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懿躺在厚厚的鵝絨帷帳里,只覺自己沉甸甸的七十年生命,正一絲絲散成冰涼的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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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拼盡最后的氣力抬了抬眼皮:兩個兒子,如同命運烙下的兩個印記,沉默地立在榻前。
榻上殘燭將息,燭淚無聲流淌,恰如主人風中殘燭般的生命。
太醫隔著薄絹搭脈,指尖傳來的微弱動靜讓御醫眉頭緊鎖,如同觸著了一段將斷的弦,無聲地搖了搖頭。
整個內室的空氣凝固了,厚重藥味混入一種無人敢呼吸的寂靜。
內侍們早已屏息垂手退至角落,宛如殿內陰影的一部分。
司馬懿渾濁的目光艱難挪動,最終釘在次子司馬昭臉上。
他喉間滾動著低沉而澀滯的聲音:“昭兒……那碗藥……你喝……”
角落錦凳上放著一只青釉藥碗,此時被一個內侍悄無聲息捧上前。
那碗里,是太醫們調制的奇毒,一滴便能致命。
司馬昭渾身一震!父親渾濁眼底的寒光他看得分明,那不是疑忌,是斬斷一切可能紛爭的、不容置疑的決斷!就為了大哥司馬師能毫無窒礙地接過司馬家的權杖……父親竟要他用命去填平那一點微不足道的塵埃?
司馬師同樣被這劇變凍住了一般,他喉結動了動,終于迸出低沉的質疑:“父親……昭弟他……” 話未說完,便被司馬懿眼神里沉重的威壓截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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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昭的心跳在寂靜里如戰鼓般轟鳴。
他看著眼前那碗漆黑的毒液,仿佛凝視著家族權位之下那不可測的深淵。
驚悸過后,一種破釜沉舟的冰涼倒灌進他每條神經。
“父親要我喝這碗藥?” 司馬昭的聲音干澀得如同斷裂的枯枝。
“對。”
“是為了大哥?”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兄長司馬師那張因震驚而僵硬的臉。
“是!” 司馬懿的回答,斬釘截鐵。
司馬昭深吸一口氣,目光再次投向兄長,語氣突然摻入了一點無法完全壓抑的微芒,眼神里也凝聚起孤注一擲的銳利:“好!兒子喝!死前唯有三問懸心,請父親答我!”
司馬懿的眼皮重重一顫,那渾濁眼底翻滾著驚疑。他從未在次子身上見過這等寒銳之氣:“……你說。”
“其一,”司馬昭聲音里的顫栗已然消失,代之以冰玉般的穩定,“大哥獨眼沉疴已久(歷史上司馬師確有眼疾),軍中疾奔征戰驟發劇痛,誰能代他執掌三軍不墜帥旗?”
第一問落下,司馬懿微闔的眼皮猛地一跳,燭光映出他一瞬的恍惚。
司馬昭不待他喘息,第二問便如利刃緊隨而至:“其二,大哥性情堅厲甚于烈火,朝中怨望久蓄若暗流。
父親一去,何人能周旋于宗室老臣之間,替大哥穩住人心,撫平朝堂暗礁?”他目光銳利,直刺父親猶豫的雙瞳。
司馬懿的面容在昏暗中緊繃如石刻,呼吸似渾濁銅鈴震蕩。
“其三!”司馬昭聲音陡然拔高,仿佛拼盡最后氣力撞向這座冰冷山巒,“若我飲此藥斃命當場,大哥就在身側!外間大臣,榻邊內侍無數雙眼鏡!
驟然擔起殺弟之名,父親,您讓大哥如何穩住這血染的江山寶座?流言猛于洪水,萬一口碑崩塌,司馬三代苦心孤詣,如何千秋永續?!”
“殺弟”二字一出,屋內空氣幾近炸裂,侍立的內侍嚇得頭垂得更低,恨不得遁入陰影。
司馬師那張一向冷硬的臉也似遭重擊,裂開了一道清晰的倉惶縫隙。
司馬懿胸脯劇震,死寂中竟發出一聲類似破風的咝響,混濁的瞳孔深處翻滾著巨浪——那最致命的最后一問,竟是他親手給長子掘下的暗淵!權杖交接的基石,竟如此脆弱、血腥。
這巨大的失聲里,只有司馬昭的目光如未冷熔巖,無聲穿透彌漫的藥氣與靜默:“父親的苦心兒子明白了,這碗湯,我喝。”
他徑直向前兩步,決然伸出手,毫不猶豫地去端那碗幾乎象征著他末路的漆黑毒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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驟然間,一只枯瘦如爪的手爆發出不可思議的力量,死死鉗住他的腕骨!力道驚人,是司馬懿在這人間最后的傾力一搏。
“不必了!”聲音撕裂了沉寂帷幕,混濁眼中掙扎出洶涌波濤,“你……活著!好好輔佐你大哥!”這話耗盡了他最后力氣,緊扼兒子的手頹然墜落,重重砸在冰冷的臥榻上。
他閉上眼,仿佛卸下了無法再背負的重山,呼吸漸沉如退潮。
司馬昭捧住父親已然失去重量的手掌,額頭輕輕抵上那只飽經滄桑卻仍帶著余熱的手背,靜默佇立。
榻邊的燭火仿佛感受到這沉重的寂靜,顫抖一下,幾近熄滅。
當冰冷的藥碗驟然失重般砸落在錦毯上,墨色的液體瞬間洇開、蔓延時,我們才看清了帝王權柄之下那條鐵律:即使是父子至親的血脈聯結,也難抵權力的深寒侵蝕。
每一場無聲的權力交接,總需最親近之人用熱血祭獻,才能澆灌穩固它的地基。
那權力的滋味,終究比世間最毒的鴆酒更灼人心魂——那是代代相承的詛咒,更是人性沉淪的無聲墓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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