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劃及主持:林葉
對談嘉賓:傅小敏、黃佩姍、陳若璠(線上)、胡佳藝(線上)
活動時間:2025年8月30日,14:00-16:00
聯合主辦:上海多倫現代美術館、ING
本期藝術圓桌圍繞美國藝術史學家惠特尼·查德威克的《女性、藝術與社會》(插圖第六版)展開共讀討論,聚焦藝術史中“被遮蔽”與“正發聲”的女性力量,重思藝術史中的女性敘事,開啟“另一種文藝復興”。圓桌由獨立策展人、藝評人、ING聯合主理人林葉主持,邀請到復旦大學哲學學院藝術哲學系博士研究生傅小敏,與三位“中國當代藝術年鑒展(上海)2024”參展女性藝術家——黃佩姍、陳若璠(線上)、胡佳藝(線上)共同分享本書的閱讀感受,以及她們在各自的研究與創作中對相關問題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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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壇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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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藝術與社會》
(插圖第六版)
[美]惠特尼·查德威克 著
李思璟 譯
后浪|湖南美術出版社
“為什么沒有偉大的女性藝術家?”
首版于1990年,《女性、藝術與社會》歷經多次與時俱進的修訂,是女性主義藝術史中里程碑式的代表作。藝術圓桌策劃人林葉指出,這部作品的意義不僅在于為女性參與視覺藝術的歷史提供了研究型、資料型的索引,更重要的是深刻揭示出“女性—藝術—社會”三者間動態的系統性關系及其運行機制,由此為藝術史與廣義的歷史書寫打開了全新、多元的視角與路徑。他強調,在這一歷史長卷中,無數女性藝術家為改造社會所做的努力,事實上恰恰為所有人——特別是被邊緣化的群體創造出了更為平等、寬容、開放的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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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旦大學哲學學院藝術哲學系博士研究生傅小敏
復旦大學哲學學院藝術哲學系博士研究生傅小敏認為,這部作品對于女性藝術家鮮活生命經歷的歷史復現非常難得。她指出,在中世紀、文藝復興時期,女性藝術家的創作常被歸入其父兄名下,這使得許多優秀的女性藝術家遭到歷史與社會框架的“抹除”。而在諸多如魚得水的男性藝術家背后,又有多少富有創作能力、卻不得不將天賦擱置一邊的女性藝術家,則是又一個引人深思的問題。
在此意義上,本書對女性藝術家稀有資料的仔細發掘,顯得尤為可貴,使讀者真切感受到一個個“她”在歷史中所面對的密不透風的系統與龐大的壓力。傅小敏從“天賦”的角度進一步談到,天賦并非由性別決定,而是需要依靠良好的支撐體系,方能實現向社會價值與持續表達的轉化。但在女性藝術家面對的歷史處境中——教育制度的排斥、行業評論體系的偏見、藝術史的選擇性敘事——這些結構性機制帶來的阻礙卻從方方面面制約、剝奪了她們的發展機會與創作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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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圓桌策劃人林葉
對此林葉指出,查德威克的《女性、藝術與社會》作為對藝術史學者琳達?諾克林發表于1971年的論文《為什么沒有偉大的女性藝術家?》的回應,以更深厚的歷史與社會背景梳理,將矛頭指向了一個被權力塑造的藝術史,引導我們關注究竟是誰掌握了這一切的敘事權與評價權——換言之,是誰決定了誰能被記錄、誰能被書寫、誰又能被稱之為“偉大”?
