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蔡尚君的自述,《日掛中天》這部片名取自粵劇《紫釵記》。
“日掛中天格外紅,月缺終須有彌縫。”
“缺”和“縫”,是故事的核心。但故事的狀態,正如電影英文名帶來的啟示:The sun rises on us all——不管發生什么狗血的故事,太陽照常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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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狗血”二字定義《日掛中天》未免太過簡單。事實上,它盡量避免俗套的劇情,以往的二女一男,現在的二男一女。印象中對這套模型把握嫻熟的華語片導演還是婁燁,《浮城謎事》里兩個女人為一個男人,《風中有朵雨做的云》里兩個男人為一個女人,伴隨兇殺和懸疑,背叛總有真正的劇情片落腳點。
但在《日掛中天》里,背叛變成了一條默默流淌的河。無聲無息,無法追尋來處。道德枷鎖始終懸在主角曾美云(辛芷蕾)的頭頂,“我背叛他了嗎?”“我應該償還嗎?”“我應償還到何時何種程度?”無窮無盡的自問,將她拽入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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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這種沉重的愛情對當下漠視愛、回避愛的年輕一代來說太過古老。好像一個極度保守的女人,苦苦為心愛的男人做點什么。但細想起來,我們其實很難在過去的華語電影中找到曾美云這樣的角色。她明知自己的愛已消耗殆盡,但她始終決定償還,并將償還視作回歸正常生活前應盡的職責。
在電影的大部分時空里,我們伴隨美云無比平淡的日常,進入她堅忍的內心。她像任意一個中國女人(妻子/母親)那樣,將美德化作勤勉,任勞任怨做好每一天的分內事,期待有一天能夠達成心中祈愿。
“祈愿”未必很大,一個在B超掃描下的胎兒,只要恢復胎心跳動;一個服裝市場角落里的小店,只要顧客每天守候購買新上架的單品。如果說有什么真正奢侈的愿望,美云只是希望她當時所愛的男人能夠正大光明地和她一起進入日常生活——依然平淡的、忠誠的、卻讓她感到心安理得的生活,竟成了始終難以達成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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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一開始,從吳葆樹的突然出現開始,美云的日常就被扔進一枚“炸彈”。她知道,她所逃避的、背叛的、不愿面對的,終于像咒語一樣來到眼前。
她決心面對吳葆樹,以金錢置換的方式,償還這些年來她欠下的債。但吳葆樹始終不愿簽下“合約”。對他來說,這份債就是可以永遠綁縛美云的巨石,他要沉淪,她也必須陪著一起。
于是我們看到了一個無所事事的張頌文,演出了華語電影中極為少見的“無能的丈夫”。當然,他沒有丈夫之名,但他以丈夫的名義頤指氣使,縱容自己可以無限享用丈夫的權利,包括強奸。
只有在美云面前,吳葆樹才是有尊嚴的。他病痛的身體,他卑賤的社會地位,他逃避工作的心理,都有了可以對比參照的人。不管美云多么積極向上地維護日常的體面,在吳葆樹心中,她永遠(在道義上)低他一等,她永遠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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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深深的指責和傷害,從現實流的表面根本無法看到。如果只是接觸故事的前半程,在沒有閃回蒙太奇的敘事里,我們看到的僅是一個女人投向另一個男人(馮紹峰)的事實。可是真正的故事在第二個小時才真正開始,當美云決定放棄和其峰進入家庭生活的幻想,她的行為踏入了吳葆樹的“陷阱”,一步一步被套死到瀕臨窒息。
美云的幾次流淚,正是無言絕望的時刻。一次是她在醫院,平心靜氣向其峰傾訴,駕駛逃逸的人是她,而不是吳葆樹。她決定講出這不堪的現實,已然決定與其峰分手。在車里瞥見其峰女兒的一刻,美云真正感到了他們之間無法償還的債,不應由這個女孩背負。
在另一次和吳葆樹的交談中,他們談到了吳葆樹的母親。曾經美云也在認真等待男人出獄,在家中照顧像婆婆一樣的女人,直到她發現越來越還不夠。吳葆樹將母親的死亡暗暗歸結于這場罪行,無論替罪還是贖罪,他們的共同行為都間接導致母親過度憂慮致死。那么母親的死亡,這份債務是否也要美云一起償還?從談話中我們得知,一定的,而且她也還不起。
