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爺爺在村里是橫著走的。
這不是比喻,是事實。
村里那條唯一貫穿頭尾的土路,不寬,勉強能過一輛拖拉機。但只要我爺爺從家里出來,那條路就成了他的專屬。
他揣著手,或者背著手,邁著不疾不徐的四方步,眼睛不看人,只看著前方的路和天。
迎面過來騎自行車的,得提前捏閘,下來推著,貼著墻根兒走。
挑著擔子的,得把擔子換到遠離他的那一側肩膀上,躬著身子,碎步挪過去。
一群孩子瘋跑,看見他的身影,就像老鼠見了貓,呼啦一下全散了,躲進各家各戶的門洞里,探出半個腦袋,屏住呼吸,直到他走遠。
我爺爺叫趙衛國。
他年輕時是村里的民兵隊長,后來當了十幾年的村支書。雖然退下來好些年了,但那股勁兒,那股“全村都得聽我的”的勁兒,刻進了骨頭里。
他的口頭禪是:“老子當年……”
“老子當年帶著你們爹修水渠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老子當年去公社開會,你爹連給我提包的資格都沒有!”
村里人怕他,也敬他。怕的是他那說一不二的脾氣,一言不合就指著鼻子罵。敬的是,他當年確實給村里辦了不少實事。
所以,大家讓他。
這種“讓”,讓我爺爺的脾氣越來越大,在村里橫著走,回了家,就變成了風暴。
而承受這場風暴的,是我奶奶。
我記憶里,奶奶永遠是小心的,佝僂著背,說話聲音細得像蚊子哼。
她走路貼著墻根,眼神總是怯怯的,好像隨時準備道歉。
飯桌上,是我家最壓抑的時候。
爺爺的碗筷必須擺在最正的位置,他的酒杯必須是滿的,他愛吃的菜必須放在他手邊。
哪一點沒做到,就是一場災難。
“眼瞎了?這點事都做不好!”
啪的一聲,筷子被他摔在桌上,菜湯濺得到處都是。
奶奶就像被針扎了一下,猛地一縮,趕緊站起來,“我……我馬上弄。”
“吃吃吃,就知道吃!養你有什么用?豬都比你強!”
爺爺的罵聲,像鞭子一樣抽在奶奶身上,也抽在家里每一個人的心上。
我爸,趙建軍,一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每次都把頭埋進碗里,扒飯的速度快得像逃難。
他不敢勸,也不敢看。
他怕他一開口,那火力就會轉移到自己身上。
小時候我不懂,我只覺得害怕。我怕爺爺摔筷子的聲音,怕他猙獰的表情,怕奶奶含在眼眶里不敢掉下來的眼淚。
我經常在半夜被吵醒。
是爺爺的咆哮和奶奶壓抑的哭聲。
有時候是嫌奶奶起夜聲音大了,有時候是怪奶奶給他蓋被子把他弄醒了,有時候,甚至沒有任何理由。
他只是睡不著,心里不痛快,就要找個人來罵,來打。
我見過他用手抽奶奶的耳光,也見過他用鞋底子打奶奶的后背。
奶奶從不反抗,只是默默地承受,第二天,臉上或者胳un上的淤青,就用衣領或者頭發遮住。
村里人都知道。
但沒人管。
這是人家的家務事。
更何況,那是趙衛國。誰敢管?
大家只是在背后嘆息,說我奶奶命苦。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我媽嫁過來。
我媽叫林琴,是鎮上中學的老師,家里是鎮上的,外公也是個文化人。
我爸跟她,是相親認識的。
我爸老實,木訥,但勝在肯干,長得也周正。我媽大概是看上了他這份踏實。
他們談婚論嫁的時候,我媽來過我們家幾次。
每次來,爺爺都表現得格外“和藹”。
他會從柜子里拿出待客的茶葉,會讓我奶奶殺一只雞,甚至會對我爸露出難得的笑臉。
“建軍啊,好好待人家小林,別虧待了。”
我爸受寵若驚,一個勁兒點頭。
我媽那時候,大概以為我爺爺只是一個有點威嚴,但通情達理的大家長。
她不知道,這只是風暴來臨前的寧靜。
我媽嫁過來的第一天,災難就初現端倪。
按照我們這兒的規矩,新媳婦過門第一天要早起做飯,叫“下灶飯”。
我媽是老師,平時作息規律,但沒那么早。她那天五點半就起來了,在廚房里手忙腳亂。
奶奶想去幫忙,被爺爺一個眼神瞪了回去。
“讓她自己弄!新媳婦連個飯都不會做,娶回來干什么?”
