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故宮博物院，故宮文物的漫長風(fēng)雨路 | 二湘空間

1925年10月10日，故宮博物院成立，曾經(jīng)它叫紫禁城。故宮歷經(jīng)明清兩代王朝600年風(fēng)雨滄桑，承載著中華文脈的延續(xù)。在故宮博物院建院100周年之際，“百年守護——從紫禁城到故宮博物院”特展，從2025.09.30-2025.12.30，持續(xù)3個月。《五牛圖》、《清明上河圖》、《伯遠帖》、《上陽臺帖》等難得一見的重磅文物亮相展覽。

1、歷史隱入塵煙，后人不知道

大咖說的大魚老師在故宮博物院成立100周年直播中說到國寶南遷，艱難的過程在他平靜的敘述下自有一種撼人的力量。特別在說到護送國寶到重慶，故宮博物院工作人員朱學(xué)侃為了找船，在玄壇廟裝運碼頭登上一艘大船，不慎跌入船底身亡，故宮文物南遷途中以身殉職的第一人。說者和聽者無不動容。

今天又無意中又聽到大咖說的刀哥說北京白塔寺，1978年對白塔寺的白塔再次維修時，三名工作人員在塔頂天盤邊緣夾縫里發(fā)覺了一份1937.11月份書寫的手稿，署名羅德俊。刀哥流利地背出了全文，這是一份前人寫給后人的書信，描述了抗戰(zhàn)期間侵略者的惡行，表達了對時局憂心、民族憂慮、生靈涂炭、未來無助的心緒。刀哥背誦到中途頓了頓，他們在敘述國寶南遷的故事時，經(jīng)常都會在某個細節(jié)頓一下，平復(fù)一下心緒。同樣，我在對人談國寶南遷故事時，也會不由自主地在某個情節(jié)上壓住一瞬間的情緒。“感動”在此刻是個輕飄飄的詞，無法出口。

2、國寶何去何從？

其實國寶遷徙的起念、開始、過程、安頓、回遷，每一段都遭遇各種困難，說驚心動魄、險象環(huán)生一點不為過。結(jié)局是當(dāng)抗戰(zhàn)勝利，這些國寶重新回遷時，損失微小，這樣的結(jié)果從國民政府到國寶守護者以致普通民眾無不付出巨大代價和無數(shù)心血。

1924年溥儀被逐出故宮，隨后成立了“清室善后委員會”，共清點出文物117萬件。1925年成立故宮博物院，中國最大的博物館就此誕生。1929年，易培基任故宮博物院第一任院長。

1925.1月，清室善后委員會成員合影

可能許多人以為國寶南遷是在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的1937年，其實不是，正式南遷是在1933年，而產(chǎn)生南遷念頭卻更早。

起念。1931年“九·一八”事件，日本迅速占領(lǐng)東三省，院長易培基動了“把國寶遷出北平”的念頭。但阻力重重。1932年，“一·二八事變”（第一次淞滬抗戰(zhàn)）爆發(fā)。上海的商務(wù)印書館被炸，五層樓成了空殼。東方圖書館被日本浪人縱火焚燒，47萬冊藏書化為灰燼，善本、古籍、地方志計6萬冊全部被毀。消息傳到北京，形勢緊迫，國寶外遷刻不容緩。

1932年，上海商務(wù)印書館被炸

遷往哪里？

開始。開始的想法五花八門，如遷至北平東交民巷、天津和上海租界區(qū)保存，在南京設(shè)立故宮分院；在上海、鄭州、西安設(shè)三個分院；在故宮院內(nèi)挖地窖把金屬陶瓷藏起來，防盜防轟炸。最終研究決定將故宮文物先行遷移至上海。

想走，哪那么容易。

一民眾不干。國寶遷出，意味著政府逃跑，民眾普遍有被遺棄感。于是爆發(fā)了強大的抗議，絕不答應(yīng)遷出。

二媒體呼吁。各大報發(fā)文，認為政府“棄絕人民，惟寶物視，是何居心？”更有疾呼：“亡國亡種就在眼前，區(qū)區(qū)古物就算完好如故，有何意義？”

