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理解過程
與一間暗室并無太大的不同,
它密不見光,
只有一些小縫隙
讓外部事物的可見形象
或概念投射進來。
——約翰·洛克《人類理解論》
米切爾在《元圖像》一書中,認為元圖像就是“圖像的自我批評和哲學思考”。 它把圖像從單純的“看什么”的工具,變成了思考“為什么看”和“怎么看”的對象。
元圖像迫使我們停下下意識的觀看,進入一種批判性的思考模式。
我們通常認為看圖像是自然而然的,圖像就是對現實的忠實記錄。元圖像提醒我們,所有的觀看都是被建構的。它通過展示自身的運作機制,揭示了圖像背后隱藏的視角、框架、意識形態和權力關系。我們看到的,永遠是“某個人”想讓我們“以某種方式”看到的。
元圖像的視角能幫助我們看清它們是如何建構權威、推銷商品或塑造“理想”生活方式的。
現以“愚人船”這個古老的意象,展示一個威力強大的“元圖像”隱喻,并用它來診斷我們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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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源頭:博斯的畫作《愚人船》
尼德蘭畫家耶羅尼米斯·博斯(Hieronymus Bosch)在15世紀末創作的這幅畫(上圖),描繪了一艘小船在一條小河里,船上擠滿了修士、修女和普通人。他們都在忙著自己的蠢事:
有人在暴飲暴食,有人在調情,有人正徒勞地試圖撈起水中的月亮……
最可怕的是,船上的每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欲望和愚蠢中,完全不覺得自己的處境有任何問題。這艘船,就是一個與世隔絕的、自以為是的瘋狂小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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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米切爾的“元”解讀:愚人船作為“世界圖像”
米切爾看到的,不只是畫中人的愚蠢。他看到的是這幅畫作為一個 “元圖像” 的結構——即關于圖像自身的圖像。它不僅僅描繪場景,更展示了“世界”如何被圖像所框架、組織和呈現。
它是一個封閉的宇宙,船上的小世界與外部(也就是我們觀眾所在的世界)被隔開。他們自成一體,其邏輯在內部是自洽的,但從外部審視卻是瘋狂的。畫框在此成為了區分“內部瘋狂”與“外部理性”的臨界點,但我們觀眾所處的“理性世界”是否真的更清醒,這正是米切爾要我們質疑的。
這幅畫本身就是一個關于“世界”如何運作的模型。它向我們展示了一個世界的縮影。
它就像一件自我展示的“世界圖像”。這里的“世界圖像”是指世界被把握為圖像了——我們通過“圖像”這種方式來理解、組織甚至建構我們所處的現實。
博斯和勃蘭特(《愚人船》文學原著的作者)生活的時代,歐洲許多城市確實存在通過水路驅逐瘋癲者的習俗,這些“愚人船”也將瘋人從一個城鎮運送到另一個城鎮。畫作《愚人船》可以被看作是對這種社會現象的隱喻和濃縮。通過將這種“愚人”群像濃縮在一艘船上,博斯使得這幅畫成為了一個闡釋世界運作方式的模型。
當我們觀看這幅畫時,我們覺得自己是清醒的旁觀者。但米切爾指出,我們觀看這幅畫的行為本身,就可能是一種“愚行”——我們自信地認為自己是清醒的,但很可能,我們正身處另一艘更大的“愚人船”上而不自知。
米切爾解讀中最具批判性的一點,在于他重新審視了我們與畫作的關系。
“清醒的旁觀者”不過是一種假象:我們站在畫外,似乎扮演著清醒的批判者角色。我們審視、分析,甚至可能評判畫中人的種種愚行。然而,我們這種自信的“觀看”行為本身,很可能就是一種“愚行”。我們相信自己處于一個更優越的位置,能夠洞察畫中的荒謬,但這份洞察的自信,恰恰可能讓我們忽略了自身的處境。
身處更大的“愚人船”:我們是否可能正身處另一艘更宏大的“愚人船”上而不自知?這幅畫由此從被審視的客體,轉變為審視主體的目光之源。它迫使我們反思,我們所依憑的認知框架(比如理性、常識、科學),是否也只是另一艘“愚人船”上自洽的瘋狂邏輯?我們堅信自己在“觀看真相”,但這份堅信本身,是否也構成了另一種形式的“愚昧”?
