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上有位王喇叭。
為啥叫這個名兒呢?
他就靠著一桿嗩吶吃飯,專給辦白事的人家吹送葬的曲子。
這營生,說實在的,不算啥光鮮行當,但好歹能混口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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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家跟鎮西頭開棺材鋪的劉老板還是本家,勉強算是一家子。
這倆行當,都指著有人“老了人”(去世)才能開張。
所以鎮上那些愛說俏皮話的閑漢們,見了他們總愛逗悶子。
“王喇叭,聽說東村張老爺子快不行了?你這心里頭是不是跟揣了蜜似的?就等著響器一吹,銅錢進門嘍!”
“劉老板,您那幾口好棺材放著都快落灰了吧?眼巴巴等著主顧呢?”
王喇叭和劉老板呢,都是隨和人,知道大家沒惡意,就是嘴欠。
王喇叭通常就咧咧嘴,回一句:“嗐,誰家還不遇上個事兒?都是混口飯吃,積點口德吧您吶!”
劉老板也是跟著打哈哈:“我那木頭放著又壞不了,等等無妨,等等無妨。”
話說這天,王喇叭還真接了個活,南村有戶姓李的人家老太太沒了,請他去吹送葬曲。
接了活,本該是高興事兒,可王喇叭這會兒啊,心里頭是真真兒地難受,像壓了塊大石頭。
這悲哀倒不是為了那素未謀面的老太太,是為了他那吃飯的家伙——那桿銅嗩吶!
前些日子,這嗩吶不知被哪個挨千刀的賊給順走了,差點沒要了王喇叭半條命。
他瘋了一樣找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在一個外鄉貨郎擔子上尋著了,也不知是那賊銷贓還是貨郎收的贓。
王喇叭拼了老本才贖回來。
嗩吶是回來了,可碗口那兒磕癟了一小塊,雖然吹起來音兒沒大變,但王喇叭摸著那坑洼,心就跟被針扎似的疼。
這嗩吶可是他的命根子,是他全副家當,跟了他十幾年,風里雨里,送走了多少人,也養活了他自己。
這就好比莊稼漢的鋤頭,讀書人的筆,那是傍身的家伙事兒啊!
他一邊用粗布指肚反復摩挲那損傷的地方,一邊唉聲嘆氣地往南村趕。
為了省點腳力,他抄了近路,得經過一片亂墳崗子。
這地界兒,平日里大白天都少見人影,荒草長得比人都高,零星還有些年久失修、塌了半邊的老墳。
正走著呢,忽然一陣旋風卷著枯葉打轉,嗩吶碗口那癟坑被風一過,發出點不一樣的嗚咽聲。
王喇叭腳步頓了一下,心里有點發毛,但干他這行的,這種地方也算常來常往。
他啐了口唾沫,念叨一句“人窮鬼不纏”,壯著膽子加緊腳步過去了。
到了村口,說好來接的馬車連個影兒都沒有。
王喇叭心里又嘀咕上了:“這李家辦事也太不周全了。”
沒法子,只能自己腿兒著去。
白事辦得還算順利。
王喇叭收起心里的難受,鼓起腮幫子,把那《哭皇天》、《大出殯》吹得是嗚嗚咽咽,悲悲切切,引得孝子賢孫們哭聲一片。
他心里明白,這就是他的活兒,把主家的悲哀用聲音吹出來,送亡魂安心上路。
事畢,照例有一頓席面。主家忙亂,也沒人特意來招呼他這吹嗩吶的。
王喇叭自己找了個角落,悶頭吃了些飯菜,還喝了兩杯燒刀子。
酒入愁腸,想著那磕癟的嗩吶,想著這不易的營生,心里更不是滋味。
散場時,天都擦黑了。主家忙得腳不沾地,也沒人提送他一程的事。
王喇叭憋著一肚子氣,嘟囔著:“真是人走茶涼,事辦完了,連句客氣話都沒有,馬車更是影兒都沒見著。這河過得,橋拆得可真快!”
沒法子,還得原路返回,那亂墳崗是繞不過去了。
月色朦朧,荒草萋萋。夜風吹過,帶著股土腥氣和不知名的野草味兒。
王喇叭緊了緊衣衫,把嗩吶揣在懷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酒意有點上頭,腦袋暈乎乎的。
正走著,忽然覺得身后有動靜,像是有什么東西踩在枯葉上,沙沙作響。
他回頭一看,魂兒差點嚇飛了!
只見月光下,一雙綠油油的眼睛正死死盯著他,是一條瘦骨嶙峋的野狼!
那畜生齜著牙,口水順著嘴角往下淌,顯然是餓急了。
王喇叭嚇得酒醒了大半,冷汗唰地就下來了。
他手無寸鐵,只有懷里那桿嗩吶。眼看那野狼低吼一聲就要撲上來,王喇叭求生心切,也顧不得了,掄起嗩吶就朝狼頭砸去!
那狼敏捷地一閃,嗩吶砸在旁邊的石頭上,“鐺”一聲,王喇叭心都跟著一抽。
野狼被激怒了,縱身撲來。
王喇叭揮舞著嗩吶胡亂抵擋,衣服被狼爪撕開了口子,險象環生。
就在那狼又一次騰空撲向他咽喉,王喇叭覺得自己今晚要交代在這兒的當口。
突然,一只冰冷徹骨的手,從他身后猛地伸過來,一把攥住了他掄嗩吶的胳膊腕子!
