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割一片故鄉

“你來自哪里？”在今天，這個問題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難回答。它可能是地理坐標，可能是社群或身份的認同，甚至是一段跨代流離留下的歷史痕跡。它是我們關心的問題。

這也是困擾藝術家戴思樂（Hugo Teixeira）已久的問題。他出生在美國，長輩是葡萄牙人，在加州圣荷西的葡美裔社群中成長起來。作為“葡萄牙和美國雙重國籍的移民后代”，他曾于法國、葡萄牙、中國西部和澳門生活了十四年。他不知道“故鄉”的真正含義是什么。

戴思樂（Hugo Teixeira）與他的《查帕拉爾上的盛夏》系列作品

如果你關心藝術，11月的上海熱鬧非凡。西岸藝術與設計博覽會將在本周（11月14日–18日）舉行。受到“你來自哪里？”這一問題的啟發，戴思樂創作的系列攝影裝置與拼貼作品《查帕拉爾上的盛夏（Dog Days on the Chaparral）》將呈現在西岸藝術與設計博覽會的xiàn chǎng單元。

這一次，我們讀到了戴思樂為作品《查帕拉爾上的盛夏（Dog Days on the Chaparral）》撰寫的散文式自述。它如此真摯、富有生機，在遙遠而陌生的風景與記憶中，我們或遙遠或相近的精神生活擁有了某種延展的可能。以下是戴思樂的自述。

《蒙塔多 A》，選自《查帕拉爾上的盛夏》系列，此攝影裝置將展出于西岸藝術與設計博覽會 xiàn chǎng 單元現場

我的曾祖母像個走私犯。她會把雞蛋塞進襪子里，從葡萄牙南部的阿連特茹地區穿過邊境，抵達戰火肆虐的西班牙安達盧西亞。

為了躲避邊防軍，她會頂著伊比利亞灌木叢的烈日，徒步跨越城外的山丘。她會停在一棵寬闊的橡樹下休息，聆聽陣陣蟬鳴，然后朝著一道虛擬的白線外用石灰水粉刷過的村子繼續前行。看到村民窗戶上的鐵柵欄，這才知道到了西班牙。這些鐵柵欄是用來阻擋民族主義軍前進的。

作者曾多次到訪葡萄牙阿連特茹地區，在一次短途旅行中，他專程前往塞爾帕尋找恩索河——這條看似尋常的河流，曾在他母親的童年時期險些奪走她的生命。戴思樂（Hugo Teixeira）拍攝于阿連特茹，葡萄牙，2020

大約八十年后，在進行我的最新項目“查帕拉爾上的盛夏”時，類似這種既陌生又熟悉的故事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中。這些故事發生在葡萄牙蒙塔多景觀，這里與西班牙的德埃薩景觀一起共同形成了一種古老的文化景觀和農林系統，其特點是擁有獨特的灌木叢生物群落（想象一下坐在橡樹底下的公牛費爾迪南）。

這些故事引導著我在這片景觀上尋找合適的地點。如今當我回到這里時，在這些山丘和山谷里，發現了這些故事流傳下來的記憶碎片。

莫拉和塞爾帕地區最顯著的景觀特征，便是如菲卡略山這般茂密的橄欖樹林。戴思樂（Hugo Teixeira）拍攝于阿連特茹，葡萄牙，2020

巧合的是，我家位于加利福尼亞州，那里的地理、氣候和動植物與這里非常相似。我父母的家在圣何塞，敞開門就是代阿布洛嶺。青少年時期我曾騎著自行車穿越約瑟夫·D格蘭特郡公園（Joseph D. Grant County Park）、明礬巖公園（Alum Rock Park）和使命峰地方保護區（Mission Peak Regional Preserve）。

翻越這些山嶺，就到了加利福尼亞中央山谷，我叔叔家的奶牛農場就在那里。一看到阿爾塔蒙特山口綿延的山嶺上點綴著的風力渦輪機，就意味著快到他家了。這些山丘與阿連特茹之間神秘的相似性，至今依然讓我深感震驚。它們融合在這些雕塑中，代表著一種獨特的家的感覺。

魔鬼山脈高聳于加州硅谷之上，將其與東側的牧場與農田分隔開來。戴思樂（Hugo Teixeira）拍攝于加利福尼亞州中部，美國，2019

我是在這兩個地方、兩種文化中長大的，與它們之間的關系十分微妙。我對這兩個國家的概念以及與它們之間的關系，是通過聽故事、旅行，以及與家人、朋友和鄰居互動，以一種獨特的方式拼湊建立起來的。因此，雖然我認為自己既是葡萄牙人又是美國人，但我的認同感卻時強時弱，面對哪一種文化都沒有家的感覺。