3. 隱喻的擴展:我們時代的“愚人船”
米切爾將這個模型從藝術史中抽離出來,將它變成一個可以分析任何封閉系統的“萬能鑰匙”。他認為,我們身邊充滿了各種“愚人船”式的元圖像。比如,信息繭房。
注意力經濟決定了平臺必須通過最大化用戶停留時間來獲利,而制造“舒適”的繭房是實現這一目標的最有效手段。 于是,一個完美的閉環形成了:你的點擊和停留訓練了算法——算法為你打造更舒適、更同質化的信息環境——你因此停留更久、產生更多數據——平臺算法進一步優化。
1)現代版的“愚人船”。
其特征如下:
封閉:你看到的信息不斷強化你已有的觀點,船壁將異質信息過濾在外。
自認為清醒:你覺得你的信息流代表了“真相”和“常識”,而“另一邊”的人都是愚蠢的、被蒙蔽的。
瘋狂漂流:整個社群在情緒的驅動下,朝著未知的方向狂熱地前進,無人真正掌舵(理性被邊緣化)。
這艘船本身就是一個關于“世界應該如此”的元圖像,它不斷地向你展示并強化這個圖像。
這艘船最危險的地方在于它的舒適性。外在信息不是用蠻力把我們關起來,而是用“投其所好”的方式,為我們每個人精心建造了一個舒適區。
“掌舵”的假象:我們以為自己是在主動選擇信息,但實際上,我們產生的每一個“瘋狂漂流”都是由我們的點擊、停留和情緒反應作為動力,而理性則被拋棄在船尾的浪花中。
元圖像的自我生產:這艘船本身就是一個強大的“元圖像”生成器。它不斷生產和強化一個為我們量身定做的“世界圖像”,并讓我們深信不疑。我們不再觀看世界,我們只是在觀看我們自己的偏好被放大后的投影。
2)團體“愚人船”。
在每一個封閉而且極端的團體,都是一艘“愚人船”。其特征是:
擁有自己的一套術語、英雄、敵人和神圣信條(船上的“儀式”和“圖騰”)。
將所有反對者視為“非我族類”的、愚蠢的“他者”(就像博斯畫中船外那些“不正常”的人)。比如,一些喜歡不同明星的人會互罵對方愚蠢沒眼光。
在內部,邏輯自洽,感覺良好;但從外部看,其偏執和脫離現實顯得十分瘋狂。
團體封閉意識形態:自我神圣化的孤舟——通過制造敵人來鞏固內部認同。
“船上的儀式和圖騰”:這套系統不僅僅是一套觀點,它是一套完整的替代性宇宙觀。它擁有自己的“經文”(核心文本)、“祭司”(意見領袖)、“圣戰”(對外的攻擊),和“異教徒”(持不同意見者)。加入其中,個體能獲得強烈的歸屬感和使命感,但這種歸屬感是以交出個人獨立思考能力為代價的。
“他者”的構建:博斯畫中船外的人被船內的人視為“不正常”。這個機制在今天被無限放大。將對手“非人化”、“愚人化”是最有效的宣傳工具,它使得任何理性的辯論都成為不可能,因為你要么在船上,要么在水里,沒有中間地帶。
3)個體“愚人船”。
元圖像思維最重要的延伸是作為個體的“愚人船”。
除了以上比較宏觀的系統,米切爾的模型最鋒利之處,在于它可以轉向我們每個人自身。我們每個人的“自我”,也可能是一艘最隱蔽、最堅固的“愚人船”。
個體“愚人船”的特征:
封閉的自我敘事:我們為自己編織了一個關于“我是誰”的故事。這個故事里,我們是英雄、是受害者、是懷才不遇的天才。我們不斷強化這個敘事,選擇性地記住符合它的經歷,遺忘或曲解那些挑戰它的事實。
自認為清醒:我們堅信自己對自己的認知是客觀、真實的。“我當然了解我自己!”——這份自信,正是這艘船的風帆。
瘋狂漂流:我們被自己的固有思維、情緒模式和認知偏見所驅動,在人生的水域中重復著相似的模式(例如,總是在同一類問題上犯錯,總是被同一類人所吸引又受傷),卻感到無法真正掌控方向,仿佛有“命運”在作祟。
