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城尋唐：在陶紋陵影間

蒲城尋唐：在陶紋陵影間

綠皮火車剛駛出蒲城東站，關中的風就裹著一股陶土混著唐槐的氣息撲過來——不是史書里“關中要沖”的冰冷符號，是晨光橋陵的石刻沾著霜露，是正午堯山的陶輪轉著褐泥，是暮色鹵陽湖的雁群掠過水面，是星夜老街的面香飄出巷口。八日的漫游像展開一幅浸著黃土氣息的赭黃長卷：一卷是唐陵的灰，藏著文保員的拓片；一卷是陶藝的褐，凝著陶匠的指痕；一卷是濕地的藍，刻著觀鳥人的望遠鏡；一卷是老街的暖，裹著面匠的搟面杖。每處景致都不是供人拍照的“歷史標本”，是能磨出包漿的老拓板、能嚼出麥香的椽頭蒸饃、能蹭上陶釉的粗布衫、能暖透掌心的茯茶，藏著蒲城最本真的關中風骨。

橋陵：晨光霧里的石刻與老文保員

橋陵的晨霧還沒漫過“橋陵石刻”的石牌坊，我已跟著趙叔往朱雀門的石馬群走。霧絲像輕紗似的纏在石馬的鬃毛上，橋陵像一座沉在關中大地的唐宮，朱雀門的石刻群就立在宮門前，石馬高近三米，肌肉線條遒勁，鬃毛被刻得根根分明，馬眼圓睜，像要掙脫石座奔入晨霧。“你看這石馬的蹄鐵，”趙叔蹲下來，粗糙的手掌撫過石馬的蹄部，“是‘三花馬’的規(guī)制，當年唐玄宗的御馬才配這排場，我爺爺那輩守陵，就靠一把掃帚掃石刻上的土，現(xiàn)在有了專業(yè)工具，卻還是覺得親手拓印才對得起這些老石頭。”他指著石馬腹下的一道裂痕：“那是1976年地震裂的，我爹他們用糯米灰漿補的，現(xiàn)在摸著還能感覺到接口，這些石刻不光是石頭，是唐人的精氣神。”

走到石刻群旁的臨時拓印臺，趙叔的“家當”擺在折疊木桌上：磨得發(fā)亮的拓板、裝著松煙墨的瓷碗、泛黃卷邊的《橋陵石刻圖譜》。“這拓板是我太爺爺傳的，”他捏起一團拓包蘸了墨，往石馬的銘文上輕輕拍打，“拓石刻要‘輕打慢沾’，墨多了會糊字，墨少了拓不清晰，就像讀唐史，要細品才知滋味。”圖譜的紙頁已經(jīng)發(fā)脆，上面用毛筆寫著每尊石刻的位置：“西列第三馬，有‘左驍衛(wèi)’銘文；東列第五獅，爪下踩幼獅”，字跡旁畫著石刻的線描圖。他忽然從帆布包翻出張舊拓片：“這是1958年我爺爺拓的，你看這字口，比現(xiàn)在清晰，現(xiàn)在我們能做的，就是把這些痕跡留住。”

晨光刺破霧層時，第一縷陽光落在石馬的鬃毛上，反射出石質(zhì)的冷光。趙叔教我握拓包，他的手覆在我的手背上，帶著墨汁的涼意：“手腕要松，力道要勻，就像給老石頭撓癢，不能用蠻力。”我學著他的樣子往銘文上拍打，墨香混著石屑的氣息飄過來，拓片揭下來時，“開元”兩個字清晰地印在宣紙上。趙叔笑著遞來一個剛蒸好的椽頭蒸饃：“蒲城的早飯，就著茯茶吃，頂飽。”蒸饃咬開時，麥香混著墨香，和晨霧里的唐槐香纏在一起。我摸著石馬粗糙的鬃毛，忽然懂了橋陵的美——不是“唐陵之冠”的頭銜，是石刻的硬、拓印的柔、文保員的癡，是關中把最古的風骨，藏在了晨光的霧里。