我媽在廚房里,聽得一清二楚。
那天的早飯,稀飯熬得有點稀,饅頭蒸得有點硬。
爺爺端起碗,喝了一口,眉頭就皺成了疙瘩。
“呸!”
他一口稀飯吐在地上。
“這是給人喝的?喂豬的都比這個稠!”
我媽的臉,“唰”地一下就白了。
她站在原地,雙手攥著衣角,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
我爸趕緊打圓場:“爸,小琴她……她第一次做,不太會,下次就好了。”
“下次?還有下次?”爺爺把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放,“連個飯都做不好,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我們趙家不養閑人!”
奶奶在一旁小聲說:“他爹,你少說兩句,孩子第一天……”
“你閉嘴!”爺爺吼向奶奶,“這里有你說話的份?滾一邊去!”
奶奶立刻噤聲,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我媽看著這一幕,看著被罵得狗血淋頭的奶奶,看著埋頭不敢出聲的丈夫,再看看盛氣凌人的爺爺。
她的臉色從白轉青,又從青轉紅。
她沒有哭,也沒有像奶奶那樣退縮。
她只是靜靜地看著爺爺,一字一句地說:“爸,飯做得不好,是我不對。但是,您不該這么糟蹋糧食。”
空氣瞬間凝固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我。
我從沒見過,也從沒想過,會有人敢這樣跟我爺爺說話。
爺爺也愣了足足三秒。
他大概也沒想到,這個看起來文文靜靜的新媳-婦,竟然敢頂嘴。
他的臉漲成了豬肝色,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爆起。
“你……你說什么?”他指著我媽,手指頭都在發抖,“你敢教訓我?”
“我沒有教訓您。”我媽的聲音不大,但很清晰,“我只是覺得,農民種糧食不容易,不應該浪費。”
“反了!反了天了!”
爺爺猛地一拍桌子,整張桌子都跳了起來。
“一個剛過門的黃毛丫頭,就敢在我面前指手畫腳!趙建軍!你看看你娶的好媳婦!”
我爸嚇得魂飛魄散,趕緊拉我媽的胳膊。
“小琴,你快給爸道個歉!快啊!”
我媽沒動。
她還是那樣站著,不卑不亢地看著我爺爺。
那眼神,沒有畏懼,只有一種我當時看不懂的堅持。
“我沒錯,為什么要道歉?”
這句話,像一滴水掉進了滾燙的油鍋。
“好!好!好!”爺爺連說三個“好”字,氣得渾身發抖,“真是讀了幾年書,尾巴翹到天上去了!今天我這個當公公的,就得替你爹媽好好教教你,什么叫規矩!”
說著,他揚起手,就要朝我媽的臉上扇過去。
我嚇得閉上了眼睛。
奶奶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尖叫。
我爸也慌了,下意識地想去攔,但他的動作慢了半拍。
然而,預想中的巴掌聲沒有響起。
我睜開眼,看到我媽抬起了手,穩穩地抓住了爺爺的手腕。
她的手不大,甚至有些纖細,但那一刻,卻像一把鐵鉗。
“爸。”我媽的聲音冷了下來,“打人,是不對的。尤其,是長輩對晚輩。”
爺爺的臉從豬肝色變成了醬紫色。
他用力想把手抽回來,卻發現我媽的力氣大得驚人。
他一輩子沒丟過這么大的臉。
“你……你放手!”他嘶吼著。
“您要是保證不動手,我就放。”我媽平靜地說。
兩個人就這么僵持著。
我爸急得滿頭大汗,在旁邊團團轉,“小琴,你快放手啊!爸,爸您別生氣,她不懂事……”
“我不懂事?”我媽轉頭看著我爸,眼神里充滿了失望,“趙建-軍,他要打你老婆,你就在旁邊看著?”