元圖像的體現:我們內心的“自我形象”,就是一個最根本的“元圖像”。我們透過這個濾鏡去解讀外界的一切信息、他人的反應和生活中的事件。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恐慌者的眼中滿世界都是危險。這個濾鏡決定了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友好的世界,還是一個充滿敵意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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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核心警示:你無法“下船”,但可以“自知”
這才是米切爾理論最深刻、也最令人不安的地方。他不是在提供一個“如何變得聰明并逃離愚人船”的解決方案。
他的核心論點是:根本沒有“船下”的位置。我們所有人都必然身處某艘“愚人船”之中。
我們無法獲得一個絕對客觀、無偏見的“上帝視角”。
你認為自己是清醒的批判者?你只是登上了另一艘名為“批判者”的船。
你認為自己超然物外?這種“超然”本身就是你所在船只的意識形態。
“船”就是我們的視域:
我們總是已經被拋入某種語言、文化、意識形態和認知框架之中。這些框架就是我們的“船”,它決定了我們能看到什么、如何思考,甚至決定了“現實”對我們而言意味著什么。認為自己在“船外”,不過是登上了另一艘名為 “理性主義”、“超然物外”或“絕對真理” 的船——這艘船可能更加隱蔽和危險。
對“啟蒙幻覺”的批判:
這是一種對傳統“啟蒙思想”的深刻批判。啟蒙運動告訴我們,只要運用理性,就能掙脫一切偏見和迷信,抵達純粹的真理。而米切爾(以及他背后的后現代思想)指出,理性本身也可能是一種偏見,我們所追求的“真理”也必然是被某種框架所塑造的。
那么,希望在哪里?
希望不在于“下船”,而在于 “元認知”——意識到自己正在一艘船上,也就是對思想本身進行思考的能力,即 “自知”。
《愚人船》這幅元圖像的價值,就在于它是一面鏡子。它強迫我們反思:“我是不是也像畫中人一樣,在追逐水中的月亮?我所在的這艘船,它的瘋狂是什么?”
當我們能跳出自身的邏輯,看到自己身處一個“系統”(一個元圖像)之中,并開始審視這個系統的規則和邊界時,我們就獲得了有限的自由。
這不是一個一勞永逸的解決方案,而是一種持續的修行。
從“沉浸”到“審視”:
沉浸狀態:畫中人的狀態。他們完全認同于船上的瘋狂邏輯,欲望就是他們的全部世界。
審視狀態:通過《愚人船》這面“元圖像”的提醒,我們獲得了一種短暫的抽離。我們開始質疑自身所在的“船”:我所在的這艘“船”(比如我的專業領域、我的價值觀、我的生活方式)的運行規則是什么?它的邊界在哪里?它有哪些我從未質疑過的前提?
“在船上移動”的可能性:
雖然不能下船,但自知給了我們在船上移動的自由。我們可以:
走向船邊:有意識地接觸其他“船只”的信號,嘗試理解其他世界觀的內在邏輯。
與同船者辯論:在內部發起對話,挑戰固有的教條,從而微妙地影響“船”的航向。
成為“瞭望者”:不再只盯著甲板上的瑣事,而是嘗試望向遠方,思考更宏觀的圖景和可能的“礁石”。
培養“航行者”的自覺:
這種“自知”并非空談,它可以轉化為具體的實踐。
主動尋找你的“反鏡像”:定期去閱讀和傾聽那些你最深惡痛絕的觀點。目的不是為了認同它們,而是為了理解它們作為一個“世界圖像”是如何建構起來的,從而映照出自身“圖像”的輪廓。
實踐“哲學上的懷疑”:像一名訓練有素的舵手一樣,定期檢查你的核心信念。問自己:“我堅信的這個東西,有沒有可能只是我這艘‘船’的特產?”
