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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唐太宗極愛巡查考場。有一次他悄悄來到端門,恰逢新科進士魚貫而出,個個意氣風發、神采飛揚。太宗看了喜形于色,忍不住贊嘆:“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矣!”大意就是:有為之士,聰明之人,都被我收入掌中了。那股把握天下人才的篤定,隔著千年也能感到一絲帝王的自負。
但仔細咂摸這句話,“英雄”二字在此并非單指勇冠三軍,而是“大智為英,大膽為雄”。意思是腦子靈、心氣盛、有手段有野望的人,才是真正稱得上英雄的角色。官場需要這種人,因為僅有書卷氣不夠,應對風浪還得膽識魄力。于是,科舉制在歷史洪流中被夸贊得光芒萬丈,仿佛它是中華制度文明的明珠。
中國人對科舉并不陌生,它的根本目的其實很樸素:用考試來挑選官吏,既要公平的樣子,又要可操作的流程。早期的考試形態并不單一,策論是主軸,輔以詩賦、經義等。然而策論的麻煩在于,它既無嚴格尺度,又容易人情作祟,甚至成為結黨營私的溫床。說到底,標準不清就成了滋生問題的土壤,所以最終被八股文取代。
八股之路如何生長、如何定型過程枯燥得很:明成化年間,謝遷等人力倡規范,漸次形成嚴密格式,限定字數與結構,規定語氣與章法,反對自由拓展,仿佛將文心一寸寸歸攏,鎖入一個精巧盒子。
換個角度看,八股并非純粹的束縛。它更像一場高級智力游戲。你被限定在狹窄的棧道上,卻得走出漂亮的步法;你被規定了拐彎的角度,卻要拐出一種風骨。破題、承題、起講,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大結,一環套一環,既像謎題也像機關。命題出自《四書》——《大學》《中庸》《論語》《孟子》,題里有題,理中有理。
順治時限定五百五十字,康熙年間又定七百字上下,字數卡得死,聲調要勻,筆畫要穩,還要講究館閣體的端莊氣象。這樣的考法篩出來的,至少在“理解文本”“捕捉立意”“歸納推演”“條分縷析”方面是過關的。于是有人贊它為“中國第五大發明”,說它讓中國社會在漫長年代里保持了某種“智力篩選”的基本盤。
我卻很難認同這種歡呼。它固然能篩出“聰明人”,但“聰明”與“能做事”“能做人”之間,并無天然等號。更尖銳地說,古代士子們把書里那一套理想主義拿進官場,會發生什么?答案不是“大概率不行”,而是十成十的碰壁。書里寫的是道德秩序,官場里滾的是人情利害。要活,要成,要立威,往往需要一本全然不同的“暗面教科書”。
探花及第、名滿天下的徐階就遇到了這個問題。當年,徐階被貶到福建延平府做官,基層的小吏們根本沒把他放在眼里,一場怎么做官的生動案例正式上演,讓他明白基層那套運行邏輯,跟太學里的條分縷析是兩碼事:
徐階上任第一件事——處理積案。很顯然,他要借著這把火,樹旗立威;小吏們心照不宣,也正打算用這樁事回敬他,給他一個“見面禮”。頭一仗誰贏,往后“聽誰的”就有了譜。所以當他發出清理積案的命令,衙門里的嘴巴個個答應得瓷實,手上卻軟綿綿,出工不出力,拖字訣用得漂亮。
這時候,若循圣賢書那種理想操作——曉以大義、循章執法、整齊劃一——不僅無效,還會落得尷尬甚至慘敗的下場。徐階自然也不是等閑之輩,他咬牙一個多月,鐵了心把積案親力親為清完,一邊做一邊算計對策。等他把山一樣的案子理順,轉身就對吏員展開“打一批、拉一批”的手段:以貪腐為由敲打幾個,扶新抑舊重組隊伍,讓新的人馬與自己的秩序綁定,問題迎刃而解,官威也就從此樹住。
這樣的操作,在倫理教條里不好看,在現實政治里卻是常識。書是書,局是局。抽象的善意若不落在有效的秩序設計與權力運營,往往會被經驗老到的小吏們“以不變應萬變”。
這還只是“衙門之學”的第一課。地方上還有千頭萬緒,鄉紳、商幫、軍伍、宗族、田稅、河工、水利,件件都不是清談能打發的事。徐階后來“智斗”的故事不絕如縷,足見他會在江湖與廟堂的夾縫中騰挪轉圜。可敘述這些傳奇,并非為了歌頌權術,而是為了照亮一個殘酷現實:讀書人走進官場,常常要在“好人”與“成事”之間做艱難選擇。很多時候,所謂“成事”的技術清單里,寫滿的恰恰是“如何聰明地當一個壞人”的能力。你說擰巴不擰巴?一邊是溫良恭儉讓,一邊是勢利詐偽巧。兩套范式同時要求一個靈魂去承載,裂痕從第一天就有了。
更令人唏噓的是,這樣的文化預設延續至今,已經滲入我們的敘事直覺。你翻小說、看影視,如果有人被反復強調“正直”,觀眾的心里反而會發緊:這人怕是要倒霉。一個社會若普遍相信“正直者必受難”,它的公共倫理能好到哪里去?大眾竟不自覺地贊賞“會來事”的油滑,警惕“講原則”的木訥,這種價值層面的倒掛,比制度的僵化更傷筋動骨。
于是,不少人對科舉與八股抱有復雜心情:它在形式上提供了相對公平的上升通道,在功能上卻塑造了一種“高智低德”的選拔傾向——不是說被選中的人都低德,而是制度結構中,德行無法被準確測量,反而“機變”與“應試技巧”被系統獎勵。
