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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叩枯荷
文|周明華
川南初冬的雨,總像是被時光泡軟的一縷縷絲線。那日我回到富順,再次登過五虎山,也再去看看劉光第的剛辮。下山之后,繞著小西湖逛了一圈,還去湖心亭坐了一會兒,看一個姑娘介紹小西湖的直播。姑娘編了一根辮子,比劉光第的還長,一直齊到她的膝蓋。
真好看,家鄉(xiāng)的妹紙咋看咋順眼。
忽然雨又變得大了一些,我躲進(jìn)了西子姑娘雕塑身后的富順劇院。青石板被雨潤得發(fā)亮,倒映著灰蒙蒙的天光,檐角銅鈴在風(fēng)中搖出細(xì)碎的聲響,恍如隔世的梵音,這是在與西子姑娘打招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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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zhuǎn)過殿門拐角,窗欞如框,一池殘荷猝不及防撞入眼底,撞碎了西湖的柔媚。盛夏碧色早已被時光洗褪,枯褐葉緣蜷曲如揉皺的古宣,藏著未言盡的往事。破洞的葉片承接冷雨,水珠循著脈絡(luò)蜿蜒,在殘破處積成星子般的水洼,映著天光與西子霓裳。荷莖或斜倚寒波,或倔強(qiáng)擎天,頂端干癟的蓮蓬如銹跡斑斑的小傘,卻仍攥著歲月的余溫——殘缺處,恰是時光刻下的神秘詩行。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宋代蔣捷的詞句忽從雨霧中浮起,撞碎了眼底的沉寂。雨打殘荷的聲響,與盛夏判若兩世——那年小西湖的雨日,滿池碧葉挨擠如翠傘,雨珠砸在肥厚葉面上,“嘩啦啦”似珍珠跳玉盤,濺起滿身鮮活。
而今雨落枯荷,聲響空濛如擊編鐘,每一滴都裹著歲月的重量,在焦卷的葉紋間迂回纏繞。寂寥里藏著時光的密語,盛景會謝,繁音會歇,唯有雨打殘荷的清響,照見悲歡本真,讓過往與當(dāng)下在雨霧中重疊成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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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已變小,細(xì)如絲絳。我踏著濡濕的青石板路,轉(zhuǎn)過三道苔痕遍布的灣,千佛寺(又稱千佛巖)便在煙嵐中靜靜佇立。千年風(fēng)霜刻蝕殿宇,金碧輝煌里沉睡著時光的重量,檐角銅鈴在微風(fēng)中輕響,似在低吟往事。趙沂公、巍了翁、熊南沙、楊升庵……
無數(shù)文人墨客曾在此駐足,他們的詩篇與古寺梵音纏繞,隨經(jīng)筒轉(zhuǎn)動融進(jìn)歲月肌理。眼前西湖中的殘荷,恰如這古剎的注腳,看似枯敗,實則藏著最深的禪機(jī)——繁華易逝,唯有歷經(jīng)滄桑的沉淀,方能在殘缺中見永恒,于寂寥中悟真如。
我尋得長條石凳落座,僧人遞來一杯熱茶。氤氳水汽漫過鏡片,給池畔殘荷籠上輕紗般的朦朧詩意。他見我凝眸出神,輕聲頷首:“施主亦愛這枯荷聽雨?”語調(diào)如檐角滴雨,清潤平和,“世人多醉心盛夏荷艷,卻不知殘荷聽雨,藏著歲月沉淀的真味——殘缺處,方見天地清寧。”
“何以枯荷雨聲反倒更潤心壁?”