擁抱“認知失調”:當你感到不舒服、困惑、原有的世界觀受到挑戰時,不要急于逃避。認知失調的時刻,正是你發現自己“船體”邊界的時刻,是成長的契機。
擁抱“航行者”的身份:
米切爾的最終啟示,是讓我們完成一個根本的身份轉變:
從“真理的擁有者”到“永久的航行者”。
從“系統的盲目乘客”到“自覺的參與者”。
真正的自由,不在于找到一個可以永久停靠的彼岸,而在于保持航行的勇氣、審慎和開放的心態。我們接受“永遠在船上”這一人類的基本境遇,但通過“自知”,我們獲得了在永恒的漂泊中,保持清醒、尊嚴和同理心的可能。
這幅畫作由此成為了一面永恒的鏡子,它不僅照出了我們的愚蠢,更照亮了一條通往有限但真實的智慧之路:自知其無知,方為大智。自知其在船,方能航行。
總結
米切爾用“愚人船”這個元圖像告訴我們:
世界是由無數個封閉、自洽且常常瘋狂的“元圖像系統”構成的。
我們無法逃脫系統,但我們可以通過理解“元圖像”來識破我們所在系統的本質。
最終的智慧,不是天真的“清醒”,而是悲劇性的“自知”——明知身在愚人船,卻依然努力保持一份批判性的清醒,并與船上的其他愚人共處。
這不再是簡單的藝術欣賞,而是一種用于自我審視和社會診斷的哲學工具。它的核心價值在于提供了一種 “系統性自反思考” 的模式。
識別系統中的“船”:我們可以用它來診斷任何一個封閉系統。
剖析一個公司:它的“船”是什么?是那種“我們向來如此”的企業文化?還是對市場趨勢的盲目自信?它的“水中月”是什么?是某個不切實際的增長目標?
審視一段關系:關系中的雙方是否共建了一艘“愚人船”?其中是否有一套雙方都不愿戳破的、自欺欺人的“默契邏輯”?
觀察公共輿論:每一個熱點事件都可能催生多艘對立的“愚人船”,每一艘都在自己的邏輯閉環內高聲吶喊。
自我審視:將“愚人船”內化為一種心性。這是最關鍵的一步,即將此工具用于自身。它所指向的,是一種古希臘哲人倡導的 “關照自身” 的靈性實踐。
“悲劇性的自知”是一種力量:因為它承認了人的根本局限和無助——我們無法獲得絕對真理。但正如悲劇能凈化心靈,承認這種悲劇性,恰恰能讓我們從“全知全能”的幻想中解脫,獲得一種前所未有的從容和謙卑。
當我們知道自己必然有偏見時,我們才能真誠地傾聽。
當我們知道自己也在某種“瘋狂”中時,我們才能對船上的其他“愚人”產生真正的共情。這不是消極的妥協,而是一種積極的、充滿張力的生存姿態。它要求我們:
保持懷疑,但不憤世嫉俗:我懷疑我所在系統的絕對正確性,但我并不因此就徹底拋棄它、脫離社群。
堅持批判,但同時自省:我在指出他人盲點的同時,必須警惕自己是否正站在另一艘船上進行指責。
參與共建,但不盲目認同:我依然在我的船上勞作、生活、與人交流,嘗試讓它變得更好,但我不會再將自我的價值完全依附于這艘船的榮辱。
雖然我們無法獲得絕對真理,但可以基于共同的人類福祉、減少苦難等普世價值(盡管這些價值本身也需要被審視)來評判不同“船”的優劣。
最終,米切爾通過《愚人船》賜予我們的,不是一張能指引我們抵達真理港灣的海圖,而是一個羅盤。這個羅盤無法告訴我們彼岸在何方,但它能時刻提醒我們:
“你正在船上。保持警惕,保持思考,保持對話。”
這份明知身在愚人船,卻依然努力觀察星空、測量水文、與同伴商議航向的勇氣和韌性,或許就是我們在一個沒有終極答案的世界里,所能擁有的最高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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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插圖來自比利時畫家 René Magritte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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