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者:吳廿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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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文化博物館“涼州——文化想象與歷史真實”特展陳列了來自涼州的“騎射圖”畫像磚與“中矢山虎”畫像磚,二者構成一組“李廣射虎”主題圖像。在魏晉河西墓葬中,該類磚畫通常與仙禽瑞獸等神話生物一同出現,故而李廣突破歷史人物局限,成為墓主人升仙過程中的守護神。自漢至唐,李廣形象經過了從人、神、賢的三重轉變,筆者將在文中一一展現。
一、作為“凡人”的飛將軍
林暗將軍夜引弓,白羽沒在石棱中。
司馬遷筆下的李廣最為人所熟知的印象,是一個精于騎射的勇將,是一個愛憎分明的英雄。作為一個普通人,他身上同樣存在缺點,但仍以巨大的人格魅力,令世人所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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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矢山虎畫像磚 魏晉 2015年新店臺 佛爺廟墓群出土 敦煌市博物館
《史記·李將軍列傳》提到李廣在外出打獵時,誤將草中巨石視作老虎,他全神貫注間一箭射中石頭,平靜下來后,再三嘗試,終究無法復現射石飲羽場景,一如王羲之醉書《蘭亭集序》,酒醒刻意重作,終有缺憾,不為美。李廣一再嘗試射石,想證明自己并非僥幸而是的確箭術超神,內心或有幾分虛榮作祟,可惜終未如愿,以事實表明他還是一個凡人。
漢匈戰爭期間,李廣兵敗被俘,他假裝受傷嚴重無法動彈,令看守放松警惕,伺機奪取駿馬,而后一路逃回漢朝。這一舉動看起來頗為傳奇,細細想來,大抵會偽裝、有勇氣的人都能做到,其中真正困難的地方在于,馬是一種警惕性很高的動物,需要長時間訓練,才能與主人產生默契。李廣靠著高超的騎術,才能在瞬間駕馭馬兒。
李廣的騎射技藝是文人墨客筆下的創作素材,其中佼佼者當屬中唐詩人盧綸的《塞下曲》:
林暗草驚風,將軍夜引弓。
平明尋白羽,沒在石棱中。
此詩將李廣射石的場景具象化,用夜黑風高渲染了環境的險惡,給人以極大的壓迫感和畫面感。“夜引弓”與“尋白羽”之間,顏色對比鮮明,用字精準巧妙。“平明”二字則是指李廣在天亮之后才回來尋找羽箭,表明盧綸心中的李廣與普通人一樣,有著恐懼心理。這種細節式的寫作手法,令盧綸躋身“大歷十才子”之列,在詩歌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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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律詩軸》沈德潛 清 故宮博物院藏
歷代詩歌評論家對以盧綸為首的大歷十才子群體頗不認可。宋代詩歌評論家嚴羽在《滄浪詩話》中提到“大歷以還之詩,則小乘禪也”,認為大歷詩歌不如盛唐詩歌正宗;明代文壇大家王世貞在《藝苑卮言》中提到“勿用大歷以后事,此詩家魔障”,認為大歷詩歌風格過于瑣碎雕琢,屬于詩家魔障,不值得學習;清代詩壇盟主沈德潛在《唐詩別裁集》中提到“中唐詩近收斂,選言取勝,元氣不完”,對以大歷為代表的中唐詩風頗不以為然。
公允地說,盧綸的《塞下曲》藝術水準頗高,然此詩借用李廣射石典故,卻背離人物性格。《史記·李將軍列傳》明確記載,李廣膽氣過人、勇武異常,能夠與猛獸正面搏斗,故而他絕不會射完箭就逃,要等天亮才敢尋找羽箭。盧綸筆下的李廣,是心中的自己,這份胸懷的不足,或許正是大歷以下詩歌與盛唐詩歌的最大區別。
身而為人,李廣自然也有缺點,比如性格睚眥必報,典型例子當屬“霸陵醉尉”事件。有一次,賦閑在家的李廣夜晚打獵,途經霸陵時,被霸陵尉以宵禁的名義扣留,等到李廣擔任右北平太守,他將霸陵尉調入麾下,于軍營中殺之。此舉成為李廣人生中的一個污點。
此外,李廣特別喜歡逞能,往往不計后果。例如,他在任上郡太守期間,聽聞三個匈奴射雕手入侵,在沒有通知軍營的情況下,率領百騎進攻射雕手,途中遇到數千匈奴騎兵,雖然在他沉著冷靜地指揮下,最終化險為夷。然此次沖動之舉,暴露出他魯莽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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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廣墓 圖源:天水市人民政府天水市文化和旅游局官網
素有“明文第一”之譽的歸有光先生,在《頌任公四首·其二》中,對李廣任性魯莽之弊有所針砭:
小丑猖狂捍御勞,跳梁時復似猿猱。
賀蘭擁眾尤堪恨,李廣無軍也自逃。
李廣武藝超群,縱使對方猖獗囂張,亦能將其視若跳梁小丑,從容克敵,然其性格中魯莽之失,亦為兵家大忌。他率大軍北擊匈奴時,輕率冒進致全軍覆沒,自身也無奈而逃。
綜上所述,李廣是一個精于騎射又魯莽沖動,還睚眥必報的人。他身上的優缺點都異常鮮明突出。