三政府內(nèi)異議。有提議拍賣故宮文物，用于購買500架飛機抗戰(zhàn)。

四部分知識人反對。有人認為不要操之過急，有人認為有山海關(guān)屏障攻不過來，有人認為抗戰(zhàn)要有犧牲古物的決心。考古學(xué)家周肇祥成立了文保協(xié)會，有組織地反對文物遷出計劃。并揚言，一旦文物出北平，就放炸藥炸鐵路。古物保管委員會更是上報行政院，建議國民政府撤軍，使北平成為不設(shè)防的“文化城”，來求得免遭日軍轟炸。理由是：“世上未必有膽大而野蠻的民族，敢在眾目昭彰之下，向沒有抵抗的文化設(shè)備加以破壞。”真是天真的知識分子。魯迅也強烈反對文物外遷，寫詩諷刺政府。并在報上撰文稱，古物古，北平也古，棄北平遷古物，是為了逃跑時隨時能賣出銅錢來。

從個人到媒體、從機構(gòu)到學(xué)界，甚至政府內(nèi)部，無不出現(xiàn)強大的反對聲浪。

但，民國政府，力排眾議，決定文物南遷。

太明智了！向前人作一大揖。我不厭其煩地列舉這些，就是說明在當(dāng)時，“國寶南遷”并不是像我們今天想象的是一件鐵板釘釘?shù)氖拢桥e國上下的共識，當(dāng)時，主戰(zhàn)、主和都是難以定論的大問題。從我們今天的上帝視角看，國寶必須南遷，這不成問題。但在當(dāng)時的平行視角下，有多少人能看清形勢，看清未來？這需要大智慧。正是因為在當(dāng)時有那些目光深遠、堅定不移的人，比如蔡元培關(guān)鍵時刻力挺國寶南遷，還有政府的正確決策，我們今天才得以在博物館中欣賞到這些歷經(jīng)磨難的寶貝，中華文脈才沒有斷，并安心于它們被完好保存，再也不會遺失。

3、南遷三路，關(guān)山路遠

南遷。文物分五批南遷，當(dāng)時的南遷路線并不清晰，一切都根據(jù)時局走一步看一步。

1933.2月，第一批南遷文物在太和門前廣場集中

1933.2.6，第一批文物2118箱從平漢鐵路裝車起運，到南京浦口。故宮人從1932年起，就未雨綢繆打包裝箱文物，先期存入庫房。到南遷時，故宮文物已經(jīng)封裝了1萬多箱。沿途軍警戒嚴(yán)，憲兵押運，確保文物萬無一失。同期國子監(jiān)、頤和園、先農(nóng)壇等處文物，也紛紛“搭車”南遷。

文物至此走上南遷之途，從此路途漫漫，許多文物于二十五年后，才返回故宮。

為避免日軍襲擊，火車路線沒有走津浦線，舍近求遠走平漢線到鄭州，轉(zhuǎn)隴海線到徐州，最后繞回津浦線開往南京，沿途除了防日軍轟炸，還防匪患，真是步步驚心。因去向不定，第一批文物在浦口火車站滯留四十多天。有三種意見：南京、上海、開封，最終決議上海。渡江船運1054箱往上海存入仁濟醫(yī)院大樓。其余運入南京，暫存行政院大禮堂。同時歷史博物館、北平圖書館也分批裝箱押運古籍善本存入上海、南京、天津等地。其后3-5月，又有四批故宮文物離開北平，遷往上海。

至此，南遷共運送文物19621箱72包8件，其中書畫9000余幅，瓷器7000余件，銅器2600余件，玉器無數(shù)，文獻3773箱。故宮博物院占13427箱64包，古物陳列所5414箱，頤和園640箱8包8件，先農(nóng)壇88箱，中央研究院37箱，國子監(jiān)11箱，內(nèi)政部4箱。