我爸的臉一下子漲紅了,囁嚅著說不出話。
“廢物!”爺爺罵了一聲,不知道是在罵我爸,還是在罵被我媽鉗制的自己。
最后,還是奶奶沖了過來,哭著求我媽:“小琴啊,好孩子,你快放手吧,算我求你了,你這樣,是要他的命啊!”
我媽看了一眼哭得快要斷氣的奶奶,又看了一眼滿臉羞愧的丈夫,最后看了一眼氣得快要中風的爺爺。
她緩緩地松開了手。
爺爺的手腕上,留下了五道清晰的紅印。
他喘著粗氣,指著我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最后,他狠狠地一腳踹翻了旁邊的凳子,吼道:“分家!馬上分家!我趙衛國沒你這樣的兒媳婦!”
這是我媽嫁進來的第一天。
家沒分成。
在村里,新婚就分家,那是天大的笑話,唾沫星子能把人淹死。
我爸跪在爺爺面前,磕了半宿的頭,寫了保證書,發誓以后一定“管好”我媽。
爺爺大概也是借坡下驢,罵罵咧咧地同意了。
但梁子,算是結下了。
從那天起,我家的氣氛變得更加詭異。
飯桌上,爺爺不再摔碗,但他會用一種冰冷的、審視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刮過我媽的臉。
那種沉默的壓力,比咆哮更讓人窒息。
我媽依舊每天做飯,但她會做得格外用心。葷素搭配,咸淡適中。
她不說話,只是把飯菜做好,擺上桌,然后默默地吃飯。
爺爺想挑刺,卻找不到由頭,只能把一腔怒火憋在心里。
這種暗戰,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
爺爺開始在別的地方找茬。
我媽愛干凈,每天都要把屋里屋外掃一遍,東西擺得整整齊齊。
爺爺就故意把煙灰彈在地上,把換下來的臟鞋扔在屋子中央。
我媽看到了,什么也不說,拿起掃帚掃掉,拿起抹布擦干凈。
爺爺看她不接招,心里更氣。
“讀了幾天書,就是不一樣,一天到晚就知道拾掇這些沒用的!地掃得再干凈,能掃出金子來?”
他對著空氣說,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讓全家人聽見。
我媽就像沒聽見一樣,繼續做自己的事。
我爸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他晚上會悄悄跟我媽說:“小琴,爸年紀大了,脾氣不好,你多擔待點,別跟他一般見識。”
我媽看著他,淡淡地問:“如果今天他要打的不是我,是奶奶,你會攔嗎?”
我爸沉默了。
“如果他今天打的不是我,是你,你會還手嗎?”
我爸的頭埋得更低了。
我媽嘆了口氣,沒再說話。
我知道,她對我爸是失望的。
但她沒有放棄。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一點一點地改變這個家。
她會給奶奶買新衣服。奶奶不敢穿,怕爺爺罵她“老不正經”。
我媽就笑著說:“媽,這是我孝敬您的,您穿著好看,我心里也高興。爸要是說您,您就說是我非要您穿的。”
奶奶半信半疑地穿上,果然,爺爺只是冷哼了一聲,沒說什么。
我媽會拉著奶奶一起去鎮上趕集。
一開始,奶奶不敢去,說家里活多走不開。
我媽說:“活是干不完的,人得有口氣歇。您跟我去,就當是散散心。”
她不由分說地拉著奶奶上了去鎮上的班車。
那天回來,奶奶的眼睛是亮的,像落了灰的玻璃被擦干凈了。
她手里提著一小包我媽給她買的麥芽糖,嘴里一直念叨著:“鎮上……鎮上可真熱鬧。”
爺爺在家黑著臉等了一天,見她們回來,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
“還知道回來?野到哪里去了?家里一堆活等著,你們倒好,出去逍遙快活!”