二、作為“神祇”的飛將軍
莫以數奇嗟李廣,他鄉時聞祭祀聲。
李廣命運坎坷,一生未能封侯,最終自刎。這種非正常死亡的方式,以及過人的武力,令他契合敦煌豪族守衛絲綢之路、抵御外患的現實需求,以及幫助墓主人突破升仙路徑考驗的精神需求,成為死后世界的守護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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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射圖畫像磚 魏晉 1995年敦煌佛爺廟灣遺址出土 酒泉市博物館藏
騎射圖畫像磚為酒泉市博物館館藏文物,中矢山虎畫像磚是敦煌市博物館館藏文物,二者均出土于佛爺廟灣-新臺地墓群。該墓群坐落于甘肅省敦煌市以東的三危山前,是一處以畫像磚為特色、面積約100平方公里的大型古墓葬群。
騎射圖畫像磚通長43厘米、寬20.5厘米、厚6厘米,中矢山虎畫像磚通長29.6厘米、寬14.5厘米、厚5.1厘米。磚畫中的李廣乘健壯奔馬回身射矢,駿馬拼命奔馳,四蹄極力向前后伸展,馬尾高高翹起,宛若為疾風所拂,另一邊的山虎身形修長,四肢矯健,前肢處似生羽翼,造型奇異,暗示它超出凡獸,具備神性,脖頸間卻被箭矢射中,刺激得虎眼圓睜,血口大張,滿滿的壓迫感。通過戰勝具有神性的山虎,李廣自然而然超脫凡俗,成為神靈。
隴西成紀人李廣為何被河西豪族選中,今日已不得而知。有學者研究認為,河西走廊為絲路交通要道,商貿往來頻繁,為避免土匪惡霸覬覦,亟需武力保護,且當地民族眾多,沖突尖銳,祈盼英雄護佑,故而隴西英雄人物李廣得到他們的青睞,成為所崇拜的對象,便在墓中刻其圖像,希望死后能獲庇佑。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非正常死亡的人往往會得到生者同情,甚至被當作神靈祭祀。例如,元末群雄之一的張士誠絕食而死后,蘇州民眾在明代高壓的政治環境下,依然偷偷祭祀對方。自刎的李廣滿腔憤懣,得到世人同情,容易被鄰近隴西的河西民眾認可,將之視作神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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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彩李廣射石圖盤 清雍正 故宮博物院藏
少年從軍的李廣,得到漢文帝欣賞,但彼時漢朝對匈奴采取守勢,戰功少而難封侯。漢景帝時期,吳楚七國叛亂,李廣跟隨太尉周亞夫攻打吳、楚兩國的軍隊,在昌邑城下奪取了敵軍的旗幟,建功立業,名震一方。軍旗是軍隊的靈魂與象征,故而奪旗之功在戰爭中顯得尤為珍貴。李廣憑此功勞足以被封為侯,可惜他接受了梁王的印信,卷入皇室內斗,被壓下功勞,失去了爵位。漢武帝時期,漢朝對匈奴采取攻勢,雙方連年大戰。作為名將的李廣,多次參與到對匈奴的戰爭中,可惜戰績不佳,接連失利,甚至論罪下獄。
元狩四年,李廣再三懇求武帝,才獲準以前將軍的身份跟隨大將軍衛青出征漠北,討伐匈奴,欲以軍功博取封侯之賞。然在最終合圍匈奴單于的時候,李廣卻被衛青調離主攻位置,令他與右將軍合并,改走東線。面對此命令,李廣懇求衛青收回成命,給予他直面單于的機會,然而軍令如山,李廣只能無奈妥協。東路水草稀少、路線模糊,軍中又缺乏向導,李廣所部迷路失期,錯過合圍匈奴單于的機會。自感難以封侯的李廣在心灰意冷之下,引刀自剄。
蘇州名士文徵明對李廣懷有深切同情,其在《渡江》一詩中寫道:
天上仙人七寶幢,玉堂云霧隔晴窗。
小山桂樹空招隱,秋水芙蓉又渡江。
李廣不逢真有數,黃香何用號無雙。
石頭城下西風急,笑對青萍倒玉缸。
飛將軍李廣一生率軍與匈奴交鋒七十余戰,屢立戰功,然終其一生未得封侯,形成“有實功而無顯爵、有威名而無機緣”的境遇。詩中“李廣不逢真有數”一句,“不逢”二字未對李廣才具加以評騭,直指其悲劇核心,非“不能封”,實乃“未逢時”,字里行間盡顯人生際遇之無常,引人深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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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玄武畫像磚 晉 高臺縣博物館藏
正因如此,李廣才能得河西民眾的同情。在魏晉墓葬中,李廣射虎磚畫與朱雀、玄武等神獸處在同一區域,李廣本人身上具有神性,成為死后世界的守護者。
三、作為“賢哲”的飛將軍
李廣從來先將士,短衣匹馬隨飛將。
到了唐代,李廣的影響力擴張到全國,成為一個經典的文學意象,被諸多文人所吟詠。他本人的軍事才能也得到認可,被列入武廟,成為兵家賢哲。
