連古典理論本身都承認,現實中的個體往往是不同氣質的混合體,一個通常隨和、偏黏液質的人在巨大壓力之下照樣會暴躁易怒,一個平日開朗的“多血質”在糟糕的一天里也可能陷入憂郁。現代人格研究進一步證明,人的特質既有穩定的一面,也會隨著年齡與生活事件發生系統性的變化,人格遠比四種氣質的劃分復雜得多,更不可能整齊劃一地塞進十六個格子里。
正因如此,當代表達人格類型學的各種工具,從四氣質到 MBTI,最核心也最持久的批評之一,就是它們假定人的特質可以被固定在某個標簽之下,而忽視了這些特質本身的連續性與可變性。
到了二十世紀初,隨著心理學努力把自己塑造為一門嚴格的科學,各種新的理論框架紛紛登場。其中之一,就是瑞士精神病學家卡爾·榮格提出的人格類型學。在他 1921 年出版的《心理類型》(Psychological Types)一書中,榮格勾勒出人們在如何感知世界與如何做出抉擇方面的一些根本差異。
其中一個關鍵的區分,是內傾者與外傾者之間的差別。內傾者從獨處與內省中汲取能量,外傾者則在社會互動里如魚得水。
在 MBTI 和人格類型語境下,“內傾者”大體上就是我們說的“內向型”,但更嚴格、更專業一些,強調的是心理能量偏向內在世界,而不是簡單等同于“害羞、木訥、不合群”。
另一個區分,在于那些依賴具體感覺輸入的人和那些更多仰賴直覺指引的人之間的不同。他還提出“思維型”和“情感型”的對照: 前者在判斷時優先考慮邏輯,后者則更強調價值觀和人際關系。榮格提出的這些類別,更多源自他的臨床觀察和理論推演,很少有實驗室式的基于大樣本、量化量表、因子分析等現代意義上的實驗或統計學驗證,但它們確實帶來了一種頗具誘惑力的秩序感,仿佛紛繁多變的人格可以被幾條基本維度梳理清楚。榮格的這些觀念逐步走出專業圈,盡管經驗基礎并不牢靠,卻依然為后來的各種人格測評提供了現成的模板。
在大西洋的另一邊,美國母女凱瑟琳·庫克·布里格斯與伊莎貝爾·布里格斯·邁爾斯的確在榮格理論的啟發下,走出了自己的道路。布里格斯早在二十世紀初就開始研究人格氣質,自行提出過幾種類型劃分,等到 1920 年代讀到《心理類型》的英譯本時,她意識到榮格的構想與自己的思路相通而又更為系統,于是轉而系統吸收并加以改造。二戰期間,母女二人開始在這一基礎上編制性格問卷,希望幫助大批首次走進工廠和辦公室的女性了解自身偏好,從而在戰時被分配到更“舒適而高效”的崗位。通俗寫作和企業宣傳中流傳著一個說法,稱布里格斯在讀完榮格后,曾把先前寫下的草稿統統扔進壁爐,決心從頭開始,這一情節目前主要可以視作事后的傳奇潤色,而非有嚴格史料佐證的事實。較為可以確定的是,榮格的類型學為她們提供了概念藍圖,而布里格斯和邁爾斯所做的工作,則是把這些抽象的心理分類改造成一套可以通過問卷實施的“人群分揀”工具,盡管她們本身并非科班心理學家。
布里格斯和邁爾斯把榮格一些更晦澀難懂的設想加以刪繁就簡,把注意力集中在四個相對實用的人格維度上。第一,你更傾向于外向還是內向,是更面向他人和各種活動,還是更面向自己的思考與內在世界。第二,你更習慣依靠具體事實和細節來獲取信息,還是更依賴模式與直覺的把握。第三,在作出決定時,你是優先看重邏輯推理,還是更在意個人價值觀與情感感受。第四,你更傾向在一種有結構、有計劃的軌道上生活,還是更喜歡一種靈活、隨興、自發的生活方式。圍繞這四組二元維度設計的一系列問題,最終會為每個人生成一個四字母類型,比如 ENFP 或 ISTJ,一共對應十六種可能的組合。