除了這幾場流淚時刻,美云把每一天都當成必須平靜度過的任務。照顧男人,打理服裝店,上線直播,做家務,看房子……她靜靜地穿梭在城市中,甘愿被人群淹沒。她沒有什么太大的野心,現實生活已將她拖入疲憊到無暇計算疲憊的境地。她能在男人到來爭吵時克制自己的激烈情緒,打開直播,“親愛的家人們、寶子們”,她像一個無情的機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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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芷蕾在服裝店里的表演,精準地刻畫了這一個時代的人。你可以想象無數鏡頭后的主播,他們背負著怎樣盤根錯節的“債務”,以虛假的熱情投入到這消費主義的親密關系中來。對著屏幕前陌生的賬號,他們強迫自己生出親昵的情感——“寶子”“寶寶”“家人們”,消費者是他們最忠實的后盾;但也僅需一個差評,一切灰飛煙滅。
美云早已看透。何止人來人往的服裝買賣,即使和吳葆樹這樣多年的親密關系,也暗含標價和債務。沒有明確的契約時間,分不清各自劃定的利息標準,越來越多的時間和情感被投入算式……直至有一天美云發現,回不了頭了,怎么也還不起了。
在電梯忽然關上門的瞬間,我們體會到了美云的絕望。吳葆樹重演車禍一幕——一場真正的“閃回”,代表吳葆樹再次進入債權人模式:“我要你繼續欠我”。他能付出的還有什么呢?在他的時間、健康、家人都被卷入愛情債務后,他最后的籌碼就是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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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一些電影,“無能的丈夫”以死亡表達對妻子的怨恨。《萬箭穿心》里跳下長江的丈夫,《墜落的審判》里跳下雪地的丈夫。他們無力面對比自己堅毅的妻子,也無力面對內心的不堪和怯懦。于是他們選擇自殺,讓妻子抱憾終生甚至陷入輿論的漩渦,他們得到心理上的平復——那也是債務還清、愛情破產的時刻。
但像吳葆樹這樣,無窮無盡的高利貸,電影里是第一次。他像韓劇中始終甩不掉的記得你不堪過去的配角,只是現在變為主角,光明正大將還債模式拖入永恒的日常。這場債務讓一個女人變得勇敢也變得痛苦,她慢慢失去了對生活的希望,直至最后拿起刀捅入對方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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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芷蕾在《日掛中天》里貢獻了職業生涯以來最好的表演。她的表演不僅屬于她個人,也屬于這個時代——她描摹了絕望的妻子、母親或陷入無限疲憊的女人們。我們可以將她看成一個符號,時隱時現在人群中。但她的冷漠、堅硬、無動于衷,代表了大多數人無力面對的日常。唯以日復一日沒有表情的勞作,將這漫長歲月化整為零度過。
當然,曾美云的對面,必須有一個勢均力敵的對手。必須是吳葆樹這樣無能到強悍的人,把親情、愛情、公正都當成他尊嚴的籌碼,換來茍延殘喘的大半生,又心安理得平靜地度過。張頌文在《日掛中天》中同樣貢獻了職業生涯以來最好的表演,他現實,他平和,他理所當然。他把骨子里的輕蔑和怯懦都統統投擲到曾美云身上,化作巨大的一生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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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這樣一個故事,注定無法引起很多人的共鳴。它看起來少有,但在我心中卻有一定范圍的對照。如果我們將視角延伸至更為晦暗的角落:服裝批發市場、廉租房、菜市場、養老院、快遞站、深夜的直播間……我想許許多多曾美云和吳葆樹的故事都在上演。只是我們看不到,聽不見,當太陽升起,一切又變得光亮迫切。
馮紹峰飾演的其峰,在影片中段就消失了。他像極了我們生命中遇到的許多過客。即使他曾重要到給美云帶來一個真實的生命,也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人群中。而隨著各種離別發生,美云早已習慣無情。她唯一能堅定的,只有在忙碌中忘卻痛苦的自己。
那個穿著新鮮吊牌的瘦弱身軀,將成為華語影片中一個永恒的背影。她記錄了這個令人疲憊的時代——當最真摯親密的情感都令我們絕望挫敗,還有多少真實渺小的幸福值得祈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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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李婧
排版 | 馬東西要去看鬼滅了
「注:本文部分圖片來源于豆瓣及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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