故宮博物院南京分院庫房

1937年成立故宮博物院南京分院，在南京朝天宮修建新庫房，存在上海的文物轉(zhuǎn)遷南京保存庫貯藏。這一年7月，“盧溝橋事變”爆發(fā)，8月，第二次“淞滬會戰(zhàn)”打響。

淞滬會戰(zhàn)第二天，藏于南京的文物就開始往長沙轉(zhuǎn)移，存放于湖南大學(xué)。國寶在南京、上海暫避的日子結(jié)束了，又踏上遷徙的旅程，從此文物再遷已不能從容，文物和流民一起加入了戰(zhàn)時大逃亡的隊伍。

整個中國都在向南向西移動，寧肯逃亡也不屈服，在那些運輸重要文物、設(shè)備的車、船后面，跟著一條長長的、黑色的隊伍，那是中國難民流亡的隊伍，是饑餓的、苦難的、沒人管的、自生自滅的隊伍，這就是當(dāng)時的“國態(tài)”。

文物南遷路線圖

國寶分成三路西遷：

南路80箱，主要是倫敦“皇家藝術(shù)學(xué)院”展品，路線是南京-漢口-長沙-重慶-貴陽，落腳于安順郊外華嚴(yán)洞。

中路主要是存于上海的文物，路線是上海-漢口-宜昌-重慶-樂山，先暫存于重慶安達森洋行倉庫，最終9369箱文物轉(zhuǎn)移到樂山安谷鄉(xiāng)。

北路7287箱，路線是南京-徐州-鄭州-西安-漢中-成都，北路翻秦嶺，過蜀道最為艱難。1937.12月最后一批文物運出后，第二天日軍就進入了南京城。這批文物不知往哪運，經(jīng)津浦線往北，又轉(zhuǎn)隴海線，到達西安，暫存于寶雞縣城隍廟與關(guān)帝廟。日軍又來轟炸，再次啟程大雪中翻秦嶺到漢中，又前往成都。漢中到成都500多公里有五個渡口，汽車用竹排拉，故宮人心懸一線。到達成都入藏大慈寺。

1938年，竹排載文物卡車過河

1939年，西遷中路、北路文物又啟程運至峨眉，存于大佛寺和武廟。

至此，三路文物各自安穩(wěn)，遷徙過程卻驚心動魄。

文物在10年間一直顛沛流離，要防轟炸，要防水患、鼠患、大雨、潮濕、霉菌，還要防盜匪。故宮人為保護文物殫精竭慮，整理、登記、造冊、裝箱、押運、翻曬、修補…期間還在上海、倫敦辦了展覽，引起巨大轟動。特別是在倫敦“皇家藝術(shù)學(xué)院”的展覽，更是吸引了世界的目光。

1935年，倫敦中國藝術(shù)國際展覽會內(nèi)景

保護國寶，國際社會也出了許多力。國寶南遷基本上都藏在租界區(qū)、洋行地庫，更有甚者運出國。北平圖書館將館內(nèi)收藏的3萬余冊善本、102箱轉(zhuǎn)運至美國，存放于美國國會圖書館。國寶南遷中國的寺廟貢獻了巨大的力量，成為重要的藏寶地和最后的落腳點。

稱得上可歌可泣的事無數(shù)，他們只有在被放大時才能被看見，但歷史只是無情地淘洗，只留下一點兒。那志良，保護著國寶一路南遷，顧不上家庭，妻兒跟著流民隊伍輾轉(zhuǎn)幾千公里到峨眉重逢，一家人團聚悲喜交加、抱頭痛哭。郭植楠連長一路押運文物，在重慶海棠溪因車禍罹難，是唯一留下姓名的為守護故宮國寶而犧牲的軍人。

