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子梁：美國制造業回流與中國產業鏈外遷

題記：本文根據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鄧子梁教授2025年10月27日在第37期人大美研學術報告會上的講座內容整理。

美國制造業回流與中國產業鏈外遷美國制造業回流問題具有深刻的現實背景。從歷史演進看，美國制造業就業人數占非農就業人口的比例在1944年達到39%的峰值，此后持續下降至8%。與此同時，美國制造業增加值占GDP的比重也呈長期下滑趨勢。目前，中國制造業增加值已占全球的32%，超過美國、日本、德國和韓國的總和，而美國占比已降至約16%。全球貿易格局相較21世紀初發生根本性轉變，中國在全球貿易中的重要性已顯著超越美國，而且這一趨勢具有較強的不可逆性。

另一方面，美國在制造業創新實力方面仍保持領先地位。盡管中國制造業快速崛起，但更深厚的產業積淀仍需時間積累。以2025年5月全球制造業企業市值排名為例，前100家企業中美國占三分之一，中國企業僅有18家。值得注意的是，自特朗普第二任期以來，包括哈佛在內的多所美國高校科研支出大幅縮減，部分實驗室關停，這可能會對未來創新格局帶來新的變化。

就產業回流的內涵而言，狹義上可分為兩種類型：一是“回遷型回流”，即企業將海外生產線遷回本土；二是“外包型回流”，指企業從海外供應商轉向本土供應商采購。廣義的產業回流則包括三種形式：一是“近岸外包”，即將生產轉移至墨西哥等鄰近國家；二是“友岸外包”，指將產業鏈遷往越南等美國盟國；三是“外商直接投資”，即外國投資者直接在美國設廠生產。美國制造業回流在高端制造領域成效較為顯著，但由于自動化程度高，對低技能人群的就業拉動有限。美國勞工統計局在2023至2025年間多次調整預測，結果顯示到2034年制造業占非農就業比重較2024年增幅為零，反映出制造業回流對就業的帶動作用有限。但從美國本土制造業子公司的新設情況看，特朗普第一任期內顯著增長，拜登時期繼續增加，表明政策推動仍有效果。

制造業回流本質上缺乏經濟性，因此需要政府通過強有力的產業政策加以推動。在產業政策方面，西方一方面批評中國等東方國家實施的政策干預，另一方面卻也通過財政刺激積極推動本土制造業回流，拜登政府時期的三大法案——《基礎設施投資與就業法案》《芯片與科學法案》和《通脹削減法案》即為典型代表。這些法案實施后，美國計算機、電子和電氣設備等領域的制造業投資出現顯著增長。

當前，特朗普政府的財政刺激政策主要從三個方面推動制造業回流。第一，進一步減輕制造業企業稅負。《大而美法案》在特朗普第一任期減稅措施基礎上進一步深化，將企業所得稅率從35%降至21%，旨在激勵本土制造業投資并吸引跨國公司回歸。第二，鼓勵新建生產設施。該法案新增了對生產設施成本的稅收抵免政策，允許企業在當年全額抵扣在美新建或購置生產資產的成本，從而降低制造業投資門檻。第三，加強對本土研發活動的支持。根據新規，企業在美國境內的研發成本可在發生當年全額扣除，而境外研發成本仍需按15年攤銷，以此引導企業將研發環節轉移回美國。

在美國產業政策影響下，在華美資企業的行為呈現復雜態勢。近年來，在華美資企業在中國的子公司數量波動明顯，撤資現象較為突出，經營策略出現兩極分化：一部分企業不僅未撤離，反而加大在中國的廠房建設，顯示出繼續扎根中國市場的意愿；另一部分則基本停工，意味著生產活動已實質性撤離。此外，近五年來，美資企業研發機構正加速撤離中國，技術脫鉤趨勢顯著。但與此同時，中美之間的專利互引仍在增強，尤其是中國專利被美國引用的次數明顯上升。

關于企業海外投資的動因，國際商務研究權威、英國學者約翰·鄧寧（John Dunning）于1988年提出三類解釋：市場尋求、資源獲取與效率提升。該理論形成于二戰后順全球化時期，已不完全適用于當前逆全球化與新全球化交織的語境。在地緣沖突和大國博弈常態化的背景下，“規避風險”正成為企業海外投資的新動機。中國產業鏈外遷的一個重要方向是轉向“連接器國家”，即將部分產能轉移至越南、泰國、墨西哥、摩洛哥等地。產業外遷本質上是技術領先國通過企業國際化等方式，將生產環節梯度轉移至其他國家。“外遷”一詞看似充滿風險，但從中國在貨物出口、對外直接投資等領域的全球影響力看，中國企業向海外延伸布局具有合理性與必然性。

總而言之，經過四屆美國政府連續推動，美國中高端制造業已出現一定回暖，預計這一態勢還將持續五年左右。然而，美國勞動力密集型制造業難以實現整體復興，單純依靠關稅手段或《大而美法案》難以解決結構性問題，選民對制造業就業回升的期待恐將落空。從歷史趨勢來看，中國產業的外遷具有其必然性。我們應通過制定科學的對外投資指引，積極引導這一進程有序推進，并借助“雙循環”新發展格局，助力中國企業成長為具有全球競爭力的世界一流企業。

鄧子梁，北京大學博雅青年學者、國家發展研究院教授、教育部“長江學者獎勵計劃”青年學者。鄧子梁教授的研究領域為企業全球戰略。

本文來源：中國人民大學區域國別研究院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