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釘子寫點什么
黎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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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俯身拾起那枚躺在工具箱里的釘子。它冰涼,帶著新金屬的銳利光澤,與一把沉默的錘子、幾卷慵懶的絕緣線擠在一處。它似乎有些不安,身子繃得筆直,仿佛在警惕那隨時可能揮下的、給予它使命也給予它毀滅的鐵錘之吻。我感知到它的的緊繃狀態,這是一種待命的狀態,一種懸而未決的焦灼,它的全部生命意義,都寄托于那未知的、決定性的一擊。
我抬頭望見墻上那另一枚釘子。它已深深地楔入那堵堅硬的墻體,只留下一枚扁平的、承受過重擊的頭。它曾那么兇狠地咬開墻壁的肌膚,而今,卻被墻壁更兇狠地咬住,成了永恒的囚徒。它身上掛著些零碎——有時是一串鑰匙,有時是一條半干的毛巾。它似乎安于其位了,成了結構的一部分,承擔著可見的重量。但我知道,這只是一種假象。它的深處,那看不見的另一半,依然在與水泥進行著無聲的、疲憊的角力。它半身露于塵世,半身陷于幽暗,仿佛一個被釘在時間十字架上的殉道者。我甚至覺得,倘若此刻再給它一錘,它仍會帶著一種絕望的狂熱,拼命地往里鉆,直至沒頂。這深入,是一種慣性,還是一種無法回頭的宿命?
由這枚釘子的“半身”,我想到那完全隱沒的“全身”。這屋里,這墻內,定然存在著第三枚釘子——一枚我永遠看不見的釘子。它或許在一次過于用力的敲擊下,完全楔進了水泥或木頭的骨髓,連折返的錘子也尋它不見。它沒有露頭,沒有半身,它一進去,就徑直“黑到底了”。我對這枚想象中的釘子,生出一種近乎敬畏的同情。它對世界的理解何其深邃!深到不見光亮,深到與它所嵌入的物體合而為一。如同一種隱秘而持久的痛楚,強烈得令人窒息,卻偏偏無法被手指觸到,無法被言語道明。它自己是斷然拔不出來了,只能靜候木頭腐朽、水泥坍塌。它如同服刑的囚徒,在黑暗內部默默承受時光指定的漫長刑期,把余生交給石灰、白蟻和潮氣。
于是,我眼前浮現出更多釘子:它們散落于世界的縫隙之間,這是一個多么鋒利又孤獨的家族啊!它們叩問,不停地叩問,用尖銳的軀體,去探詢一切堅硬的、松軟的、可見的、不可見的縫隙,楔入一切可容身之處。它們的一生,便是進入的一生。有時,它們能微微露出頭角,證明自己的存在;有時,則全然沒入黑洞,只在世間留下一個不可見的支撐點。在被錘子選定的一刻,命運就已注定。它們不是材料的聯結者,就是材料本身。以脊椎撐起各種屋檐和桌椅,它們見過木材最原始的紋理,也聽過墻壁最深處的寂靜。每一枚釘子,無論最終身居何處,其內核都浸透著一種巨大的孤獨。它們以穿透開始,以被固守或遺忘告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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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見過工地角落里棄置的釘子,在雨水浸淫下漸漸生銹,紅褐色的銹跡如血淚般蔓延;也見過老屋梁上那些被遺忘的釘子,裹滿灰塵,卻依然固執地支撐著朽木的重量。它們被自己的命運夾住,或被命運隨手棄置,在無人注視的角落里,無聲地銹蝕、沉默地堅守。這釘子家族,以自身之微軀,承擔著世界運轉中那些微小而不可卸下的責任。從不選擇自己的位置,卻總在位置上竭盡全力。它們被錘擊入黑暗,卻以沉默的堅韌撐起日常的秩序;它們被棄置荒隅,卻以銹跡斑斑的軀體見證時光的流逝。這些時間的牙齒,咬木頭、咬墻體、咬鋼軌,鐵錘來了不躲,鐵鉗來了也不求饒,直至堅守到世界盡頭。當人世喧囂散盡,或許唯有這些釘子,仍以鐵骨在黑暗里記下我們曾經存在過的重量。
我最終什么也沒有做。只是將工具箱輕輕合上,讓那枚不安的釘子,繼續它未定的前程。而墻上那枚,依舊咬著墻壁,被墻壁咬著。至于那枚完全沒入黑暗的,我知道,它正在我們喧囂的生活之下,進行著一場最為寂靜的、地老天荒的等待。夜深了,墻上的影子被拉得很長。那枚釘子依舊在那里,像一個黑色的逗點,標點著這沉默的夜晚,也標點著我這無端的思緒。我為釘子寫下的這些零散字句,它自然是讀不到的。但我想,或許在某個月光清澈的夜晚,當微風拂過它掛著的物件,它會用我們聽不到的頻率,發出一聲輕微的、滿足的嗡鳴。那便是它,對這個它曾深深叩問、并最終接納了它的世界,唯一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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