奶奶嚇得一哆嗦,手里的麥芽糖都快掉了。
我媽把奶奶護在身后,迎上爺爺的目光。
“爸,我帶媽去鎮上買點東西,活我都干完了才去的。”
“你干完了?豬喂了嗎?雞圈掃了嗎?菜地澆了嗎?”爺爺一連串地發問。
“都弄好了。”我媽平靜地回答。
爺爺噎住了,找不到發作的理由,只能恨恨地說:“一天到`晚就知道往外跑,心都野了!哪像個過日子的樣子!”
說完,轉身進了屋。
我媽拍了拍奶奶的后背,輕聲說:“媽,別怕,有我呢。”
奶奶看著我媽,眼眶紅了。
我媽不僅改變著奶奶,也在改變著我爸。
秋收的時候,農活最忙。
我爸在田里累了一天,回到家就想躺著。
往年,都是奶奶一個人在廚房忙活,做好飯再一個個叫。
我媽嫁來后,她會把我爸從床上拉起來。
“建軍,去,把院子里的玉米剝了。”
我爸不情愿:“我累死了,明天再說吧。”
“明天還有明天的活。家里不是我一個人的,也不是媽一個人的,是咱們三個人的。”我媽把一筐玉米放在他面前。
我爸拗不過她,只能不情不情愿地開始剝玉米。
爺爺看見了,又開始陰陽怪氣:“真是好本事啊,把男人指使得團團轉。我們老趙家,什么時候輪到女人當家了?”
我媽頭也不抬地回答:“爸,這不是誰當家,是建軍心疼我跟媽,主動分擔家務。您說對吧,建軍?”
她把問題拋給了我爸。
我爸愣了一下,看著我媽鼓勵的眼神,又看了看爺爺鐵青的臉,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啊……對。”
爺爺被噎得半天說不出話,最后只能罵一句“沒出息”,摔門而去。
從那以后,我爸開始越來越多地參與家務。
雖然很多時候是被我媽“逼”的,但這個家,確實在悄悄地發生變化。
至少,廚房里不再是奶奶一個人孤獨的身影。
至少,飯桌上的沉默,偶爾會被我爸和我媽討論農活的幾句話打破。
爺爺的權威,在被一點點地瓦解。
他感覺到了。
所以,他變得更加暴躁,更加喜怒無常。
他像一頭困在籠子里的獅子,找不到出口,只能對著最親近的人咆哮。
而我媽,就是那個讓他感到最不舒服的存在。
她就像一面鏡子,照出了他的蠻橫,他的無理,他的虛弱。
他想打碎這面鏡子。
終于,導火索被點燃了。
那年我六歲,上了村里的小學。
一天半夜,我突然發起高燒,渾身滾燙,說胡話。
我媽嚇壞了,摸著我滾燙的額頭,當機立斷:“不行,得馬上去鎮上醫院!”
她一邊給我穿衣服,一邊讓我爸去叫村口開拖拉機的三叔。
聲音吵醒了爺爺。
他披著衣服走出房間,皺著眉問:“大半夜的,折騰什么?”
“爸,小遠發高燒,得趕緊送醫院。”我媽焦急地說。
爺爺走過來,伸手在我額頭上摸了一下,又掰開我的眼皮看了看。
“什么醫院?小孩子發燒是常事!亂花那個冤枉錢!”
他轉身進屋,拿出一個小布包,打開,里面是一些干枯的草藥和幾張畫著奇怪符號的黃紙。
“去,燒一碗水,把這個化進去,給他喝了,再用這個黃紙擦擦身子,發發汗就好了。”
我媽看著那些東西,愣住了。
“爸,這是什么?”
“這是我當年從一個老道士那里求來的方子,靈得很!你懂什么!”爺爺不耐煩地說。
“爸,這是迷信!小遠燒得這么厲害,會燒壞腦子的!必須去醫院!”我-媽的聲音也拔高了。
“我說不用就不用!”爺爺的臉沉了下來,“我吃的鹽比你吃的米都多!我養活了趙建軍,他小時候發燒不也這么過來的?現在不也好好的!”
