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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懿娟
剛到坦桑尼亞達累斯薩拉姆時,同事帶我去了景區的手工藝市場。那里售賣衣服、包袋、飾品與各類擺件。一個老板熱情招呼,舉起一件繡有非洲“五大獸”(即獅、象、豹、水牛和犀牛)圖案的T恤說:“兩萬八,給你們打折,兩萬五。”(一萬先令約折合人民幣25到30元)
我覺得T恤還不錯,但聽說這里常宰外國人,自己又不好意思還價,便問有沒有同事擅長講價。
“我來!”00后同事自告奮勇。“五千。”
老板歪了歪頭,一臉錯愕。連我也忍不住偏頭。
“那就一萬!”他改口。
“不能低于兩萬五。你看看這質量,這刺繡。”她拿出一件普通印花T恤,“這件的話,兩萬。”
見我明顯喜歡那件,老板繼續刺激道,“拿這件印花的吧,為什么不?”
眾人七嘴八舌,不停報價,老板也飆起了斯瓦希里語。我聽不懂,只見她急得直扇自己耳光。
“兩件一起,三萬。”另一位同事加入戰局。
我有些疑惑,用中文問道,“印花那件誰要?”
“沒人要,但是買兩個可能便宜一點。”
“可這樣不是更貴了嗎?”
“兩件三萬。”他用英文堅持道。
“放下放下!”老板終于失去耐心,把我們趕了出去。
我們換了個地方繼續練習砍價。一群藝術家在紙板上作畫,不同尺寸的作品分別標價三千、五千和一萬先令。室友看上了一幅五千的乞力馬扎羅山景,我則相中了一幅三千的天藍色畫作,畫中有三個馬賽人。
老人說:“這個五千的,四千給你。”
我說:“三千這個,兩千行不?”
一番糾結后,他說,“兩千五。”
大家提醒我別表現出太喜歡的樣子,我便撅起嘴,故作猶豫地放下畫。老人果然答應兩千給我。他伏在畫上為我寫字,我說我來,他便起身讓位。這時我才發現,他是光著腳的。幫他招攬生意的都嬉笑著,看我在畫上寫些什么,但老人毫不在意。他不是在看自己的腳,就是偏頭望向遠方,偶爾也漫不經心地勸大家再買。我心里有些說不清的滋味。
回到房間后,我發現同行的室友也有些難受。她一向在意窮人的處境。此前看到烈日下的攤販,她曾脫口而出:“他們站一天能掙夠飯錢嗎?”這次,看到那個腳陷泥土之中、走路一瘸一拐的老人,她說自己差點落淚。“但我最后還是沒有買,”她解釋道,“因為我幫不了所有人。我也不能一直以這種心態去看大家,會很累。”
這場說不上失敗、也難言成功的“砍價”,很快便淹沒在接踵而至的討價還價中。達市綽號是“Bongo”(“頭腦”)——在這里,沒點腦子寸步難行,尤其對外國人而言。除了現代餐廳以及那不占多數的現代超市和商場之外,街頭買賣——無論是移動商販,還是售賣工藝品、果蔬魚肉或日用百貨的各類市場——都沒有明碼標價,隨手攔車也不會有計價器。于是,白人像鉆石,中國人像黃金。每當我們出現,總有人漫天要價,有時甚至以昂貴的美元計價。最為明顯的例子是榴蓮。當地人并不愛吃這個水果,一個小榴蓮只賣三五千先令;可自打他們發現中國人偏愛這口,便推著自行車到中國城附近售賣,小榴蓮的價格也飆至兩萬,怎么都砍不下來。
反觀如今相對發達的國內,商品大多明碼標價。面對固定的數字,我無需討價還價,不必思考自己是否吃虧,臉皮也早就薄如蟬翼。因此,到了達市,我就成了那個頭腦簡單嘴又笨,一看到喜歡的東西就兩眼放光的冤大頭。室友最會砍價,她教導道,首先要摸清行情,她剛落地達市就把中國超市的情況盤了一遍——哪家東西齊全,哪家價格便宜,哪家不明碼標價,她都心中有數。如果不知道底價,那么,“首先,你要表現得自己不是很喜歡這個東西,癟嘴,皺眉,開始挑刺,說哪哪兒質量不好。然后對半砍,往多了砍,不答應就開始往外走。”我將此箴言牢記于心。