每一種類型都配有一段描述性的性格小畫像,有點類似某種“原型人物”,而且全部采用正面化的表述方式。順帶一提,我們熟悉的“ A 型人格”和“ B 型人格”這一對標簽,也就是所謂“拼命三郎式的進取派”和“松散拖延型”的對照,其實壓根不是源自什么嚴格的心理學研究。這兩個稱謂是在 20 世紀 50 年代由兩位心臟科醫生提出的,后來才被披露,他們的研究一直在悄悄接受煙草行業的資助,而后者急于把心臟病的責任推給人格特質,而不是香煙本身。類似這樣的插曲提醒我們,并非所有的人格標簽都是在純粹科學動機之下誕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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邁爾斯-布里格斯類型指標是一種人格類型評量工具,由卡爾·榮格的類型理論發展而來,指出人腦在感知和決策上存在不同先天偏好,但并不反映后天發育,如能力、品格、言行、心理健康等。其理論中最淺顯的部分是四組相反的先天偏好:內向與外向、實感與直覺、思考與情感、判斷與感知,四組偏好可組成16種穩定的人格類型。
邁爾斯-布里格斯類型指標(MBTI)的最初版本一度相當默默無聞。直到 20 世紀 70 年代中期,一家新的出版商接手之后,MBTI 才開始走上向“隨處可見”邁進的普及之路。時機可以說恰到好處。當時的美國企業界正熱衷于各類管理培訓課程和效率工具,而邁爾斯-布里格斯類型指標(MBTI)則被包裝成一種科學方法,可以用來優化團隊合作與個人發展。
在此后數十年間,參加一次 MBTI 測試成了許多辦公室里的一道“入門儀式”。這套量表承諾為同事之間提供一種共有語言,幫助他們彼此理解。如果銷售經理測出來是“ESFP”,而會計師是“ISTJ”,這在表面上就能解釋他們截然不同的工作風格,并被認為有助于避免沖突。關鍵在于,MBTI 始終把這些差異呈現為中性甚至正面的,從不把任何一種類型描繪成“更優一等”。話術上一直強調,每一種類型都有自身的長處,官方立場是“各類型一律平等”。
做完測試的員工走出測評時,往往會覺得自己的特質得到了肯定,理想情況下還會對如何與同事更好配合有一些新的體會。測試的出版方在說明中明白寫著,MBTI 結果不應被用作錄用或解雇的依據,只應用來增進理解。然而,一旦這樣的工具在組織中廣泛鋪開,某些管理者跨過這條紅線幾乎可以說是遲早的事。
邁爾斯-布里格斯類型指標(MBTI)能夠在各類組織中牢牢扎根,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在于它背后那套精心設計的商業模式。這項測評屬于專有產品,出版方對其使用實施嚴格管控。想要以“專業身份”施測,多數非科班人士需要通過收費認證獲得施測資格,科班出身者則可以通過教育資格豁免部分培訓要求。拿到認證之后,各類培訓師和人力資源顧問便成了這套方法的布道者,將它帶進一家又一家的機構。每一位熱情投身其中的實踐者在客觀上也同時充當了推銷員,因為他們必須使用官方授權的材料,還要不斷向客戶強調這份測試的價值。
正是這種自我強化的生態體系,推動邁爾斯-布里格斯類型指標(MBTI)在組織世界中迅速擴散。公司真正買下的,從來不只是一份問卷,而是一整套由專人引導的體驗,通常由一位極善于控場、頗具個人魅力的顧問主導,對方會向管理層承諾,只要做一次人格測試,就能離更和諧的職場關系和更高的生產力近一步。
就公道而論,MBTI 的設計者及其后來的繼承者從未否認,沒有任何一種測試能夠窮盡一個人所有細膩的面向。他們一再強調,類型劃分說的是偏好,而不是命運,經常借用“用手習慣”來打比方: 寫字時可以用左手,也可以用右手。從原則上講,兩只手都能用,只是總會有一只更順手。因此,他們會說,一個內向者在需要時完全可以表現得外向,就像慣用右手的人在必要時也能用左手寫字一樣。你的那一組四字母類型,只是勾勒出你更自然偏向的那一側,而不是一個要求你永遠待在其中的格子。