盛唐時期,著名的邊塞詩人高適在描繪邊疆軍人生活場景的《燕歌行》中提到“君不見沙場征戰苦,至今尤憶李將軍”,把李廣塑造成好將軍的典型。唐朝有著一大批姓李的將軍,例如位列武廟十哲的李靖、李,平定江南的宗室將領李孝恭,他們的戰績遠勝李廣,為何能明確尤憶的是李廣將軍。因為高適在詩文開篇用“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限定了朝代,在漢朝李姓將軍中,知名度最高的自然就是《李將軍列傳》的主角李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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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入長信宮”詩文(高適 作)瓷壺 長沙望城銅官窯窯址出土 長沙
“征戰苦”是至今尤憶李將軍的原因。士兵不論是追隨百勝名將,還是常敗庸將,最終都難免死于戰場,淪為上級升遷過程中的踏腳石。對士兵而言,最重要的是能否過得舒坦,能否在衣食住行上獲得優待,而李廣在此方面有著極為出色的表現。
李廣將軍不貪錢財,所得賞賜全都分給部下,在四十多年的宦海生涯中,沒攢下一點錢財,更未求田問舍打理家產。他也不會貪占部下功勞,其麾下不少軍官與士兵都被封為侯。他更不會讓下屬背鍋,能夠獨自承擔戰敗的懲罰。
在史書中,李廣以愛兵如子聞名,士兵沒有全喝上水,他就不喝水,士兵們還沒有全吃到東西,他就決不吃。與士兵飲食與共的將軍已尤為難能可貴,而李廣更進一步,先士兵之憂而憂,后士兵之樂而樂。
軍中生活艱苦,李廣杜絕形式主義和官僚作風,一切從實際出發,考慮士兵需求。李廣軍中的士卒皆可任意而行,不講究編制,也不成行列,他們尋找有水草的地方駐扎,駐扎下來之后人人自便,夜里也不打更巡邏,軍中各種文書一切從簡。松散的軍營似乎很容易被敵軍攻克,然而李廣對軍隊采取外松內緊的管理方式,遠遠就派遣斥候查看附近情況,一有風吹草動便能有所應對,不會存在因松懈而被敵軍偷襲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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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廣”騎射畫像磚 晉 敦煌市博物館藏
正是有著如此多可貴的品質,司馬遷才會在《李將軍列傳》的結尾用“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為評語,表達了對李廣品行的敬重與褒揚。不善言辭的李廣以身作則感動無數人,就像桃樹李樹不會說話,但行人為采摘其果實,會在樹下行走,逐漸形成蹊徑。
幸而李廣的才能與功績在后世得到認可,唐德宗時期,他被列入“武廟六十四將”,宋徽宗時期,又被列入“武廟七十二將”,并追封其為懷柔伯。這些舉措略能安慰李廣,讓他在九泉之下瞑目。
宋朝以后,文學家們對李廣多抱有尊敬與認可之意。例如明代文學家沈周在《薛堯卿場中卷短策長莫錄被枉黜》一詩中提到“豈爾門監知李廣,憑誰榜帖為司空”,用李廣被霸陵尉刁難的事跡,寬慰友人薛堯卿的科場失意。清代詩壇宗主沈德潛在《狂歌行贈金蘊亭移居》一詩中,有“耳語欲鄙程不識,射虎自詫飛將軍”,將程、李二人對比,盡顯對李廣的推崇。
在歷代推崇李廣的文人墨客中,明代文學家王世貞尤為典型。他在《吊故李北平廣》一詩中寫道:
聞道匈奴騎,猶驚飛將鋒。
馬蹄終自老,猿臂欲誰封。
得一中原重,無雙異代容。
長令草間鏑,霜色滿盧龍。
此詩以“吊”為題,既刻畫了李廣的赫赫威名。其精妙之處在于,未將李廣塑造成完美無缺的神祇,而是如實保留了“未封侯”的人生缺憾,使得李廣的人物形象更顯真實立體。也正因如此,“飛將軍”的形象得以跨越千年,至今仍能打動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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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廣之印 漢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愛兵如子的李廣雖在生前難以封侯,可其人品與功績無法被磨滅,在后世被予以認可,成為武廟中的一員,受到官方的祭祀。
結語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
李廣的人生似乎是一場悲劇,他所求的封侯之賞,如鏡中花,水中月,瞧著觸手可及,卻永遠無法拿到。然而司馬遷為飛將軍動容,河西地區將之奉為神靈,武廟中有其一席之地。他最終用高潔的品行與正直的行為,贏得士兵與民眾之心,取得別樣的勝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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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文詩雨:《敦煌佛爺廟灣西晉墓室壁畫題材研究》,天津美術學院,2025年碩士畢業論文。
6.陳姝伊:《敦煌佛爺廟灣墓群魏晉壁畫墓圖像研究》,四川大學,2023年碩士畢業論文。
7.王方晗:《祭祀、轉化與死后居所:敦煌佛爺廟灣西晉畫像磚墓的禮儀空間塑造》,《文史哲》,202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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