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奇跡散場。
一
脫口秀舞臺上,選手說起二十年前參加超女往事,嘉賓席上坐著李宇春。
41歲的李宇春平靜聽著,身上光影倏忽倒流,導師、天后、女王、亞洲偶像、春哥、春春、大三女生李宇春。
那些詞連綴起來恍如隔世,指向一代人的青春,以及一個世紀朝氣蓬勃的清晨。
讓我們回到20年前那個清晨,2005年3月,第二屆超女開啟五城報名,千人逃課,萬人排隊,總報名人數超15萬。
在成都,報名者將電視臺圍成三圈,隔斷交通。當地緊急調交警維持秩序。交警領一批女孩過馬路,再領一批回來,每天循環10小時。
混亂中,有人為給女友加塞,掏出假槍威脅,“哪個不服氣打死哪個!”
那些天南地北的報名者,被參賽口號吸引而來:不論年齡、不問地域、不拘外貌、不限身份,“想唱就唱,要唱得響亮”。
無數自信的夢浩渺相連,受訪的小女孩,對著鏡頭說,“想當歌星,想看見太陽”。
那些報名者最終走上簡陋的舞臺。有人穿禮服登場,有人披睡衣登臺,有人上臺時抱著寵物,還有人邊唱邊看歌詞小抄,放手機彩鈴當伴奏。
有人戴墨鏡,穿灰衣,模仿李玟,唱一半突然停下來接電話,“喂?干什么,在參加超女呢”。
那些天,海選的評委們,一天要聽一百遍《歐若拉》,兩百遍《遺失的美好》,還有一千年以后也不想再聽的《一千年以后》。
大部分人唱得荒腔走調,但都唱得開心,重要是參加本身。有80多歲老太登臺唱革命歌曲,“只想讓大家聽聽我的歌”。
四川綿陽一家高科技公司董事長黃薪,穿著紅色漆衣漆褲上臺,自創舞蹈,旁若無人。鏡頭里評委都不見了,已笑翻在地。
黃薪被封紅衣教主,人氣飆升,有人給電視臺電話,“為什么不把跑調的、長得丑的剪掉?”
制作人回,不能剝奪一個人上電視的權利,“因為她長得難看、五音不全就不讓上電視,我不同意”。
海選狂歡里,沒有主角,眾生平等。有評委現場點評“你走調了”,選手當場回懟,“你才走調呢”。
簡單的氛圍中,改命的人登場。
19歲的周筆暢經典地陪朋友報名順手參加,21歲的張靚穎參賽前在成都酒吧駐唱,而和她同歲的李宇春,那年還計劃背著吉他北漂,已做好了住地下室,唱地下通道的心理準備。
她們成為海選初的佼佼者,也寄托了離去者的心意:
“看著她們從普通女生,一步步走上更高的舞臺,就像自己也跟著做了一場夢。”
她們收到的寵愛越來越多。黃健翔力捧張靚穎,說聲音比肩鄧麗君;陸川偏愛李宇春,說這是電視史上平民的勝利。
《中國式離婚》的編劇王海,兒子偏愛張靚穎,偷拿王海的手機投票,卻發現票被投光了,都投給了李宇春。
超女影響力無處不在。那年的貼吧內,粉絲一詞誕生,并組建社群,劃分出宣傳部、策劃部、財務部、組織監察部和長沙現場工作部。
回帖中,無數人認真敲下,“這就是我的偶像”。
那屆選手晉級,由短信投票決定,電視滾動播出廣告。“喜歡她,就留下她”。
有人連買12部小靈通投票,有人打車時借師傅手機投票,甚至有人到營業廳砸下50萬,買1萬張神州行卡,為李宇春投票。
2005年7月,5唱區15名三甲選手齊聚長沙,等待年度總決選。
她們住進湖南廣電國際會展中心酒店,走進大堂,抬頭能看見棚頂成片的星光。
8月26日,星期五,總決選之夜。成都街頭車流驟減,連路邊火鍋店都空了,服務員聚在電視機前等待。
九眼橋酒吧一條街,有人從頭走到尾,只有一個聲音,一個節目。當夜,超女收視率超過了春晚。
晚上8點30分,長沙演播廳內,600人的演播廳,擠入千人,而電視前的觀眾,收視機構估算超兩億人。
那夜,李宇春以超352萬票,奪得冠軍。排名出爐后,李宇春粉絲沖上舞臺,抱在一起高呼“超女時代,宇春最帥”。
口號從舞臺一路喊到場外,長沙夏夜燥熱,熱浪讓人心潮起伏。
隔日,《新京報》社論寫道,超女是一場從頭到尾由庶民參與的狂歡。
數月后,超女開啟全國演唱會巡演,周筆暢參拍電影,張靚穎轉投華誼,李宇春當選“亞洲英雄”,登上《時代》周刊封面。
有關超女的故事,已不再僅限于超女。王石說,春江水暖鴨先知,看看超女,你就知道你所處在什么時代。
那年,百度美國上市,中國網民過億,建筑工地的煙塵籠罩城市,剛上線的土豆網上首頁寫著“每個人都是生活的導演”。
那些親歷長夢的人,并沒有散場的失落,超女之外,是更大的舞臺。
二
2006年,第三屆超女持續火爆,長沙和杭州兩個唱區觀眾累計達1.04億。
尚雯婕說,那屆超女競爭激烈,她換了三個唱區,才成功晉級,“就像又參加了一次高考”。
那屆選手許多中性風,留著相似爆炸頭,甚至在賽后還出了本教材書《超級女聲參賽指引》。
商業沖擊下,味道開始快速變化。各地出現了“投票公司”,能量身定做投票方案,方便一擲千金。