不過,即便有了這些看上去頗為周到的免責聲明,也擋不住測試本身的結構性局限。與許多以連續維度來刻畫人格的現代工具不同,MBTI 在最終呈現時只給出非此即彼的類型標簽,中間沒有獨立的“中間類型”。大量研究表明,MBTI 各量表的原始得分在真實人群中的分布往往接近常態,大多數人集中在中段,但量表在計分時卻以中線為界,將受測者強行歸類為某一側的類型。結果就是,在外向與內向這類維度上,那些既不典型內向也不典型外向的“中間性格者”,在類型系統里并沒有自己的位置。
在這種設定下,如果某人在某一維度上的得分恰好徘徊在中段附近,那么只是心境略有變化,或在不同情境下對題意略有不同理解,就足以讓他的得分跨過切分線,在下一次測試中呈現出完全相反的那一類。事實上,多項研究都發現,相當一部分受測者在數周或數月后重測 MBTI 時,會得到與首次測試并不一致的類型組合。MBTI 的支持者通常解釋說,這說明這些人原本就在該維度上接近“臨界點”,所以重測時略微“越線”屬于正常波動。
但恰恰是這種解釋暴露出問題的本質: 這套類型工具本身沒有為處在中間地帶的人提供獨立的標記。這樣的做法,就像在量身高時,只允許把人分成“高個”和“矮個”,而對中等身材的人既不給名稱,也不給位置。現實世界顯然不是這樣被劃分的,人格更不應該如此。
除了這些根本性問題之外,MBTI 還遭遇了不少技術層面的批評。由于它完全依賴自我報告,測試結果很容易映射出被測者當時的自我形象或偏見,而不一定反映其長期穩定的特質。還有研究發現,MBTI 的某些量表維度之間并非真正彼此清晰獨立。例如,一個人在“判斷”(Judging)與“感知”(Perceiving)維度上的得分,往往會與他在“感覺”(Sensing)與“直覺”(Intuition)維度上的表現存在明顯重疊。如果這些維度真的是互不重疊的特質維度,這種結構上的交叉就不應如此突出。類似的發現說明,從現代心理測量學的標準來看,MBTI 在維度設定和量表結構上都缺乏足夠扎實的實證支撐,其類型框架更多是對理論構想的直接投射,而不是在嚴謹的統計建模基礎上反復修正出來的結果。

這些性格類型實際上限制了一個人在辦公室里能做什么或不能做什么。
盡管如此,這些缺陷并不能簡單歸咎于設計者的懶惰或惡意。布里格斯和邁爾斯為打磨這份問卷傾注了多年的心血。她們向成千上萬的人施測,一絲不茍地整理結果、統計數據、尋找模式。連家庭度假也常常變成研究之旅,她們會在旅途中向任何愿意配合的人收集數據。然而,縱然投入如此巨大,她們走的并不是標準的科學路徑。她們并非先進行開放式的探索性研究,從真實數據中歸納出人格特質,而是先接受了榮格預設好的類型理論,再據此反向設計出一份用來“驗證”這些類型的測試。換句話說,她們一開始就把自己聲稱要加以證明的那些類別當成了出發點。再真誠、再辛苦的資料搜集,也無法抹平這種邏輯上的循環。后來,現代心理學家指出,MBTI 那座看上去精巧完備的大廈,實際上建在一塊“沙地地基”之上,在結構細節上固然令人印象深刻,卻缺乏可靠而扎實的經驗基礎。
專業的心理學研究者在很大程度上已經轉向他們認為更為可靠的模型。其中最突出的一套框架是“大五人格”(Big Five)模型,它用五個寬泛的維度來刻畫人格: 對新經驗的開放性(openness to experience)、盡責性(conscientiousness)、外向性(extraversion)、宜人性(agreeableness)和神經質(neuroticism)。