“時代不一樣了!現在有科學!不能拿孩子的命開玩笑!”我媽寸步不讓。
“你的意思是我在害我親孫子?”爺爺的火氣徹底上來了,“你這個女人,自從進了我們趙家的門,就沒一天安生過!處處跟我作對!現在連我救孫子你都要攔著?”
“這不是救他,是害他!”我媽急得眼淚都出來了。
我爸在一旁拉著我媽,“小琴,要不……就試試?爸的方子,以前是挺靈的……”
我媽難以置信地看著我爸。
“趙建軍!這是你兒子!你親兒子!你也信這些?”
我爸被她問得啞口無言。
“反了!都反了!”爺爺看我爸被說動,更加憤怒,他一把搶過我媽懷里的我,“我今天還就非得用這個方子了!我看看誰敢攔我!”
“把孩子還給我!”我媽撲了上去。
混亂中,爺爺猛地一推。
我媽沒站穩,踉蹌著向后倒去,后腰重重地撞在了院子里的石磨上。
“唔……”她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臉色瞬間慘白。
“小琴!”我爸驚呼一聲,趕緊過去扶她。
我被爺爺的舉動嚇得“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奶奶也從屋里跑出來,看到這一幕,嚇得腿都軟了。
“你……你這個瘋子!”我媽扶著腰,疼得直吸冷氣,眼睛里卻燃起了從未有過的火焰,“為了你那點可憐的權威,你連親孫子的命,親兒媳的命都不顧了?”
這句話,徹底撕掉了爺爺最后一塊遮羞布。
他被“瘋子”和“可憐的權威”這兩個詞刺激到了。
他的眼睛變得通紅,像一頭被激怒的公牛。
他環顧四周,尋找著可以發泄怒火的東西。
院子角落里,堆著一堆蓋房子剩下的磚頭。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堆磚頭上。
他伸出顫抖的手,指著我媽,聲音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嘶啞而恐怖。
“你……你再說一遍?”
“我說你是個被權-力欲沖昏了頭的可憐蟲!是個瘋子!”我媽忍著劇痛,一字一頓地重復道。
“好……好……”
爺爺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他突然咆哮起來,那聲音震得整個院子都在嗡嗡作響。
“你不是能耐嗎?你不是厲害嗎?”
他指向那堆磚頭,用盡全身力氣吼道:
“拿起那塊板磚!”
所有人都被這聲咆哮鎮住了。
我爸,我奶奶,甚至連我,都停止了哭泣,呆呆地看著他。
“你聽見沒有!”爺爺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你今天有種,就拿起那塊板磚!你砸死我!你要是砸不死我,我今天就打死你這個不孝的女人!”
這已經不是在吵架了。
這是在逼人上絕路。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和我自己急促的心跳聲。
我爸的臉已經沒有一絲血色,他抖著嘴唇,想說什么,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奶奶已經癱坐在地上,捂著嘴,無聲地流淚。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媽身上。
我媽扶著石磨,慢慢地,慢慢地站直了身體。
她的后腰肯定疼得厲害,但我看到,她的背挺得筆直。
她看了一眼瘋魔般的爺爺,又看了一眼懦弱的丈夫和絕望的婆婆。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有心疼,有決絕。
然后,她動了。
她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但很穩,走向了那堆磚頭。
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上。
我爸想去拉她,被她一個眼神制止了。
那眼神在說:別過來。這是我的戰場。
她走到磚頭堆前,彎下腰。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她真的……要拿嗎?
她直起身子的時候,手里,真的多了一塊紅色的板磚。
那塊板磚,在她手里,顯得那么沉重,那么刺眼。
爺爺看到她真的拿起了板磚,先是愣了一下,隨即臉上露出一種更加瘋狂的獰笑。
“好!有種!來!往這兒砸!”
他挺起胸膛,用手指著自己的腦袋。
“來啊!你不是能耐嗎!砸啊!”
