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以為消失的東西，都藏在河南鞏義那18間房的墻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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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任務(wù)一旦破門而入，法律就自動變成裝飾品。于是我們看到：
指居變成非法拘禁；錄音錄像變成隨緣作品；醫(yī)療變成審訊工具；審訊變成腳鐐與熬夜的耐力測試；威脅變成標配；看守所變成“天堂”；而“黑社會”三個字變成了任意貼標簽的通行證。

撰文｜燕十三

出品｜有戲

河南鞏義市人民法院的一號大審判庭，最近像開設(shè)了一門名叫《刑事偵查史上那些你以為不可能發(fā)生的事》的公開課。

授課方式很樸素：

沒有PPT，沒有案例教學，只有七名合議庭成員、一群律師、一群被告人，以及三百多份讓人越看越心驚的筆錄。

這場庭審從夏天開到深秋，連法院的天花板都可能沒想到，自己會見證這么多“黑色幽默”。

庭上，最會說話的不是律師，也不是控方，而是那些酒店墻上的鉆孔、鐵鏈殘骸與深黑色污漬——它們安靜、沉默，卻比許多同步錄音錄像更完整、更誠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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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據(jù)報道，三百多份同步錄音錄像里，有完整的只有一份。其余的不是沒聲音，就是跳幀，不完整，有的甚至像是被風吹過一樣輕盈地缺失。

而另一邊，墻壁上嵌進墻體的膨脹螺絲沒有跳幀，沒有靜音，也沒有缺失。

它們在那兒，紋絲不動，等著被人看到：

——這里曾有人被拴著。

——這里曾有人睡在地上，頭靠著墻，留下長時間不洗頭的黑痕。

——這里發(fā)生的事，不會因為錄音文件損壞，就自動不存在。

這叫“物證自信”。

也叫“現(xiàn)實比想象狠多了”。

（關(guān)聯(lián)報道，請掃描上圖右下角二維碼閱讀。）

1、“指定居所監(jiān)視居住”八個字被重新發(fā)明

按法律設(shè)計，指居本應(yīng)是一項輕于羈押、帶點“照顧性質(zhì)”的措施。然而到了鞏義某時尚酒店，從此以后簡稱“指居賓館”，它變成了一項奇跡：

把輕度強制措施，做成比重度羈押還重的實驗。

律師們?nèi)ガF(xiàn)場自費住了一夜——這是中國刑事辯護史上難得的沉浸式體驗，甚至有點極端真人秀的味道。

結(jié)果他們發(fā)現(xiàn)：

18個房間中，有14個墻上嵌著膨脹螺絲，套筒里有被切斷的鋼筋。

大部分房間墻上有深黑色頭油印。

某些房間甚至還有因“長期劃痕”留下的細長壓痕。

地毯縫隙里殘留著被告人餓得吃的瓜子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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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師現(xiàn)場模仿被告人“睡覺”姿勢——

那姿勢叫“人類在文明社會不該出現(xiàn)的體位”。

手被鏈子固定在墻上，離地十幾公分，躺下時只能把手舉在頭頂。要是稍微胖一點，估計連躺的空間都不夠。

看到這里，一個問題自動浮現(xiàn)：

這是在中國，還是在古代官府？

如果我們把“酒店”兩個字刪掉，把“康隊長”三個字改成“捕頭”，把“膨脹螺絲”換成“鐵銬”，好像整個故事就能無縫切換進某部古裝劇里。

但這自然不是電視劇，它是2022—2025年的現(xiàn)實案件。現(xiàn)實的荒誕之處就在這里：

——古代沒有同步錄音錄像，鞏義也沒有。

——古代沒有刑訴法，鞏義也沒怎么體現(xiàn)。

——古代的審訊靠大刑，鞏義靠黑頭套、腳鐐、鐵鏈、熬夜和饑餓。

時代在發(fā)展，但有些地方的辦案方式卻在懷舊。

2、那些無聲的錄音錄像，和不會說謊的鐵鏈

案件中最荒誕的細節(jié)是：

174份筆錄的同步錄音錄像完全缺失；

98份雖然叫“同錄”，但沒聲音。

沒聲音的同錄，就像啞了嗓子的證據(jù)。

它不會告訴你有什么，只會告訴你：

這里有人刻意讓它“沒什么”。

控方的解釋是：

錄音錄像設(shè)備可能有問題。

這種解釋最大的好處是：

不用自證，也不用負責。

設(shè)備壞了，責任在電路；文件丟了，責任在風；沒錄上，責任在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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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墻上的膨脹螺絲不懂科技。

它只知道：自己曾經(jīng)綁著人。

墻上的黑油印不懂法律。

它只知道：有人頭靠著它至少幾個月。

地毯縫里的瓜子皮不懂證據(jù)規(guī)則。

它只知道：有人餓到吃垃圾。

這些沉默的物證，比缺失的同錄更清晰，比硬盤更可靠，比紙面筆錄更誠實。

3、鐵鏈與黑頭套：一種審訊語言

被告人們在庭上反復(fù)提到：

——不讓睡覺、不讓洗澡、不讓刷牙、不讓理發(fā)；

——睡地上，一只手銬在墻上；

——吃不飽是常態(tài)，餓得吃垃圾桶里的瓜子皮、哈密瓜皮；

——審訊前要“講故事”，學會臺詞才能做筆錄；

——不配合就上“老虎凳”“背銬”“架飛機”；

——不配合就威脅抓父母、抓孩子；

——配合的話，吃飯給加個雞腿，頗有點“審訊內(nèi)部食堂會員制”。

這種審訊方式，叫“以肉身換口供”。

這種口供方式，叫“能把無罪說成有罪，把不認識的人說成黑社會組織成員”。

某種意義上，這套流程不是偵查，是編劇。

目的不是查事實，而是寫故事。

偵查人員講故事，被告人背故事，然后故事變成筆錄，筆錄變成案件事實，案件事實最后變成審判定論。

唯一的遺憾是：

故事寫得太倉促，連時間都能重疊。

因為案件里出現(xiàn)了兩份“起止時間相同、地點相同、人員相同，但內(nèi)容不同”的筆錄。

這叫“平行宇宙版筆錄”。

可惜量子力學不能為它辯護。

4、制度黑洞：當“政治任務(wù)”四個字出現(xiàn)，法治自動屏蔽

庭上，有被告人說：

偵辦人員告訴他們：

“這是政治任務(wù)，必須辦成黑社會。”