與 MBTI 的二分劃分不同,這些特質都是沿著連續刻度來測量的,是在數十年經驗研究的基礎上歸納出來的,而不是源自某一位理論家事先設想好的類型。一名被試者可能在外向性維度上得分很高,在神經質維度上得分很低,由此勾勒出一幅更為細膩的傾向畫像。大五模型普遍被視為比邁爾斯-布里格斯類型指標更穩健、在科學上也更站得住腳。
盡管如此,心理學家也承認,知道一個人在這五個特質上的位置,充其量只是一瞥其人格的一個側面。要獲得更完整的圖景,還必須把個人價值觀、情感生活、內在動機、人生經歷以及所處的社會角色等因素一并納入考量。人類人格的豐盈與復雜遠遠超出任何單一測評工具所能囊括,這一點也讓像 MBTI 這樣的工具所作出的那些雄心勃勃的宣稱顯得更加站不住腳。
另一種著名的人格測評工具則更為鮮明地展現了主觀性的種種風險,那就是羅夏墨跡測驗(Rorschach inkblot test)。這份測試誕生于 20 世紀 20 年代,由瑞士精神病學家赫爾曼·羅夏(Hermann Rorschach)設計。受測者需要面對一系列模糊難辨的墨跡圖,回答自己在其中看到了什么。理論設想是,在作答過程中,個體會不自覺地把內心的想法或沖突投射到這些圖像上,從而呈現出某些可供熟練施測者解讀的模式。然而,在早期的實際運用中,這套測驗幾乎完全沒有任何標準化的評分體系,一切全憑心理學家的個人判斷,幾乎就像在替人解夢。對懷疑者而言,這種做法更像是一種徘徊在藝術與把戲之間的表演,與科學幾乎談不上有什么扎實的聯系。
到了 20 世紀 70 年代,心理學家約翰·埃克斯納(John Exner)試圖挽回羅夏測驗在專業領域的地位,他提出了一套號稱嚴格的評分方法,即所謂“羅夏綜合體系”(Comprehensive System)。在這套體系下,施測者不再只依賴直覺判斷,而是對受測者回答中的若干特征進行量化統計,例如反應落在墨跡的哪一部分、是否包含人物或物體的動作、是否由顏色、形狀或陰影觸發等,然后再依據常模數據計算出一系列指數,用以指導臨床解釋。綜合體系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評分的一致性,使羅夏測驗得以在臨床與法醫實踐中繼續使用下來。直到今天,仍有專門機構和培訓項目圍繞羅夏及其后續體系(包括 R-PAS 等)提供系統課程,這也說明在爭議之中,這項工具在部分專業圈子里依舊保有現實需求。
那“常模”又是什么?在心理與教育測驗里,“常模”(test norms / norms)本質上是一套用來解釋個體測驗分數的統計參照系。例如《大英百科全書》在“心理測驗·常模”條目中指出,常模由一組數據構成,用來判斷一個受測者在某項測試中的“相對位置”;單獨看的原始分數意義有限,必須放到一個群體的得分分布中才能被解釋。常模因此為“將個體與某一群體進行比較”提供依據。 也就是埃克斯納那套綜合體系不再只是“心理師覺得如何就如何”,而是要求先建立一個規范化的參考分布,再根據受測者的回答在這一分布里的相對位置來判斷是否異常。這就是從純主觀解讀,向“有參照地解讀”邁了一步。
人格測評的世界也因此出現了近乎教派式的分化,不同陣營圍繞各自崇奉的工具聚攏。羅夏的擁躉至今仍然堅信這套方法所具備的那種近乎不可思議的洞察力,另一些人則把忠誠獻給更新的量表或“大五人格”模型,各自陣營都深信自己選擇的工具更勝一籌。

白大褂“專家”凝視旋轉的人格轉盤,象征測試披著科學外衣,卻把復雜個體簡化為隨手一抽的四字母標簽。