他在嘶吼,在挑釁。
他篤定,我媽不敢。
他要用這種方式,徹底摧毀我媽的意志,讓她在他面前,永世不得翻身。
我媽沒有走向他。
她拿著那塊板磚,緩緩地轉過身,面向我爸。
“趙建軍。”
她的聲音,異常的平靜,平靜得可怕。
我爸渾身一顫。
“我問你,”我媽舉起手里的板磚,對著他,“今天,是我和他,你選誰?”
“小琴,你……你別這樣……”我爸的聲音都在發抖。
“我再問你一遍。”我媽的眼神像刀子一樣,“今天,是你這個當爹的,帶你兒子去看病,還是眼睜睜看著他被他爺爺用偏方折騰死?”
“我……”我爸張口結舌。
“最后一遍。”我媽的聲音里帶上了哭腔,但手里的板磚,卻舉得更穩了,“趙建軍,你今天要是還算個男人,你就做出個選擇!你要是選他,我今天就用這塊板磚,砸開這扇大門,帶我兒子走!從此以后,我們母子,跟你趙家,再無瓜葛!”
說完,她不再看我爸。
她轉過身,面對著那扇沉重的,刷著紅漆的木門。
她高高地舉起了手里的板磚。
那一刻,時間仿佛靜止了。
爺爺的咆哮停了。
奶奶的哭聲停了。
整個世界,只剩下我媽高舉著板磚的,決絕的背影。
她沒有去砸那個逼迫她的公公。
她選擇砸向那扇禁錮著她的門。
她要砸的,不是一扇門。
是這個家的規矩,是多年的忍讓,是丈夫的懦弱,是她自己退無可退的絕望。
“不要!”
一聲嘶啞的吶喊,劃破了夜空。
是我爸。
他終于動了。
他像一頭被喚醒的豹子,猛地沖了過去,不是沖向我媽,而是沖到了爺爺面前。
他“撲通”一聲跪下了。
不,不是跪。
他一把抱住了爺爺的腿,用盡全身的力氣。
“爸!”他哭喊著,聲音里帶著前所未有的崩潰和祈求,“爸!我求求您了!算我求您了!讓小琴帶孩子去看病吧!他是您親孫子啊!要是真出了事,我……我們這個家就真的完了!”
爺爺被我爸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搞懵了。
他低頭看著抱著自己腿痛哭流涕的兒子,那個從小到大在他面前連大氣都不敢喘的兒子。
他想一腳把他踹開,可我爸抱得死死的。
“爸!我給您磕頭了!”
我爸一邊喊,一邊真的用腦袋去撞地,一下,兩下,三下……
咚,咚,咚。
那聲音,比板磚砸門更讓人心驚。
我媽舉著板磚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她轉過身,看著那個向來懦弱的男人,此刻正用最卑微也最剛烈的方式,保護著他的妻子和兒子。
她的眼淚,終于決堤而下。
爺爺徹底傻了。
他看著瘋了一樣的兒子,又看看遠處舉著板磚,淚流滿面的兒媳。
他那股橫了一輩子的氣,仿佛在那一瞬間,被抽走了。
他臉上的瘋狂和猙獰,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茫然和蒼白。
他揮了揮手,像是趕蒼蠅一樣,聲音疲憊而沙啞。
“去……去吧……”
“都滾……”
我爸聽到這兩個字,如蒙大赦。
他從地上一躍而起,沖到我媽身邊,一把奪過她手里的板磚,扔得老遠。
“走!我們去醫院!”