宜昌大撤退史料片

宜昌大撤退。被稱為中國的“敦刻爾克大撤退”。西遷的洪流，長江水道成了大撤退的重要通道，南遷中路文物也走這里。宜昌以上進入三峽航道，不能過1500噸位以上的大船，所有人員物資都必須在宜昌卸貨，由小船溯江入川。千軍萬馬一條江，1937年底到1938年初，漢口陷落后，有三萬以上待運人員，九萬噸以上待運器材，在宜昌擁塞著。全中國的輕重工業(yè)、兵工、航空工業(yè)的生命，全交付在這里了。而日軍在向宜昌推進，日機不斷飛臨進行狂轟濫炸。長江枯水期臨近，只有40天的時間窗口。必須要提一個人，盧作孚和他的民生公司，他們創(chuàng)造出枯水期不停航的“三段航行法”，根據(jù)不同水位、地形調(diào)配三段航行的輪船，實行分段運輸，分段轉(zhuǎn)運。保證了枯水期長江上游不停航，是中國航運史上的一大創(chuàng)造。盡管前有轟炸后有追兵，炸船觸礁等各種意外，所有人員貨物在短短幾十天里迅速運抵西南大后方。故宮寶物穿過長江天險也安全抵達重慶。這段歷史值得拍成電影。

重慶大轟炸

從1938.2-1943.8，日軍對重慶進行了五年半的無差別轟炸，人員傷亡3.2萬，房屋毀損1.2萬棟。文物在重慶并不安全，國民政府要求文物再轉(zhuǎn)移。1939.3，部分文物卡車運到宜賓，再水路運至樂山。9369箱文物運抵樂山，安藏于樂山安谷鄉(xiāng)，至此故宮人才最后安頓下來。但由于中國當(dāng)時沒有制空權(quán)，樂山也不能幸免被轟炸，好在文物一直安然無恙。故宮博物院原院長馬衡后來回憶到：“這抗戰(zhàn)八年的中間，文物雖沒有受到敵機的轟炸，但是可能性實在太多了。”

4、文物的東歸北返

1945.10.10，太和殿對日受降儀式盛況

回程。1945年抗戰(zhàn)勝利了，存于巴縣、樂山、峨眉三處文物在外顛沛了十來年要回家了。文物從水路、陸路運往南京，一路順暢，再也沒有南遷時的艱險。至1947.12月，16724箱文物全部東歸。

‘半壁河山，完璧國寶’，創(chuàng)造了世界文物史上極其罕見的文物保護奇跡。在國家危亡、文明傳續(xù)受到威脅之際，知識分子挺身而出，承擔(dān)起延續(xù)文化命脈的責(zé)任。而有了全體國民的支持，才能完成這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

抗戰(zhàn)勝利，故宮博物院同仁拍了一張“全家福”，讓我們記住他們的名字。

1947年初抗戰(zhàn)勝利后故宮同仁南泉修禊留影

記住他們：莊申（莊尚嚴(yán)長子）、吳振鯤、王程、歐陽洪武（歐陽道達二子）、王國柱、王太太、蔡寄滄、馮汝霖、勵仲華、吳效蕙、吳玉璋（吳爽秋）、吳效英、吳振鴻、莊尚嚴(yán)、莊靈（莊尚嚴(yán)四子）、邵裴然、莊喆（莊尚嚴(yán)三子）、莊因（莊尚嚴(yán)二子）、申若俠、那宗訓(xùn)（那志良長子）、吳鳳培、那宗炎（那志良次子）、那宗懿（那志良之女）、黃居祥、那志良、那宗琦（那志良三子）、那志良妻子、劉峩士……

內(nèi)戰(zhàn)。文物從此漂泊。1948.12—1949.1，內(nèi)戰(zhàn)又起，2900多箱南遷文物，運去了臺灣，包括毛公鼎、散氏盤、半幅富春山居圖等。1萬余箱文物留存中國大陸。

從此有了兩個故宮博物院。

借用刀哥隔空回答羅德俊的話結(jié)束：“那場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你和我的故鄉(xiāng)北京，它一直都在，一切都好。”

我再加一句，故宮文物現(xiàn)存兩地，都保存得很好。

作者：風(fēng)吹沙，六零后，坐標(biāo)安徽，喜歡閱讀和詩歌，讀書是為了追尋常識。公號“我的自說自話”。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