我用英語或葡萄牙語都無法充分表達，思鄉之情揮之不去。我嘗試通過“查帕拉爾上的盛夏”來捕捉這種微妙的關系，這種復雜的情緒地理。通過把加州灌木叢和葡萄牙蒙塔多的照片——它們代表著兩個家園、兩種身份——結合在一起制作拼貼畫，我試圖創造出一種景觀，讓我有一種腳踏在自然景觀上的真實感。

戴思樂（Hugo Teixeira），《蒙塔多 B》，選自《查帕拉爾上的盛夏》系列

通過把我的出生的國家和移居的國家的共同元素結合在一起，我宣稱這片在情感上牽絆著我的土地，與任何一片在身體上牽絆著我的土地同樣自然。我的景觀作品是一場關于我的歸屬的內心對話的產物，并且就像所有的風景圖片一樣，也會讓欣賞這些作品的人思考他們的歸屬。

為了制作這些雕塑，我動用了畢生所積累的技能、工藝和材料。我使用了具有當地風格的建筑材料和制造技術，這些是我跟父親和叔叔們一起工作時學到的技能。我的圖像和材料獨具個人意義，并且相互配合，傳達的思想比各部分的總和更加復雜。

西岸藝術與設計博覽會 xiàn chǎng 單元現場

“查帕拉爾上的盛夏”使用了木材、人造板、房屋涂料、扣件和夾子，賦予照片以雕塑的維度，同時也反映了我在跨越兩個國家、兩種文化時，為了拼貼出家的感覺和歸屬感，在沒有太多指導的條件下所做的西西弗斯式的努力。這些技能和材料的使用，加上更主流的照片印刷技術，組合成了一種方法，更清楚地表達了我是誰、我為什么要創作藝術。

戴思樂（Hugo Teixeira），《蒙塔多 C》，選自《查帕拉爾上的盛夏》系列

由此產生的照片既可以觀看，又可以觸摸，并著重強調我的手所發揮的作用。我將風景切割，將其還原為最基本的地平線和平面，然后再用各種材料重新搭建成三維結構。相機可以拍到真實的地方，但處于中心位置的是我的手，表現了我對主題的認知、解釋和轉換。可以把我的作品與當代的“照片雕塑”（fotoescultura） 傳統進行比較。

“照片雕塑”（Fotoescultura）

這些流行于墨西哥的照片，不僅僅是對所愛之人的表現。人們創作出三維遺像，占據參觀者面前的空間，減輕了他們失去所愛的痛苦。在我看來，這些雕塑是感情的象征，但還不足以成為圣物。它們就像圣像或神龕，讓人們靜靜思索一個遙不可及的地方。

“查帕拉爾上的盛夏”以另一種方式探討移民現實，把移民視作一種移居后仍將持續很久的體驗。為此，魔幻現實主義在我的作品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無論是在視覺層面還是主題層面。這種文學類型將具體情境與超現實元素結合在一起，為討論跨越地理和政治界限的現實提供了另一種方法。在作品中，原本靜態的、被動的風景像很多張紙一樣被豎立起來，堆疊在一起。它們變得有延展性，被塑造成適合其居民的形式，而不考慮那些界限。

戴思樂（Hugo Teixeira），《蒙塔多 A》，選自《查帕拉爾上的盛夏》系列，桌面版本

借助這種文學類型，作家還可以在暗中向殖民主義、法西斯主義和其他極權主義政權賴以生存的強大信仰發起挑戰。對我啟發最大的是若澤·薩拉馬戈的小說，他的作品反映的農村貧困、法西斯獨裁、殖民戰爭和革命影響了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葡萄牙的面貌，最終也迫使我的家人移居他鄉。他的小說殘酷的敘事方式沖淡了我父母對祖國的絲絲懷念。

《Two Stone Rafts》重新詮釋了葡萄牙作家若澤·薩拉馬戈魔幻現實主義小說《石筏》的文學主題。戴思樂（Hugo Teixeira），2023

“查帕拉爾上的盛夏”摒棄了容易讓移民及其后代陷入困境的懷舊情緒，轉而關注移居的長期影響，特別是移民及其后代在移居后為重建家園、塑造文化意識所做的努力。

在創作這些雕塑的過程中，我更加清醒地意識到移民在移居國重建家園時在身體、心理和情感等方面所做出的努力。我希望獲得所有欣賞這部作品的人的支持和贊賞。它所講述的不是我一個人的故事，而是全世界幾百萬流離失所的人的故事。

為了表達我的生活中這個復合場所無所不在的感覺，“查帕拉爾上的盛夏”拼貼的不僅僅是圖像，而是將材料、綜合技能和記憶結合在一起。在創作這些圖像時，我將它們塑造成有形的結構，將這兩極拉得更近。當我在自己創造的空間中穿梭——字面意義和象征意義的穿梭——時，我終于在山間有了家的感覺，橡樹的樹蔭守護著我，蟬鳴籠罩著我。

這個平行項目名為《Impenetrable Labyrinths》，記錄了作者移居中國數年后重返美國游歷的見聞。戴思樂（Hugo Teixeira），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