他從我媽懷里接過我,我媽因為脫力,身子晃了一下,被他緊緊扶住。
他一手抱著我,一手攙著我媽,頭也不回地沖出了那個令人窒息的院子。
經過奶奶身邊時,我媽停了一下,對她說:“媽,我們走了。”
奶奶愣愣地點點頭,嘴唇動了動,沒說出話。
我趴在我爸的肩膀上,回頭看了一眼。
院子里,爺爺像一尊石像,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奶奶癱坐在地上,看著我們遠去的方向。
那晚的夜色,很深,很涼。
但趴在我爸寬闊的肩膀上,聽著他急促的喘息和心跳,聞著我媽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我第一次感到,無比的心安。
我在醫院里住了三天。
急性肺炎,醫生說再晚來一點,后果不堪設想。
那三天,我爸寸步不離。
他給我媽端茶倒水,削蘋果,笨拙地學著怎么照顧人。
我媽的腰扭傷了,他也天天去醫生那里拿藥,晚上給我熱敷。
他們倆的話不多。
但病房里那種安靜,和家里的安靜,完全不一樣。
這里的安靜,是溫暖的,是讓人可以放松呼吸的。
出院那天,我爸對我說:“小遠,我們……不回村里了。”
我媽看著他,眼里有驚訝。
“我在鎮上找了個活,在建筑隊上扛水泥,一天能掙不少錢。我們在鎮上租個房子住,以后你就在鎮上的小學念書。”我爸看著我媽,眼神里有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
“小琴,委屈你了。給我點時間,我一定讓你和孩子過上好日子。”
我媽看著他,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笑了。
那是我見過的,她最美的笑容。
我們在鎮上租了一個很小的房子,一間屋,帶個小廚房。
很擠,很簡陋。
但我喜歡這里。
因為這里沒有爭吵,沒有咆哮,沒有壓抑的沉默。
我爸每天早出晚歸,身上總是沾滿了水泥灰,但他的眼睛是亮的。
我媽繼續在中學教書,下班后就回到我們的小家里,做飯,輔導我功課。
周末,她會買一點肉,燉一鍋香噴噴的湯,等我爸回來。
我爸每次都會狼吞虎咽,一邊吃一邊說:“真香,比飯店的都好吃。”
我媽就會笑,眼角眉梢都帶著溫柔。
他們很少提起村里的那個家,那個爺爺。
只有一次,我爸喝了點酒,紅著眼睛對我媽說:“小琴,對不起。我以前……太不是個東西了。”
我媽拍了拍他的手,說:“都過去了。人總是要往前看的。”
我們偶爾會從回村的鄰居口中,聽到一些關于爺爺和奶奶的消息。
聽說,我們走后,爺爺大病了一場。
病好后,他沉默了很多,不再罵人了,也不再摔東西了。
他還是每天在村里那條路上走,但步子慢了,背也駝了。
看見人,他會主動點點頭。
村里人反而不習慣了。
奶奶開始學著自己做主。
她會自己去趕集,會給地里的菜澆水,會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
聽說,有一次,爺爺嫌她菜炒咸了,習慣性地想發火,剛一瞪眼,奶奶就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說:“嫌咸就別吃。”
然后自己端著碗,回屋了。
留下爺爺一個人,對著一桌子菜,愣了半天。
最后,他自己默默地吃完了。
聽到這些,我媽只是淡淡地笑笑,沒說什么。
我們搬出來后的第二年春節,我爸猶豫了很久,還是決定帶我們回去看看。
車到村口,我爸停了下來,有些緊張。
“小琴,要不……我們還是回去吧?”