當然,古人不是不懂這些。明清之間,反八股的聲音始終不斷。到了晚清,改革者幾乎把廢除八股當作重塑國家的第一步。這是否意味著,他們已經找到了更先進的遴選術?也許更合適的問題是:為什么中國會產生科舉?這是與“編戶齊民”的國家治理邏輯相匹配的安排。一個龐大帝國,要將千百個縣治理得基本同質,就需要一支可以標準化訓練、標準化考核、標準化調派的官僚軍隊。科舉正是這種巨型機器的零件生產線,它把思想、文體、書寫、語感、邏輯,全都修剪到能即插即用。至于這是否最優,不同歷史階段會有不同答案;但在那樣的時代,它確實是“可用之法”。
回過頭來,我們看看八股的技藝本身:破題,是魂。立意高下,在此一舉。破題好的人,先聲奪人。古時《論語》排印,每一章開頭用一個圓圈“〇”以資區隔。有人居然以這個“〇”出題,讓應試者破之。答者曰:“圣賢立言之先,得天象也。”何意?圣人未發言之前,天象已動——天圓地方,先現一圓。短短數語,題旨切中,立意拔高,玩味起伏。這就是八股的迷人之處:紀律森嚴之內,偶有妙筆生花,像劍客在密林之間翻身,光芒一閃。
再往下,承題接續意脈,起講入論,隨后八股連環:起股鋪陳,中股轉折,后股擴展,束股收拾,大結提神。每一段的句式、字數、平仄都有講究,聲調起伏要成篇成段地和諧。順治時限定五百五十字,到康熙時七百字上下,哪怕一個字的增減,都可能牽動整篇均勢。書寫還得用館閣體,楷正端凝,像朝服整冠,絲毫不許散亂。啟功先生寫《說八股》,曾用“導游講解燕京八景”來擬八股的章法:先點題,再溯源,再引路,再列景,再轉折,再鋪排,再束語,最后收官,既形似又神似。看完會心一笑,八股的“死”與“活”,都在其中。
也正因其極端形式化,“八股”后來成了僵化的代名詞,人們借此譏刺一切套路化、口號化、失去真誠的表達。可是,八股并非只該被嘲。它提醒我們:任何組織化的大規模選拔,都不可避免地要把復雜的人降格為若干可量化的指標。你把“文采”拆成若干句式框架,把“理解力”拆成若干邏輯步驟,把“價值判斷”拆成若干標準答案。于是通過者是能“對齊系統”的人,是適應框架的人,是懂得在縫隙里旋轉的人。這樣的訓練,確實塑造了一個帝國的秩序能力,同時也消解了個體的自由呼吸。
我們是不是就該一棍子打死?也不必。世上沒有完美制度,只有權衡。問題是,八股之外能不能讓“真實世界的能力”進得了考場?能不能在“標準化選拔”之上,疊加“多元情境測評”?能不能把“成事之術”的灰度,以透明、正當的方式引導,而不是逼迫讀書人在暗處偷學?如果這些問題都不解決,廢除某個文體并不會自動帶來清明政治,頂多換一套新八股,換一批新口號。
清代文人徐大椿有一首《時文嘆》,字字見血:“讀書人,最不濟;爛時文,爛如泥。國家本為求才計,誰知道變做欺人技。三句承題,兩句破題,擺尾搖頭,便道是圣門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漢祖唐宗,是哪一朝皇帝?案頭放高頭講章,店里買新科利器,讀得來肩背高低、口角唏噓。甘蔗渣兒,嚼了又嚼,有何滋味?辜負光陰,白日昏迷。就教他騙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氣。”
這一番辛辣,既是對空洞文體的鞭撻,也是對“以術代德、以巧代誠”的痛斥。可惜,詩人的憤怒無法直接變成制度的重建。
于是我們回到開頭那句“盡入吾彀中矣”。帝王喜的是把聰明人納入系統,系統要的是可控與可用。聰明人進了局,就要學會系統的語言、系統的節奏、系統的技巧;若要不被系統吞沒,則需有更大的心力與更硬的骨骼。可這些品質,往往不在考試的量尺里。八股在或不在,關鍵不在形式,而在我們認不認得“能力的復雜性”,敢不敢允許“正直”與“成事”同位共存。當一個社會不再默認“正直者必敗”,當我們開始獎勵公開的透明博弈而非陰影里的靈巧,那時也許我們才能真正告別“壞人學”的隱秘課程。
把話說到這兒,八股就像一面鏡,照見了中國式治理的某些深處:標準化的力量與創新的羈絆,秩序的保障與人的壓抑,公平的表象與真實能力的錯位。它在歷史上曾有效,也曾誤人;它訓練了敏銳的頭腦,也縱容了空轉的機巧。若一定要給八股一個定義,我寧愿說:這是一場對思維縝密度的極限訓練,同時也是對表達生命力的極限消耗。它讓我們知道,聰明只是起點,善良并不天然有用,而真正值得追求的,是能在復雜世界里,將原初的良知與有效的技藝綁在一起,既不被格式化成冷冰冰的零件,也不在現實里學會“壞”的輕巧。
如果把這份體悟帶回今天,或許我們會更珍惜那些既會做事、又不愿放棄原則的人。他們不一定寫得出精彩的破題,卻能在泥濘里把路踏實;不一定懂八股的聲律,卻能讓制度與人心相互成就。到那個時候,再回頭看“第五大發明”的贊歌與譏笑,逼著我們反復追問:我們究竟希望一個什么樣的社會——一個把正直當作弱點的社會,還是一個能讓正直站得住腳、讓聰明服務于善的社會?當這個答案不再含糊,八股也就真正成為了過去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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