那些公司有名為“工業貓”的投票機器,每臺機器裝8張手機卡,每小時發投票短信5000條。
投票公司現身后,成都、沈陽、廣州等唱區相繼曝出“短信丑聞。
新疆超女張美娜晉級失利后,家長向媒體訴苦,說為參加超女,張家欠了9萬外債,用來買票。
喧囂中,第三屆超女落幕,尚雯婕獲519萬票,相當李宇春和周筆暢的總和。
那屆超女場內外的爭斗持續很多年,多年后,亞軍譚維維還在新歌里唱:
“三人合影,我站在冠軍左邊,陪她嬉皮笑臉,她樣樣不如我。”
停辦兩年后,2009年,《超級女聲》改名《快樂女生》卷土重來。
大眾短信投票取消,取而代之的是網絡投票和下載彩鈴。各個選手的粉絲團體,已升級用QQ群發布指令,如機器人般整齊劃一。
那些網站投票頁面上,網游、醫美、方便面廣告琳瑯滿目。歌聲已不再重要,“PK對手比你高一票,你的所有努力就一文不值”。
三個月鏖戰后,2009年快女迎來總決選,100人組成的評審團,最后將江映蓉評為冠軍。
評委里,高曉松尤為激動,反復念叨“江映蓉前途不可限量。”
然而,江映蓉并未不可限量,那屆快女也未延續風光。全國巡演首站翻車,次站取消,寫真集最高銷量2142冊。
2011年,第11屆快女,和微博合作,總決選的選手住進快女城堡,全程直播。
50余臺攝像機在城堡各個角落窺探生活,賴床不起、訓練偷懶、抱團宮斗,70多天不間斷直播,讓快女更像吵鬧的真人秀。
有觀眾留言,“她們在比賽嗎?我們怎么一個選手都不認得?”
那年,觀眾已不能決定冠軍,只不過是臺下的看客。屏幕前的人們也不再信自己是奇跡的主角,貼吧里的新詞叫屌絲。
那年爆冷奪冠的段林希,短暫高光后,錢財揮霍一空,被迫回云南老家。
列車穿過一個個山洞。紅極一時的她,連給親人看病的錢也拿不出。
她做微商,賣翡翠,賣牛肉干,后來轉開出租車。
她說,出租車是她“用來逃離夢魘的交通工具”。
三
2016年,超女轉戰網絡,換回何炅主持,重唱《想唱就唱》。旋律依舊,物是人非。
決賽巔峰夜,超女的官博一共4人轉發,評論46條。
那一年的超女冠軍,是B站的萌妹UP主,奪冠名為“圈9”,連真名都沒有。
有人抱著手機觀看,試圖想重溫當年,但只余失落,“太長了,總忍不住關掉”。
新時代轟隆到來,真誠在商業規則前,不值一提。
超女之后,全國才藝選秀節目多達十余檔,套路和劇本也越來越多。
《中國好聲音》里自動轉身的椅子,《舞林爭霸》里擅長哭訴的選手,《中國新歌聲》里指揮一切的耳麥,對著陳奕迅催促“按一下,按一下......”。
2018年,超女終結兩年后,《創造101》亮相,練習生背后站著華誼、環球和英皇。
出身江蘇鹽城的楊超越,成為“我們村唯一的希望”,那是草根敘事的最后回響。
2021年,《青春有你》比賽投票,粉絲們買來一箱箱真果粒奶,倒掉后只留瓶蓋,掃瓶蓋上的二維碼打榜。等待倒掉的成箱果奶,摞成高墻。
當年一票票投出的選手,變成了一箱箱倒出的偶像。屏幕前的人們,也多了新稱呼,“資本的免費數據勞工”。
平民的狂歡,最后壓縮成今年流行的團播。一群群俊男靚女,列隊站立。不能想唱就唱,你刷禮物,我就給你唱。
歌聲與微笑都可售賣,而出售者和購買者也只是洪流里的一員。
2024年,《時光音樂會》第四季,五屆超女重聚。張含韻又唱起“酸酸甜甜就是我”。二十年匆匆而過,命運分野,沉浮難料。
安又琪浪姐折戟,張含韻公司破產;葉一茜嫁給田亮,成了森碟媽媽;紀敏佳加入文工團,如今致力唱歌帶貨。
當年的評委黑楠已遠赴倫敦,在家中吹口琴玩吉他。而不甘沉默的評委柯以敏,去年開了全球巡回演唱會,只賣出27張票。
幾年前,何潔因婚變重回公眾視野。她在《金星秀》里說,一輩子都和超女這個節目有牽絆:
《超女》給了我圓夢的舞臺,也讓我在很小的年紀直面社會的復雜。
超女如鏡,鏡前人在變,鏡中倒映的世界也在變,那世界里的旋律越來越快。
周筆暢參加浪姐第二季時,摘掉了眼鏡,站在了最前,直言:最近出的專輯效果不太好,要讓流量重新看見自己。
夏天時,張靚穎在演唱會上試了純欲風,黑色短褲上掛著流蘇鏈條,被網友質疑“網紅化”。
末代超女冠軍段林希,8年前重回北京,卡里存款11.1元。她借錢解決房租,重新北漂謀生:
我,一個普通的30歲北漂打工人,租住在雙橋附近一個月租3300元的42平開間里,出門以地鐵為主,打車只勾選特惠快車和拼車,好在真的夠糊,從沒有人認出我。
她上過一次奇葩說,說:“快女冠軍對于我來說,已經不是光環了,而是一種累贅。”
算法時代雷聲轟隆,她是塵中客,也是局外人,體驗過云霄墜落,也旁觀過落魄翻紅。
那長夢已褪色,不再有奇跡。
她說,有一天,北京徹底不留她了,就收拾行囊再離開,背著吉他,走到哪里唱到哪里。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