我媽看了他一眼,打開車門,“來都來了。”
我們家的大門,還是那扇紅漆木門,只是顏色斑駁了許多。
推開門,院子里很安靜。
爺爺正坐在院子當中的小馬扎上,曬著太陽,手里拿著一把舊蒲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扇著。
他瘦了很多,也老了很多。頭發全白了,像冬天里的一蓬枯草。
聽到開門聲,他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看了我們半天,才認出來。
他嘴唇動了動,想站起來,晃了一下,又坐了回去。
奶奶從屋里跑出來,看到我們,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
“建軍……小琴……小遠……你們回來了……”
她拉著我媽的手,又來摸我的臉,激動得說不出完整的話。
我爸叫了一聲“爸”,聲音有些哽咽。
爺爺“嗯”了一聲,眼睛卻避開了我們,看向別處。
那頓年夜飯,是奶奶和我媽一起做的。
飯桌上,依舊很安靜。
但不是那種壓抑的死寂。
爺爺默默地吃著飯,偶爾會給我夾一筷子我愛吃的排骨。
他什么也不說,只是夾過來,放在我碗里。
吃完飯,爺爺把我叫到他身邊。
他從懷里掏出一個紅布包,一層一層打開,里面是一個用紅繩穿著的,已經磨得有些發亮的銅錢。
“這個……拿著。”他把銅錢塞到我手里,手心粗糙,帶著老人的涼意。
“這是……爺爺的爺爺傳下來的,戴著……保平安。”
他的聲音,很低,很慢。
我拿著那枚溫熱的銅錢,抬頭看他。
他躲開了我的目光,轉過頭,用蒲扇擋住了自己的臉。
但我看到,他的眼角,濕了。
從那以后,我們每年都會回去一兩次。
爺爺的話依舊很少,但他不再是那頭憤怒的獅子了。
他更像一個普通的,孤獨的老人。
他會坐在門口,等我們回來。
會把家里種的最新鮮的蔬菜,給我們裝滿后備箱。
會在我們臨走時,偷偷塞給我一百塊錢,讓我買好吃的。
他和我媽,幾乎沒有交流。
但有一次,我媽感冒了,咳得很厲害。
爺爺聽到了,第二天,他托人從鎮上捎來一瓶枇杷膏,放在桌子上,對奶奶說:“讓她喝了。”
我媽看著那瓶枇杷膏,沉默了很久。
后來,她把枇杷膏打開,喝了一勺。
再后來,爺爺的身體越來越差,得了老年癡呆。
他誰都不認識了,包括我爸和奶奶。
但他認識我媽。
我們回去看他,他會呆呆地看著我媽,然后咧開沒牙的嘴,傻笑。
有一次,我們正要走,他突然拉住我媽的衣角,不讓她走。
他指著院子角落里,那堆已經長了青苔的磚頭,含糊不清地說:
“磚……磚……”
我媽愣住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什么都忘了,卻還記得那塊板磚。
不知道他記得的,是那晚的憤怒,是挑釁,還是我媽舉起板磚時,那決絕的,讓他感到陌生的背影。
我媽蹲下身,握住他那雙枯瘦如柴的手,輕聲說:“爸,磚頭沒了。”
“沒了……”他喃喃地重復著,渾濁的眼睛里,流下一行眼淚。
爺爺是在一個冬天的下午走的。
很安詳。
奶奶說,他走之前,一直看著門口的方向,好像在等誰回來。
辦完爺爺的喪事,我們一家人坐在那個熟悉又陌生的院子里。
奶奶拿出爺爺的遺物,一個小木匣子。
里面沒什么值錢的東西,幾枚勛章,一本褪色的黨-員證,還有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個英姿颯爽的年輕人,穿著軍裝,胸前戴著大紅花,笑得意氣風發。
是我爺爺。
我爸說,那是爺爺當年當兵回來時照的,全村都去迎接他,風光無限。
我媽拿起那張照片,看了很久。
“他只是……沒學會怎么從那張照片里走出來。”她輕聲說。
他一輩子都活在“趙支書”的光環里,活在別人的敬畏里,他用強硬和咆哮,來維持自己搖搖欲墜的權威,對抗時間的流逝和權力的旁落。
他不是天生的惡人。
他只是一個被時代和性格困住的可憐人。
我看著我媽,突然明白了她當年舉起板磚時,砸向的到底是什么。
她砸向的,是那個舊的時代,是那種“父為子綱”的陳腐觀念,是所有女性逆來順受的宿命。
她用一塊板磚,為自己,為奶奶,也為我,砸出了一個新的世界。
如今,我也已經長大,有了自己的家庭。
我時常會想起那個夜晚。
那個舉著板磚,背影決絕的女人。
她教會我的,不是暴力,不是反抗。
而是,當生活給你一堆磚頭時,你可以選擇砌一道墻,把自己圍起來;也可以選擇鋪一條路,走向更遠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你永遠有權利,拿起那塊板磚,砸碎那扇禁錮你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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