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毛》后，導演將鏡頭對準心中之《霾》

本文轉自：不在場證明 The Bystander

在很多影像里，小城市要么被當作某種懷舊的舞臺，要么被歸入宏大敘事的腳注。它常常退到燈光之外，像一塊被反復擦拭的玻璃——干凈、平整，卻看不見指紋。但賈玉川沒有把它當作背景。他把鏡頭放低，貼著地面、貼著人的臉、貼著呼吸聲，拍出一種既不華麗也不狼狽的質地。

《霾》是導演賈玉川繼《二毛》之后拍攝的一部紀錄片作品。在2017年，賈玉川來到河南安陽，他用了4年時間，聚焦這座正被霧霾籠罩的古城，深入探討城市化改造的浪潮所帶來的古建筑拆除、自然破壞和霧霾籠罩等問題。在這個時代背景下，城市正面臨巨大的面貌變革，然而影片更加關注城市中各個群體的情感追求和掙扎。

影片以畫家劉普安和他的獨生子劉亞明為核心展開。劉普安是當代中國著名花鳥人物工筆畫家，他的畫作承載著對大自然的保護與環境愛護的愿景。然而，他的藝術信仰與家庭責任形成矛盾，與叛逆的兒子劉亞明之間的關系充滿矛盾。

賈玉川不打算把《霾》試圖延續前作的故事，它延續的是一種觀看方式：把“人”從概念里解放出來，讓他們先成為自己，再去承受時代。

城市在重建，空氣在變厚。從廠區到郊區，從標語墻到廢棄工地，《霾》里的每一幀都被灰塵覆蓋。數據顯示安陽在當年霧霾季污染最嚴重的城市中排名第7位。

影片的開場，是熟悉的中國北方城市景象：管道縱橫、廠房林立、標語醒目。“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擼起袖子加油干”——這些字句在被塵灰包裹的畫面中顯得格外刺眼。

那不是單純的污染，而是一種視覺隱喻：當代中國的中小城市，在追趕“發展”的洪流中，往往不得不以犧牲個體為代價。

“三層霾”：情感、現實、結構

片中三個主要人物，沒有誰承擔“寓言里的角色”。

劉普安是理想主義者，這在小城市里是一種格格不入的身份。他試圖在熟悉的地面上搭建秩序與審美，嘗試把一處空間變成棲身之所；但撤資、擱置、等待，像風一樣把計劃吹得支離破碎。

劉普安的兒子劉亞明，他憤怒、直率，語速很快，觀點鋒利。有時他像是在辯論臺上，有時又像在自我防衛。他看似總是反駁父親，其實在與另一個對手交鋒：一種被動的人生軌道。這份自覺與無力的混合，是年輕一代最難被看見的部分：他們并不“迷茫”，他們太清楚，但沒有接口。

李海燕則是另一條現實線。她懂得如何讓日子運轉：與廠區做工、和灰塵相處、計算成本、倒騰生意。生活在她身上不是哲學命題，是一連串具體的動作。

這三個人不構成完整的“社會橫切面”，卻像一個三角形，彼此拉扯、彼此照見：理想、生活與代際。

# 情感的霾 - 父與子的摩擦，愛而不能言，理解卻不完全。

影片最深的情感線，藏在劉普安與他兒子的相處之中。兩人經常爭吵，但那并非真正的對立，而是一種時代之間的互不理解。父親相信秩序與節奏，相信腳踏實地的經驗；兒子卻渴望自由、渴望一種不被定義的活法。

當父親摔傷時，兒子表面的抱怨背后是驚慌；當兒子談起自己被捅的往事時，父親的沉默里藏著心碎。他們都不擅長表達，但他們的沉默，比任何對白都響亮。

這種壓抑的情感結構，是典型的東方式父子關系：克制、含蓄，卻又無法斷開。他們看似隔著霧氣，其實呼吸在同一個密閉的空間里。這層“情感之霾”，既是誤解的結果，也是愛的形式。

# 現實的霾 - 理想與生存的碰撞，理性與命運的拉扯。

在影片的中段，李海燕的身影出現在鋼鐵廠的灰色背景前。那一幕極具象征意義——一個個高聳的管道，噴吐著濃煙，而標語上卻寫著“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導演沒有任何評語，只是讓這幅畫面自己說話。這種“被矛盾包裹的真實”，正是《霾》的力量所在。

影片中還有一場夜市的討論。劉普安的兒子與朋友們談起霧霾、談起未來。有人輕描淡寫，有人憤懣激烈。他們的分歧，表面上是觀點不同，但其實是面對現實時的態度差異：有人選擇理解，有人拒絕和解。年輕人想抓住希望，卻不知道希望的形狀。

當理想無法落地，“先賺錢吧”就成了本能的回答。錢，成了所有焦慮的出口。它簡單、直接、無可辯駁。但當生活只剩下這種解法，人也就被還原成生存的單位。

# 結構的霾 - 那些看不見卻主宰生活的社會力量

影片最后的部分，情緒愈發克制。人們依然在生活，但生活的秩序似乎并沒有改善。無論是被關閉的作坊、擱淺的項目，還是沉默的父子關系，它們都在告訴我們：問題并不在個人的選擇，而在結構的力量。

那些無法被量化、無法被歸檔的能力，注定在當代的系統里無處安放。這是影片真正的痛點：并非人失去了方向，而是方向不再有接口。

對于這些，《霾》并沒有提供答案。它只是反復地凝視這些人如何在被改變的世界中努力站穩。他們無法對抗體制，無法逃離現實，卻也沒有放棄生活。那種在混亂中仍維持尊嚴的姿態，是影片最打動人的部分。

同時，賈玉川的鏡頭語言極度冷靜，他拒絕煽情，也拒絕解釋。手持攝影帶來的微微晃動，讓觀眾始終意識到“觀察者的存在”。鏡頭與被拍攝者的距離既親近又不越界，讓現實以一種“自然發生”的方式流動在畫面里。

把《霾》放在導演前作《二毛》的脈絡里看，差異也變得清晰。《二毛》關注個體命運的皺褶，通過一個具體、獨立的人去觸摸周圍的空氣。《霾》則把觸角向外延伸，不再在一個人的生活里兜圈子，而是讓多個不同的個體在同一片天氣下相遇。

它像是從“個人史”向“地方志”邁出半步：還是那些具體的人，但他們與城市的關系變得更緊，結構的影子也更長。延續的是“對人的信任”與“對現實的克制”，變化的是鏡頭與空間、個體與群體之間的比例——導演把更多時間交給了城市的背景音，讓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噪聲決定節奏。

“在2023年結束拍攝時，安陽市的空氣品質脫離了全國倒數前十，在2023年第一季排名全國第十一”

（拍攝現場）

賈玉川，1990年畢業武漢大學攝影專業，原深圳報業集團《晶報》攝影部主任、《晶報》視覺新聞部總監、晶報傳媒《賈玉川工作室》主任。攝影和影像作品多次被邀請參加國內外展覽，多次獲獎。作品多數反映深圳邊緣弱勢群體的生活，傳達悲憫及同情，引發社會關注。

2019年，其拍攝的紀錄片《二毛》在荷蘭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節進行世界首映。

【豆瓣】

https://movie.douban.com/subject/37417454/

【IMDb】

https://www.imdb.com/title/tt37455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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