然而,即便有了埃克斯納的綜合體系,質疑之聲仍然無法完全消散。研究顯示,羅夏測驗有時會把原本健康的人錯判為存在嚴重心理問題風險。尤其是在采用綜合體系常模來解釋兒童或青少年答卷時,有研究發現,原本正常甚至較為聰慧、富有想象力的受試者,其得分卻常被解讀為接近精神病譜系邊緣,這類結果在方法學上往往被視為假陽性,而非真實的高危信號。如果爭議只停留在學術討論層面,這種過度敏感的“預警”頂多算是一則耐人尋味的警示。但問題在于,羅夏測驗至今仍偶爾在事關重大的場合被當真對待。更令人憂慮的是,墨跡測試的結果在一些法院中被接納為證據,用來左右兒童監護權的裁決,甚至影響刑事被告的命運。只憑心理學家對幾幅模糊墨跡反應的主觀解讀,就足以改寫一個人的人生軌跡。在許多專家看來,這已經越過了合理與荒誕之間的界線,讓人的未來懸系于一份 1921 年的墨跡圖,實在難以接受。
一種截然不同的人格測評路徑,則在 20 世紀 40 年代隨著明尼蘇達多相人格測驗(Minnesota Multiphasic Personality Inventory,MMPI)的問世而出現。與邁爾斯-布里格斯或羅夏測驗不同,MMPI 的目標直指精神病理的診斷,它由數百道是非題構成,現代 MMPI-2 版本的題目多達五百余道。
其中一些題目異常具體、甚至相當私密,例如詢問排便習慣或怪異信念之類,意在以一種幾乎“霰彈槍式”的方式,盡可能廣泛地探查個體心理的各個角落。MMPI 的兩位創始人是一名心理學家和一名隸屬明尼蘇達大學的精神科醫生,他們采用了一種頗為精巧的經驗策略: 先向兩組人施測,一組由精神科患者組成,另一組則是被視為健康的普通人,然后找出哪些題目在統計意義上可以把這兩組人的回答區分開來。他們并不是先根據某套既定理論來解釋答案,而是讓數據本身“開口說話”。
例如,如果抑郁癥患者在某一組題目上的作答模式與對照組系統性地不同,那么在后續的施測中,這些題目就會被視為抑郁傾向的指標。正是這種以實證為導向的策略,使得 MMPI 比那些建立在個人直覺基礎上的人格測試更具一種“科學化”的外觀。
盡管在設計上看起來相對嚴謹,MMPI 終究還是建立在一個關鍵假設之上,那就是作為對照組的那些“正常”的明尼蘇達人,確實可以代表心理健康的基線。
現實中,每個人或多或少都帶著一些焦慮與怪癖,要勾畫出一個完全“正常”的人本就十分困難。即便如此,MMPI 在自己的目標上總體表現尚可,它在一定程度上能夠提示精神疾病的跡象,還能識別出那些在作答時刻意把自己包裝得比實際更健康,或者故意把問題夸大得更嚴重的受測者。
在臨床環境中,這是一份有實際價值的工具。然而,當企業把 MMPI 引入口聘與篩選流程時,事情就滑向了不當的侵入。測試中的問題深挖個人隱私,大量涉及醫療和心理層面,遠遠超出崗位所需技能的范圍,卻打著“評估崗位適配性”的旗號實施。
最終,一些公司因為要求求職者接受此類測驗而被告上法庭。
像社會學家威廉·懷特(William Whyte)這樣的批評者指出,這些測試在二十世紀中葉的美國企業世界里強化了一種令人窒息的從眾文化。它們勾勒出一幅狹隘的“正常人”圖景,往往體現的是一種平淡無奇的中西部理想類型,并把偏離這一形象的人篩除在外。在他看來,一套表面上帶著科學光環的工具,實際上成了群體思維的手段,用來強加某種關于“誰才算正常人”的主觀定義。