我陪老廚師去當地最大的海鮮市場,那是愛美食的中國人最容易被宰的地方之一。魚市里,分門別類的攤位上,銀灰色的梭魚修長而整齊;藍色鸚鵡魚的魚鱗縫隙透出鮮艷橙光;呲牙咧嘴的鯊魚仿佛尚未接受死亡;扁平寬大的鰩魚則靜靜攤開,悠然面對一切。魚市成了海洋館,只不過殘忍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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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著“全員暴富”“XX縣小學乒乓球隊”以及各種中國餐飲制服的商販們早就對這些生物習以為常,在這場價格博弈中,我們才是待宰的羊羔。導購作為他們的代表,不停用中文吼著“龍蝦、蝦、螃蟹、海螺、魚……”“活的、死的、大的、小的……”“便宜……”。
我不聽,逢人就說“Ghali”(貴)。
“不貴!”一群導購用中文叫囂起來。“No wala wala。”斯語里沒這個詞,但是看他們手勢,估計是想說“我們不扯淡”。
我根本避不開賺差價的導購,便學室友的模樣,拿著計算器,不緊不慢地你來我往。老廚師本就一副嫌貴的模樣,我便用第三人稱砍價,什么話都好意思說了。
我指著老廚師對導購說:“老板說的,這也太小了。”“這都死了很久了。”“這個價格,老板不同意。”
他們立刻圍著老廚師解釋。老廚師聽不懂,一言不發地支持著我。
“便宜點吧。”“老板要去別處看看。”“老板準備走了。”
這樣一套下來,對半砍總能成功。最后,我們買到的價格大概是這樣:一只龍蝦,大的、活的,八萬先令一只,小的、死的兩萬;螃蟹一萬五一公斤;深海魷魚一萬六一公斤。成交時,導購喜笑顏開,商家則憤憤不平,一個勁地說自己虧了。導購安慰著他們,又籠絡著我們。都是職業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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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善議價的我還是很快適應了這種非洲生活方式——習慣被人敲竹杠,也練就了一張厚臉皮,但“非洲式小費”這種更為突然的價格游戲卻始終讓我措手不及。
第一次獨自出行時,為了感受新奇,我約了巴加急(Bajaj)——一種半開放式的機動三輪車。第一次約車并不順利:大多數巴加急司機英語有限,平臺上顯示的車牌號和車身顏色也常常與現實不符。我好不容易找到車,從左側無遮無掩的“門”爬進去,靠著右側卷起的黑色帆布窗坐下。結果,司機不接受平臺上的銀行卡付款,干脆取消了訂單。這下,平臺報價的六千他也不認了,直接要價一萬先令現金——這價錢都能打輛轎車了。
為了盡快出發,我答應下來。那是我第一次乘坐巴加急,顯然還沒適應。它風馳電掣,在坑洼與飛沙之間富有節奏地彈跳。我死死抓住座椅,聽著鐵皮配件哐當作響,膽戰心驚;與此同時,心頭的興奮卻難以遏制。風從四面八方灌入,涼爽宜人,熱帶天光與翠影在擋風玻璃上飛掠成畫,我根本舍不得眨眼。
二十分鐘后,我安全抵達市中心,認栽地付了一萬先令,然而,司機還不停嘟囔:“不給我點小費嗎?”我勉強拒絕,心虛地快步離開。
還有一次,我和同事找不到去Cube(立方體)的路,一個當地熱心卡卡(Kaka,兄弟的意思)說自己知道在哪兒,隨手招了個巴加急就帶我們去。“Cube,我知道,跟我走。Hakuna matata。”“哈庫納瑪塔塔”的斯語意思是“沒問題”。后來我才知道,這個詞可以說是游客專用,坦桑人之間并不會使用。熱心卡卡帶我們跑了大半個達市,一度讓我懷疑自己要被拐賣。眼看找不到地方,卡卡化身道路解說的導游:“這是xxx街區,這是xxx街區。”最后,我們到了Cuba(古巴)酒吧。
無奈中,同事想辦法聯系上俱樂部老板,原來立方體就在剛剛問路那。我敢怒不敢言,卡卡卻大大方方地索要美元。我沒有,他便獅子大開口,要我們付兩萬五千先令的小費,司機也跟著要同樣的車費。同事塞給司機五千,又丟給卡卡一千。卡卡還想再討,同事頭也不回地走了,我忐忑地跟在后面。
我很快發現,在坦桑,熱心的“幫忙”——很多時候是“倒忙”——似乎都有標價:輪渡口,一群又一群人熱情似火地給你提行李、指路,無比殷勤,到了終點卻瞬間變臉,匪徒般地索要小費;街頭,有人與你天南海北地攀談,仿佛一見如故,告別時,卻亮出價格標簽。就連“別讓人坑了”的提醒、代你砍價的熱心,都成了交易的一部分。
