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秋,豫東平原的風裹著秸稈味,卷過陳家村那棵老槐樹時。
此時正是吃晌午飯的時候,村口坐了一大群人,端著粗瓷大碗,碗里堆著雜面條,就著大蒜,蹲在那里一邊聊地里莊稼的收成,一邊往嘴里刨。
突然遠方走來一個青年,他穿“六五式”軍裝的陳峰,背著一個洗得發白的軍綠色帆皮包。他剛到村口,就被圍上來的老鄉堵了個嚴實。
眼尖的村民立刻注意到他軍裝上僅有的兩個胸袋,這是士兵服的標志,若是干部服,該有四個口袋。這一細節讓圍攏過來的鄉親們心里犯起了嘀咕。
“這不是小峰,從部隊回來探親是吧!”
“小峰!提干了吧?看這軍裝板正的!”
“那肯定啊,咱村第一個兵,聽說越南戰場,還立過二等功!不是要提干嗎?”
陳峰攥著包帶,喉結滾了滾:“沒呢,提干還沒批下來。”
聽說還沒提干,只是一個大頭兵,這群人的熱情度降了幾分,人群里的笑像被凍住,幾個嬸子撇撇嘴,低聲嘀咕:“沒提干啊,那不就是過兩年就得回來種地嘍。”
這話像根刺,扎得陳峰心口發緊。他剛在中越邊境拼過命,營里給他報了提干,可命令沒下,就像揣了顆沒響的炮仗。
這次探親,他揣著倆心思:一是看爹娘,二是跟鄰村的郭秋霞定親,這是年初家里托人說的親,書信往來半年,姑娘字里行間都是熱乎氣。
可他沒想到,回家第二天,他帶著禮品剛踏進郭家院門時,迎頭就是盆冷水。
郭秋霞她爹郭老栓蹲在門檻上,煙鍋子敲得“梆梆”響,眼皮都沒抬:“陳峰啊,不是叔說你,你這兵當得,也忒窩囊了,破著命上戰場,立了功連提干都不成,還有啥前程,我女兒跟了你不得受苦。。。。”
陳峰心里發涼,他回答道:“只是命令沒下來。。。。。”
他還沒說完,秋霞站在堂屋門后,態度不復寫信時的熱情:“俺爹說,你要是提不了干,俺倆這事就黃了,俺村有一個后生,在城里有個臨時工,馬上就要轉正,吃公家飯,人家給了二百塊彩禮。”
二百塊,這在當時那個年代,可是一筆得不的的巨款。
陳峰腦子“嗡”的一聲,半年來那些“等你回來”的信,像燒著的紙片子,卷著灰就散了。
他在郭家坐了一會兒,連口水都沒人上,這是待女婿的態度?陳峰心里巴涼,也不熱臉貼冷屁股了。把帶來的點心往桌上一放,轉身就走,聽見身后郭老栓嘟囔:“窮當兵的,還想娶我閨女。”
他回到家,他爹看到臉黑的跟抹了鍋底灰一樣,連忙問他咋回事,聽到郭家的態度,當時就摔了煙袋鍋:“這親家不是實誠人,這親事不能結,明天我就讓媒人回話,咱陳家高攀不起他們郭家!”
在家待了幾日,陳峰就歸隊了,沒出一個月,團里的提干命令下來了,陳峰成了正兒八經的軍官,穿上了四個兜兒,喜報往家一寄,陳家村炸了鍋,郭老栓撿了芝麻,丟了西瓜的事,傳遍了整個村,快被鄉鄰的唾沫星子淹了。
誰也沒料到,半個月后,郭老栓帶著秋霞,裹著一身土,堵在了營部門口。
“陳世美!你提干就甩了俺閨女!”郭老栓舉著塊寫著“陳峰負心”的紙板,嗓子喊得像破鑼,營區門口的兵都圍了過來,指指點點的話像針似的扎人。
陳峰剛從訓練場下來,軍裝還沾著泥,看見這陣仗,拳頭“咔嚓”攥緊了。指導員連忙拉住陳峰,問他怎么回事,要街道作風問題可是大事,一旦是真的,對陳峰的前途可有影響。
陳峰沒做虧心事,自然不怕,將事情的經過說了,指導員這才松了一口氣,他把人接進接待室,一看到陳峰,郭老栓拍著桌子:“要么現在就跟俺閨女登記,要么俺就鬧到團部去!”
秋霞抹著眼淚:“陳峰,俺是被逼的,俺心里有你……”
陳峰盯著她,突然笑了:“郭叔,你當初說我是臭當兵的,這話是你說的吧?那工人的彩禮,是你收的吧?現在我提干了,你又帶著人來鬧,你當部隊是你家菜園子?”
郭老栓臉漲成豬肝色,跳起來就要薅陳峰的領子,被門口的衛兵一把按住。
陳峰撂下句話:“這事部隊會查,是我負心,我脫了這身軍裝跟你走;要是你攀高枝不成倒打一耙,別怪部隊按紀律來!”
團里很快查清了底細,郭老栓收了彩禮又反悔,聽說陳峰提干,特意跑部隊“搶女婿”。團政委把郭老栓叫到辦公室,把《紀律條令》往桌上一拍:“你們這是擾亂營區秩序,再鬧,我就電報你們公社,讓你們公社開批斗大會,讓大家伙評評理!”
郭老栓腿一軟,癱在椅子上。
這出鬧劇,最后以郭家人灰溜溜回村收場。可陳峰沒想到,郭老栓回去后,滿村散布他是“陳世美”,把陳峰爹娘氣得夠嗆。
收到家里的來信,陳峰氣得拍桌子,指導員遞給他根煙:“這事我來處理,你別氣,過好你自己的日子,打他的臉。”
沒多久,就聽說郭家人因為傳播謠言,誣蔑革命軍人,被勞改三個月。
轉年春天,陳峰經人介紹,認識了公社小學的老師陳小蘭。姑娘扎著麻花辮,說話輕聲細語,聽說陳峰的事,只說了句:“當兵的最實在,俺信你。”
倆人處了一年,領了證。陳小蘭隨軍后,在部隊駐地小學教書,逢年過節給陳峰爹娘寄錢寄東西,把老兩口哄得合不攏嘴。
1985年陳峰升副營長,1990年調團部當參謀,聽說后來又升了團長,幾年后轉業到地方當了公社書記。他回村探親,開著吉普車,剛進陳家村,就看見郭老栓蹲在老槐樹下,衣裳打了補丁,頭發白了一半。
郭秋霞嫁的那個臨時工,后來廠子黃了,兩口子日子過得緊巴,郭老栓為了給兒子蓋房,欠了一屁股債。看見衣貌整齊,開著汽車的陳峰,他臉憋得通紅,想躲又沒處躲。
陳峰搖下車窗,扔過去一條煙:“郭叔,過去的事算了,日子往前過。”
郭老栓攥著煙,嘴張了半天,沒說出一個字。
后來陳峰聽村里人說,郭老栓回去蹲在墻根哭了半宿,他這輩子算得精,偏偏 因為太會算計,結果“機關算盡太聰明”,卻誤了女兒的大好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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