堯山陶藝村：正午陽光下的陶輪與老陶匠

從橋陵往西南走二十里，堯山陶藝村的陶煙就飄進了眼里。正午的陽光正烈，李爺爺坐在“老李家陶藝”的作坊前轉陶輪，粗布頭巾把額頭的汗珠吸得干爽，手里的木拍子在陶坯上“啪啪”響，陶輪旁的釉料碗沾著各色泥點：“要趁日頭最毒時拉坯，陶土的水汽散得快，坯子不容易裂，這窯藏著我一輩子的轉盤聲，得細品。”他的褲腳沾著陶土的褐漬，手背有被陶輪磨出的老繭，連指甲縫里都嵌著釉料的青痕——那是清晨調(diào)釉時蹭上的，他在堯山做陶六十年，每一抔陶土的性子都摸得通透。

陽光把陶藝作坊照得像一座褐釉宮殿，陶輪轉起來時，陶土在掌心變成各種形狀：有的是粗陶碗，碗沿帶著手工的弧度；有的是梅瓶，瓶身刻著堯山的紋路；幾只剛上釉的陶罐擺在曬架上，釉料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這堯山的陶土是‘坩土’，”李爺爺往陶輪上撒了把細沙，“黏性大，燒出來的陶不漏水，我太爺爺那輩就用這土做碗，供著蒲城人的灶房，現(xiàn)在年輕人愛買瓷的，但這粗陶的溫氣，瓷碗比不了。”他指著墻角一堆晾干的陶坯：“那是給老街面館做的面碗，粗陶碗盛面，湯味都更濃。”正午的風卷著陶窯的煙火氣，他忽然唱起關中老調(diào)：“堯山土，黃河水，捏個碗兒裝年味……”調(diào)子像陶輪轉動一樣質(zhì)樸。

走進作坊深處，木架上擺著李爺爺?shù)摹凹耶敗保耗サ冒l(fā)亮的陶輪、裝著各色釉料的陶罐、泛黃的《堯山陶藝圖譜》。“這陶輪是我爹傳的，”他踩著陶輪的踏板，輪子轉得平穩(wěn)，“拉坯要‘眼準手穩(wěn)’，看坯子的重心，就像做人，要立得正。”圖譜里夾著張黑白照片，是1970年的陶藝作坊：“這是我和我男人在裝窯，那時候沒有電窯，全靠柴火燒，一窯要守三天三夜。”墻角堆著幾個舊陶匣：“這是裝陶坯的，燒窯時用，能防陶坯開裂，現(xiàn)在還在用老法子。”

鹵陽湖濕地：暮色晚霞里的雁影與老觀鳥人

暮色漫過鹵陽湖的蘆葦蕩時，我在濕地的觀鳥臺遇到了王阿婆。她戴著寬邊的草帽，正舉著望遠鏡盯著湖面，藍布褂子的袖口挽到小臂，手里的記錄本夾著支鉛筆，紙頁上畫著密密麻麻的鳥形：“要趁日落時看雁群，晚霞照在它們身上像鍍了金，這濕地藏著我家四代人的觀鳥聲，得細品。”她的指腹有被鉛筆磨出的繭子，掌心沾著點蘆葦?shù)陌捉q——她在鹵陽湖觀鳥五十年，雁群遷徙的時間比日歷還準。

順著觀鳥臺的木棧道往下走，暮色把鹵陽湖染成暖紅色，濕地像一塊鋪在關中平原上的藍綢，從蘆葦蕩一直鋪到遠處的鹽池。晚霞把天空燒得通紅，云彩的影子投在水面上，一群大雁排著“人”字形掠過，翅膀剪開霞光，留下一串清亮的鳴叫。“這鹵陽湖是雁群的‘補給站’，”阿婆放下望遠鏡，指著雁群飛去的方向，“每年十月，它們就從西伯利亞飛來，在這里吃夠蘆葦籽，再往南飛。我太婆婆那輩就看雁，說雁群來了，就該收棉花了。”她指著水面上的一群水鳥：“那是鳳頭??，你看它們的頭頂，有撮紅毛，像戴了頂小帽子，藏在蘆葦里，不仔細看找不到。”

走進觀鳥臺旁的小木屋，木架上擺著阿婆的“家當”：磨得發(fā)亮的望遠鏡、裝著鳥羽的玻璃罐、泛黃的《關中水鳥圖冊》。“這望遠鏡是我公公傳的，”她用絨布擦著鏡片，“看鳥要‘看羽、聽聲、辨形’，雁鳴洪亮，??叫得細，一耳就能分清。”圖冊的紙頁已經(jīng)發(fā)脆，上面用毛筆畫著各種水鳥：“這是大雁，這是白鷺，這是黑鸛，以前少見，現(xiàn)在濕地環(huán)境好了，來得越來越多了。”墻角堆著幾個竹筐：“這是裝蘆葦籽的，冬天撒在濕地里，給留鳥當食物。”