此外,坐在車上時,總有擦車人在鮮有的紅綠燈附近,趁司機不備,一把將洗滌劑潑到擋風玻璃上,然后賣力地擦拭,期待司機能打賞點小費。還有乞討者,他們靠攏窗戶,一副可憐的表情,乞求人施舍點錢財或者食物。
走在達市的各個犄角旮旯時,總有男人對我喊:“Support me, my friend!”(支持我一下吧,我的朋友!)。女人或是一群蜂擁而至的孩子則常做出討要食物的標準手勢——五指指尖并攏,湊到嘴邊輕點兩下,嘴里念著:“Chakula, Chakula!”(恰庫啦,意為“食物”)。甚至還有人推著一輛輛坐著殘疾人的輪椅,猛地沖到我面前高喊,“Mchina!”(中國人),期待從我這里得到點什么。我感到一種隱隱的威脅,像是“他們”專門朝“我們”襲來的。
有時候,我不由得想,“我們”與“他們”之間,僅僅因為長相不同,就該理所當然地承受這般區別對待嗎?但又有時候,我轉念一想,這種區別對待真的那么明顯嗎?
我開始懷疑,為外國人而設的高價是否只是我的想象。實際上,除了那些專門面向中國人的商販,當地人并沒有特別抬價。在達市的街頭巷尾,一袋甘蔗、一串烤肉,不論賣給誰都是五百先令;椰子一千,波羅蜜也是。就連小榴蓮,蔬果市場也只賣五千一個;超大個兒的,也不過兩萬。出行方面,只要通過平臺叫車,司機都會按定價收取現金;即便平臺給予折扣,他們也愿意默默承擔差價。雖然司機偶爾“沒有零錢”,會多收幾百先令,但也有人主動抹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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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問反省間,我甚至有些責怪自己,為什么總覺得對方在宰我。非洲式小費肯定不只針對中國人,而且對方或許只是渴望一份善意,為何自己偏偏感受到一種被盯上的威脅。也許是對陌生環境與陌生人的戒心,也許是害怕“一幫就幫不完”的連鎖反應,總之,我極少伸出援手,即便伸出,也多是迫于情勢、不得不為。更讓我不明白的是,明明無法確定自己是否真的被過分針對,卻總在只值幾個椰子的錢上斤斤計較。在達市,我每個月都會在快消店里隨手挑上兩件三四萬的衣服,毫不心疼;隔三岔五,我還會用幾頓五到十萬的各國大餐犒賞自己。回國之后,旅游、購物更是一發不可收拾,動輒就是幾萬元人民幣的報復性消費。然而,一在街頭遇上些小數目,我卻開始精打細算地砍價。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個光腳的畫家老人。
終于,我試圖理解這場價格游戲。說到底,即使是那些真正漫天要價的人,也無可厚非——人人都有自己的判斷和選擇,他們并非強買強賣、硬性勒索。隨著達市城市化的推進,秩序與標準化日益深入,討價還價的空間只會越來越少。那時,高價雖不再針對個體,卻可能在新的價格體系中固化出更難撼動、專為富人服務的權力秩序。
至于索要小費,那或許也只是文化差異與生存策略的體現。起初這讓我感到不適,但對方從未真正傷害過我。我甚至覺得,這些行為背后往往藏著更深的社會根源——貧窮,以及不斷擴大的貧富差距。它們折射的并非個體的貪婪,而是社會結構的裂縫。
隨著經驗的積累,我見識了各式各樣的討錢方式,也逐漸學會了從容應對。我希望,討價還價不會演變為種族歧視,而非洲式小費也會建立在優質服務的基礎之上。我不再以“我們”與“他們”的界限來看待這一切,而是將它視作非洲街頭獨有的社交藝術——這些你來我往、充滿人情味的瞬間,終將化為我親歷的珍貴記憶,鐫刻在這座城市的歷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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