那手真是涼啊,像三九天的冰塊,激得王喇叭一哆嗦。
緊接著,他感到那只手用力把他往旁邊一拽,力道奇大!
同時,另一只同樣冰冷的手似乎朝著那野狼揮了一下。
王喇叭只覺得小臂上一陣刺痛,像是被什么尖銳的東西劃過了。
說也奇怪,那兇惡的野狼,像是看到了什么極其可怕的東西,發出一聲恐懼的嗚咽,夾著尾巴,頭也不回地竄進草叢,眨眼就沒影了。
驚魂未定的王喇叭喘著粗氣,回頭一看,救他的竟是個黑黝黝的漢子。
這漢子穿著身舊布褂子,身形高大,但臉色在月光下顯得有些青白,看不甚真切面容。
“多…多謝好漢救命之恩!”王喇叭連忙作揖,聲音還在發抖。
那漢子擺擺手,聲音低沉沙啞:“不礙事。我認得你,你是那個吹嗩吶的王師傅。”
王喇叭一愣:“好漢認得我?”
漢子道:“上月,我女兒病沒了,就是你吹的曲子送她走的。你吹得好,……聽著讓人心安,我閨女走得也安穩。這份情,我一直記著。”
王喇叭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是“主顧”的家人,心里頓時放松不少,更是感激:
“哎呀,原來是……唉,都是分內事,能讓亡人安心上路,我們這行也算積德了。沒想到今日蒙您搭救,真是…真是…”
他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兩人就站在亂墳崗邊上聊了起來。
王喇叭本就是走街串巷的人,嘴皮子利索,這會兒驚魂稍定,又感念對方救命之恩,話就多了起來。
從感激說到自己的營生不易,又說到今晚主家辦事不地道,連馬車都舍不得派,說到激動處,不免帶了些埋怨之詞。
那漢子起初只是默默聽著,后來忽然問了一句:“那李家……沒虧待你吧?席面可還周到?”
王喇叭正在興頭上,也沒多想,順口就抱怨道:
“周到啥呀!席面也就那樣,清湯寡水的。完事了更是連句客氣話都沒有,別說馬車了,連送都沒人送一程,這荒郊野嶺的,要不是遇上您,我差點喂了狼!這家人,忒不會做人了!”
他話音剛落,只見那漢子的臉色在月光下似乎更青了,周身仿佛冒起一股寒氣。剛才還平和的氣氛陡然一變。
“你說什么?”漢子的聲音猛地拔高,變得尖利刺耳,“你敢說我李家虧待了你?說我女兒走得不安生?!”
王喇叭嚇傻了,他萬萬沒想到,這救他的漢子,竟然就是那剛死了老太太的李家的人!
自己剛才那些抱怨的話,豈不是當著和尚罵禿驢?
“不…不是,好漢,我…我不是那個意思…”王喇叭慌忙擺手,舌頭都打了結。
但那漢子已然暴怒!
只見他身形似乎都膨脹了幾分,猛地伸出手,就向王喇叭抓來!
那手枯瘦如柴,指甲在月光下泛著青黑的光,長得嚇人,正是剛才救他時感覺到的那只冰冷的手!
“枉我念你送女之情救你!你卻背后嚼舌,辱我門風!”漢子的咆哮不似人聲。
王喇叭嚇得魂飛魄散,眼看那長指甲就要抓到面門,他“嗷”一嗓子,只覺得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王師傅?王師傅?醒醒!哎呦,可算醒了!”
一陣急促的呼喚聲把王喇叭吵醒。
他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竟然躺在李家廂房的炕上,周圍圍著幾個人,正是李家的主事人和幾個幫忙的鄉親。
窗外,天已經蒙蒙亮了。
“我…我這是……”王喇叭腦子一片空白。
“哎呀,王師傅,你可嚇死我們了!”李家老大,就是昨天接待他的那個中年男人,擦著汗說,
“昨晚散席,你說自己回去,結果我們發現你喝多了,走錯了路,一頭栽倒在后院柴火堆旁邊,暈過去了!
我們趕緊把你抬進來。這要是在我們家辦白事的時候,吹嗩吶的師傅出了事,我們可怎么跟鄉親們交代啊!幸好沒事,幸好沒事!”
王喇叭懵了。
柴火堆?暈倒了?難道……昨晚那驚心動魄的一切,斗野狼,遇漢子,被抓……都是一場夢?
他下意識地抬手想摸摸臉,卻感覺左邊小臂靠近手腕的地方一陣火辣辣的疼。
他撩開袖子一看——只見皮膚上,清晰地印著四道細細的、暗紅色的血痕,排列整齊,就像……就像是被什么長長的指甲撓過一樣!
王喇叭的后脊梁,瞬間一片寒涼,冷汗浸透了衣衫。
那根本不是夢!
他猛地抬頭,看向窗外那片在晨曦中顯得靜謐而荒涼的亂墳崗方向,心里頭翻江倒海。
王喇叭不敢再往下想,他哆哆嗦嗦地爬起來,也顧不上李家人的客套和留下的早飯酬謝,緊緊抱著他那桿磕癟了嘴的嗩吶,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南村。
從此以后,王喇叭吹嗩吶更加用心,也不敢再獨自經過亂墳崗,對任何辦白事的人家,也再沒有過半句怨言。
他時常摸著嗩吶上那個癟坑和手臂上那早已淡化、卻仿佛印在心里的抓痕發呆。
這人啊,活在世上,三窮三富過到老。干啥營生都不易,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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