懷疑者常常把邁爾斯-布里格斯類型指標(MBTI)和占星術放在一起比較,指出兩者都提供友善、寬泛、幾乎可以套用在任何人身上的描述。的確,MBTI 的一大魅力正在于,它像星座運勢一樣,從不會讓你感覺糟糕。類型描寫措辭討好,又足夠含糊,人們很自然就會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幾十年前,心理學家伯特倫·福勒(Bertram Forer)用一項著名實驗展示了這種機制是如何運作的。他先讓一班學生做了一份人格測試,然后完全無視他們的真實作答,轉而給每個學生發了一份一模一樣的“測評報告”,里面塞滿了寬泛而正面的陳述,比如“你有大量尚未開發的潛力”“你喜歡生活中有一些變化和多樣性,但在被過度限制時會感到不滿”。學生們被告知,這是專門為他們量身定制的性格畫像。結果大多數人都認為這份報告“準得驚人”,全然沒有意識到全班同學拿到的是同一段文字。后來,人們把這種現象稱為“福勒效應”(Forer effect),它揭示了人們是多么容易把一幅動聽的自我畫像當成真實寫照,也有助于解釋為何會有那么多人覺得自己的 MBTI 報告“說得太對了”。
對普通人而言,做一份人格測試往往是一種帶點娛樂意味的自我反思練習。很多參加過辦公室 MBTI 主題工作坊的人回想起那一天,覺得那更像是一場愉快的調劑,是一次輕松隨意的探索,而不是一場嚴苛的靈魂審判。當他們拿到自己的結果時,自然會把注意力放在那些與自我認知相契合的部分,對那些不太貼切的句子則聳聳肩、一笑置之。
至少,它會引發許多對話: “難怪你討厭臨時變更,你真是個標準的 J。”在這樣的語境下,邁爾斯-布里格斯扮演的是一種溫和的工具,有點像一場有組織、有結構的破冰活動,讓每個人都得到一點小小的自我肯定,也提供了一套不帶評判色彩的語言來談論彼此的差異。只要大家都抱著保留態度,用一點幽默感和適當的距離去看待它,這種用法本身并無大礙。
真正的問題出現在人們賦予這些測試遠超其本來應得的權威之時。歷史上不乏人格測評被濫用,從而影響現實生計與人生命運的例子。一份墨跡測試不該決定父母一方能否獲得子女的監護權,也不該左右一名被告在法庭上的命運。
同樣,一個源自問卷的四字母代碼不應決定誰得到錄用或晉升。這類工具,無論像羅夏那樣主觀模糊,還是像 MBTI 那樣條理分明,充其量只是一些粗略的指示或談話的起點,它們并不是可以占卜一切的神諭。邁爾斯-布里格斯的設計者本人也一再提醒,絕不可在高風險情境中使用這套量表,然而他們親手打造出來的高人氣,客觀上又削弱了這類告誡的約束力。一旦整個文化迷上了一臺簡易的“貼標簽機器”,要克制過度使用它的沖動就變得格外困難。
人格測試之所以經久不衰,大概在于人們始終抱著一種信念,那就是人可以被以某種系統化的方式加以理解。只要回答幾道設計巧妙的問題,就能勾勒出心靈的“藍圖”,這樣的設想確實頗具誘惑力,它在紛繁復雜的人性面前,承諾帶來某種清晰與可預期感。
只是,與之相伴而來的清醒對照是,人類終究頑固地復雜,也總是充滿出人意料的一面。我們固然是有模式可循的生物,某些特質在時間維度上相當穩定,但同時又會被情境所塑造,具備改變的可能,并且始終抗拒被壓縮成一套固定公式。
人格測試舉起一面鏡子,不過鏡中倒影往往是被簡化、被美化的自我畫像,遺漏了那些真正構成我們的深度與矛盾。更為審慎的做法,也許是把這些測試當作一段有趣的小體驗,或者一段自我反思的起點,而不是對自我身份的終局判決。
它們提供的種種格子,在一定范圍內確實可以派上用場,只要我們始終記得,真實的人很少會乖乖待在這些格子里太久。歸根結底,這些測試暴露出的,很可能更多是我們想要把自己定義得整齊劃一的愿望,而非那套真正塑造我們之所以為“我們”的復雜性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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