僧人抬手指向湖中殘葉,雨珠正順著破洞蜿蜒:“你看這葉,殘缺處恰是雨聲的歸處,才釀出層次分明的清響。”他語調(diào)輕緩如禪,“盛夏荷葉圓滿無缺,雨水落下便匆匆滑落,不留片痕。這殘荷將歲月刻進(jìn)肌理,以殘缺為器,既接住了淅瀝雨聲,也盛下了人心底那些無處安放的思緒與光陰。”
“盡管這紛飛繞繞的思緒與光陰,最終都會化作宇宙的一粒粒量子。”我突然在腦海中冒出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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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人的話語輕如檐雨,卻擲地有聲,讓我恍然想起千佛寺千年不熄的香火。目光落向湖中半枯的荷葉,葉緣已染深褐,如被時光烙下痕跡,中央?yún)s倔強(qiáng)留著一小塊碧色,似不愿向歲月低頭。冷雨先叩擊枯褐邊緣,脆響“嗒”然,再滾向青綠中心,聲響驟柔,如低吟淺唱未完的心事。殘缺與生機(jī)共生,恰如這世間的圓滿與遺憾,藏著最深刻的禪意,在雨聲中叩擊人心。
雨霧氤氳,母親的身影在殘荷疏影中漸顯。她晚年臉上溝壑如時光深痕,眼眸蒙著歲月濁翳,可一談及五條溝的舊事——外公曾為剿匪的解放軍引路,眼底便驟然亮起星子般的光。
她的人生恰如這池殘荷,歷經(jīng)風(fēng)霜摧折,卻始終燃著對生活的熱忱。那些藏在皺紋里的溫暖記憶,恰似葉心殘留的碧色,在歲月侵蝕中愈發(fā)鮮明。原來殘缺從非消亡,而是將珍貴念想妥帖藏進(jìn)生命肌理,她從未真正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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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雨漸歇,殘荷蜷曲的葉尖綴著匯聚的水珠,在斜照的夕陽下折射出碎金般的晶瑩。風(fēng)過湖面,水珠簌簌滾落,砸在水面激起細(xì)密漣漪。湖底又魚兒活絡(luò)起來,在褐黃的荷莖間自在穿梭,偶爾撞動稈葉,便有更多水珠墜落,“叮咚”聲響徹湖畔,宛若天籟。這清越之聲,比世間任何輕音樂都悅耳,藏著殘荷與天地的私語——荒蕪處,亦有生機(jī)流淌,寂靜里,自有清歡可循。
“枯荷非是無情物,化作禪聲更動人。”暮色浸漫西湖時,詩句猝然撞入心間。我靜立湖畔,看殘荷支棱著褐黃莖稈,蓮蓬褪盡芳華,空洞的孔洞朝天而望,似在叩問光陰。
暮色如淡墨暈染,將荷葉殘破輪廓勾得愈發(fā)分明。卷邊葉瓣蜷成優(yōu)美弧線,斷折莖稈斜指水面,每一處殘缺都恰如其分,是畫師刻意留白,在天地間鋪展成無字水墨長卷。風(fēng)過處,枯荷輕顫,沙沙聲里藏著細(xì)碎禪意,比盛夏碧葉紅花更動人心——原來極致的美,從不在圓滿,而在殘缺中生長的風(fēng)骨與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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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般景致,讓我忽然不敢相信是自然天成。那殘荷的排布暗合章法,蓮蓬的疏密藏著韻律,仿佛有雙無形的手在暮色中揮毫。這不禁讓我想起星河流轉(zhuǎn)的秩序,太陽系的精確運轉(zhuǎn),銀河系的螺旋弧度,世間所有精密的排布背后,似乎都涌動著一股神秘而堅定的力量。它超越肉眼可見的維度,在殘破與完整間勾勒平衡,在混沌與秩序中建立法則。
人類的感知終究有限,這股力量或許早已存在,只是我們尚未能破譯其密碼。正如諾貝爾物理獎獲得者楊振寧所言:“宇宙的結(jié)構(gòu)不是偶然的,一定存在某種造物者。”起身告別時再望西湖,枯荷在暮色中愈發(fā)朦朧,那沙沙禪聲卻愈發(fā)清晰——原來殘缺從不是終點,而是神秘力量借自然之形,訴說永恒哲思的媒介。
人生何必執(zhí)念永恒的圓滿?圓滿如鏡花水月,轉(zhuǎn)瞬即逝,反倒是殘缺,藏著歲月最厚重的饋贈。那是被時光啃噬后留下的世間肌理,是風(fēng)雨打磨后沉淀的蒼生溫潤,是一種留白般的神秘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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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初冬的冷雨斜斜織下時,千佛寺前的殘荷便從記憶深處浮起——枯褐的荷稈斜插寒池,焦卷的葉片綴著雨珠,雖失了盛夏“接天蓮葉”的朝氣蓬勃,卻在雨打殘葉的空響里,釀出盛夏從未有過的詩意。雨聲空靈悠長,裹著古寺的檀香,讓這池殘荷更像幅浸了禪意的古畫。
它原是位佇立時光長河的智者,默看四季更迭。雨珠從殘葉滑落,砸在池面暈開細(xì)碎的紋,恰如生命里那些無法避免的裂痕。它似在對過往的家鄉(xiāng)人輕聲漫語、苦口婆心,繁華終會褪盡,唯有歷經(jīng)風(fēng)雨后的從容,能在殘缺中扎根……
這寂寥湖畔的殘荷,早已把生命真諦藏進(jìn)一池枯榮里——不是永遠(yuǎn)盛放,而是在凋零中仍守著風(fēng)骨,于殘缺處窺見天地清歡,在冷雨孤寂中悟得永恒。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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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明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首屆價值中國最具影響力專欄作家、資深媒體評論員,高級編輯,雜文家,詩人。《明話頻道》《明話評道》《天府文學(xué)》等新媒體平臺創(chuàng)始人。全國各地雜文學(xué)會聯(lián)席會組委會副會長、中國寫作學(xué)會雜文副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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