如果這句話屬實，那么這案子的邏輯瞬間清晰：

事實是什么不重要；

證據(jù)是什么不重要；

有沒有組織、有沒有領(lǐng)導(dǎo)結(jié)構(gòu)不重要；

重要的是一句話：

必須辦成黑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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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任務(wù)一旦破門而入，法律就自動變成裝飾品。

于是我們看到：

指居變成非法拘禁；

錄音錄像變成隨緣作品；

醫(yī)療變成審訊工具；

審訊變成腳鐐與熬夜的耐力測試；

威脅變成標配；

看守所變成“天堂”；

而“黑社會”三個字變成了任意貼標簽的通行證。

更諷刺的是：公訴方舉的證據(jù)，常常反過來支持了辯護方的觀點。

例如控方說：指居賓館合法，因為當時疫情嚴重。

可另一份證據(jù)又證明：鞏義看守所本就是隔離監(jiān)所，不存在無法收押的情況。

這叫“自我矛盾式舉證”。

在小說里叫伏筆，在現(xiàn)實里叫笑話。

5、指居里的疾病

被告人們在看守所的共同感受是：

看守所簡直是天堂。

這句話本身就是一記響亮的耳光。

在那個指居賓館里：

糖尿病人因不能活動出現(xiàn)黑色斑塊；

高血壓病人被折騰到病情惡化；

一個人因為審訊疲勞和缺乏治療在看守所死亡；

多人患濕疹、抑郁、心臟病發(fā)作；

有人餓到從垃圾桶里撿吃的。

公訴人舉證說：

“看，他們經(jīng)常上醫(yī)院，說明偵辦機關(guān)很照顧他們。”

旁聽的人聽完大概只想問：

“健康人進去，病人出來，還反映不了問題嗎？”

醫(yī)療記錄本是保障，卻成了證據(jù)鏈中的傷痕軌跡。

6、排非：不是律師在為被告人辯護，而是在為“法治是否仍有效”辯護

十幾名律師，提交了三百多件排除非法證據(jù)的請求。引用的法律，從憲法、刑訴法，到兩高三部，再到公安部規(guī)章，可謂“法條火力全開”。

他們的核心訴求只有三個：

1. 把刑訊逼供及變相肉刑得來的口供排除。

2. 把沒有合法錄音錄像的供述排除。

3. 把超時、不具合法程序的筆錄排除。

換句話說：

希望法律的基本要求能得以執(zhí)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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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國家距離文明的程度，看刑事程序即可。因為那是法律最容易被“任務(wù)”與“效率”擊穿的部分。

而在鞏義這案子里，刑事程序被擊穿得像篩子。

律師們不是在辯護，而是在搶救——搶救程序、搶救底線、搶救那些快被人遺忘的法治基本規(guī)則。

7、真正的控訴人不是被告人，是那些墻上的痕跡

或許，有人說，被告人的陳述可能不可信，可能是翻供。但物證不會。

墻上的黑油印不會自己長出來。

膨脹螺絲不會自己打進墻里。

鋼筋不會自己被切斷。

地毯縫里的瓜子皮不會自己掉進去。

同步錄音錄像會缺失，但黑色污漬不會缺席。

筆錄會被重打、會被修改、會被“水打濕”，

但鉆孔不會說謊。

那些看似普通的痕跡，都在無聲地控訴：這里發(fā)生過什么。不會因為沒有錄音，就不算發(fā)生。

8、制度會被自己留下的痕跡審判

當一個制度把鐵鏈當工具，把黑色污漬當噪音，它最終會被自己留下的痕跡審判。

鞏義的這場庭審，是一次照妖鏡式的現(xiàn)場。

那些物證、錄音缺失、威脅、鐵鏈、黑頭套、饑餓、熬夜……

每一項都像一把小刀，割向程序正義的皮膚。

也有人說，中國司法正在完善。

沒錯，這場排非過程，就是完善的一部分。

但若無這三個月庭審，若無律師自費住店、逐房核查，若無堅持法理的法官們，這些“完善”的空間可能永遠不會被看到。

每一套程序漏洞都會變成一只黑手，伸向無辜者。

每一次默認或容忍，都會讓鐵鏈更加合法。

每一句“必須辦成黑社會”，都會把法律往后推一步。

真正的問題不是：

這些事為什么發(fā)生？

而是：

如果不是這個案件，這種事還會發(fā)生多少次？

在多少無人關(guān)注的角落？

在多少同步錄音錄像缺失的時刻？

墻上的黑色痕跡不會消失。

它提醒我們：

法治不是靠寫出來的，而是靠不被鐵鏈打敗的。

愿未來的刑事司法現(xiàn)場，不再需要靠律師趴在地上模擬睡姿來找證據(jù)。

也愿所有案件，不再需要靠黑色污漬來證明：

法律在哪里缺席，人性在哪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