蒲城老街：星夜燈影里的面香與老面匠

星子綴滿關中的夜空時，我跟著張阿婆往老街的“張記面坊”走。她的布鞋踩過青石板路“咯吱”響，藍布圍裙上沾著面粉，手里的搟面杖泛著淺黃的包漿，杖頭處刻著細小的花紋：“要趁夜里揉面，面醒得透，第二天早上的面才筋道，這街藏著我家三代人的揉面聲，得細品。”她的指縫嵌著洗不凈的面粉，虎口處的厚繭是握了五十年搟面杖的印記，連頭發(fā)上都沾著點面絮——那是傍晚和面團時蹭上的。

順著老街的燈籠往里走，青石板路兩旁的老房子亮著暖黃的燈，“張記面坊”的木招牌掛在門楣上，“百年面坊”四個燙金大字被煙火熏得溫潤。面坊里的空氣帶著麥香，案板上堆著剛揉好的面團，旁邊的面籮里曬著晾干的掛面，阿婆的兒子正用鍘刀鍘面，“咔嚓”聲在巷子里回蕩。“這蒲城的面是‘杠子面’，”張阿婆抓起一塊面團往案板上一摔，“要靠力氣揉，揉得越久越筋道，我太婆婆那輩就用這法子做面，那時候沒有鍘刀，全靠手切，一天要揉二十斤面。”她指著墻上的一張舊照片：“那是1980年的面坊，我和我男人在揉面，那時候老街全是土坯房，現(xiàn)在修了青石板，卻還是老面味最香。”

走進面坊的里屋，木架上擺著阿婆的“家當”：磨得發(fā)亮的搟面杖、裝著面粉的陶甕、泛黃的《蒲城面譜》。“這搟面杖是我爹傳的，”她用搟面杖把面團搟成薄片，“搟面條要‘轉著搟’，邊搟邊撒面粉，不然會粘案板，就像過日子，要懂分寸。”面譜里夾著張黑白照片，是1965年的老街：“這是我娘在賣面，那時候面坊是小推車，現(xiàn)在有了鋪子，卻還是用老井水和面。”墻角堆著幾個竹籃：“這是裝椽頭蒸饃的，蒲城的特色，過年過節(jié)都要蒸，就著辣子吃最香。”

深夜的老街靜得只剩揉面的“砰砰”聲和梆子聲，張阿婆教我揉面，她的手覆在我的手背上，教我用腰力發(fā)力：“揉面不是用手勁，是用腰勁，一下一下把力氣揉進面里，就像咱關中人，實在。”我學著她的樣子揉面，手臂酸得發(fā)抖，面團卻慢慢變得光滑。阿婆笑著遞來一個剛出鍋的椽頭蒸饃：“嘗嘗，熱乎的，就著自家腌的辣子，香得很。”蒸饃咬開時，麥香混著辣子的香，暖得手心發(fā)燙。我摸著手里的搟面杖，忽然懂了老街的美——不是“美食街”的噱頭，是面香的濃、搟面杖的沉、面匠的實，是關中把最暖的風骨，藏在了星夜的燈影里。

離開蒲城那天，我的包里裝著趙叔的拓片、李爺爺?shù)奶胀肱鳌⑼醢⑵诺难阌稹埌⑵诺拇^蒸饃。汽車駛離關中平原時，回頭望，老街的燈籠還在夜色里亮著，橋陵的石刻藏在霧里。八日的漫游讓我懂得，蒲城的美從不是“唐陵故里”的單一標簽——是橋陵的拓聲、陶藝的轉盤、濕地的雁鳴、老街的面香。這片土地的美，藏在每一尊石刻的紋路里，藏在每一塊陶坯的光澤中，藏在人與自然相守的本真里，藏在沒有商業(yè)化包裝的關中風骨里。若你想真正讀懂它，不妨放慢腳步，去拓一次晨光里的石刻、拉一回正午的陶坯、看一群暮色里的雁群、揉一團星夜的面團，去觸摸那些陶紋陵影間的蒲城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