他援引書中提到的兩個鮮明案例,來說明藝術史中這一曾經真實存在且持續發生的、不自知的荒謬。1946年,路易斯·內維爾森首次在紐約舉辦大型展覽,一位評論家寫道:“我們得知這位藝術家是位女性,這及時抑制了我們的熱情,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我們也許會稱贊這些雕塑表達無疑出自現代偉大人物之手”。而在本書開篇提到的一幅作品中,作為英國皇家學院創始成員的兩位女畫家,在學院慶祝成立的重要場合,不僅無法到場參與對話,更是只能以畫像的形式,成為墻上的裝飾品與被凝視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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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佐法尼,皇家藝術研究院的院士們(局部),1772年
(圖片源自網絡)
超越性別
從自身思考社會
當在場的三位女藝術家被問到是否會通過創作來回應社會中的刻板印象與性別偏見時,她們的回答不約而同地跳出了性別問題的框架,呈現出從個人生命經驗與思維視野中,自然生發而出的交叉視角。拋開性別標簽的枷鎖,自由真誠地思考,這成為對現實偏見的一種有力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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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家黃佩姍
藝術家黃佩姍:
在我的家鄉,女性承擔著校長、公安局長、機關要員等重要角色,甚至在白族的本主節中也有一些地區需要男性扮演女性角色,所以小時候我并沒有意識到大的環境現狀是這樣的。
后來離開了家鄉,我逐漸體會到了一些不適。比如一次在布展時,一位男性藝術家前輩沉默許久只對我說了一句話:只有你們女孩子喜歡這些東西。但是他所說的“東西”是什么呢?是一個花邊的圍欄。這種圍欄源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歐洲流行的鐵藝圍欄,其素材更早源自人們對蕨類植物的描繪——而無論是描畫的工匠還是圍欄的設計者、建造者,他們都是男性。但是因為這種紋理“女性向”的審美演變,到了我這邊似乎就成了一種“女性”的選擇,但是我所有的議題其實都沒有和性別相關。
這兩年來我主要關注的話題是城市景觀中的權力結構,聚焦的是城市里存在的那些視覺規訓——建筑、圍欄、監控攝像頭。所以我非常擔心別人以所謂的女性視角解讀我的作品,這樣會讓人誤解作品真正要表述的東西。我覺得這可能是我們這一代的女性藝術家所面臨的問題:當“女性藝術家”成為一種標簽,是真正可以置身一個更宏大、更真實的社會敘事,還是僅僅被圈畫在所謂的“女性藝術家”專區——被簡化身份、降低對作品復雜度的理解?這一問題是特別需要警惕的結構性遺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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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家胡佳藝
藝術家胡佳藝:
在我看來,性別差異是天生的,也會受到文化、社會、歷史等諸多因素影響。在創作中自己不會特別在意這個問題,也不是我作品著重關注的內容。不過我也在思考,生活中這種因為差異導致的偏見帶來的影響,是否會不自覺地進入到創作,又有多少會影響到自己的創作?
在我去年參與的展覽中,我的作品使用了一種較為敏感的身體材料,整個展覽涉及權力、政治、身份等等議題,展覽最終沒能對外開放。我現在在做的一些作品也面臨相似的困境。這使我時常在想,我們是否可以真的挑戰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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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家陳若璠
藝術家陳若璠:
很開心看到近年來越來越多人關注女性這個話題,在我的創作中,常常關注的是一些容易被忽視的群體,我覺得他們跟女性群體有相似的地方——比如不受健康保障的工廠勞工,或者是那些食用了被重金屬污染的農作物的人……他們不是因為性別,而是因為不同的身份問題被排除在了主流敘事之外。
所以對我來說,更重要的其實是平視一切人和物。比如說,在對工地的調研中,我發現大樓建設時使用的護欄,事實上不是為了保護工人,而是為了保護“我們”,防止粉塵污染城市景觀。而這種護欄的材料由于需要大量使用,用的是非常劣質、氣味熏人的廉價塑料。這對于工人來說,是在一個被粉塵吞噬的環境里的又一層侵害。這種刻板印象的打破對我造成很大沖擊,如果不經了解,完全憑借自我中心的想象,我根本不知道這個東西對他們有這么大的傷害。
被污名的“女性化”
與去性別的“男性氣概”
針對藝術家們所談到的“女性化”特質引發的偏見與困擾,傅小敏結合自身對非人類話題的研究興趣指出,近年來人類學轉向帶來的新視角,恰恰以對微小、邊緣事物的關注、追蹤與放大,形成了一種具備“女性化”特質的新路徑。區別于英雄主義的排他敘事,與正面對抗、反擊主流的創作方式,許多女性創作者傾向于使用邊緣化的視角去發現一個新天地。而正是這些從前被污名化的所謂個人式、日記式的視角,通過為不可見、不可聽者代言,成為了打破令人窒息的二元論的可能。
對于這一中心與邊緣之辨,傅小敏援引一位前輩對自己的勉勵:如果你想要去的地方沒有平臺,就自己創造一個。林葉同樣指出,英雄主義對于異己的排斥,正是世界紛爭的源頭。但是世界上哪有什么中心,任何一個“邊緣”,事實上都是其所在之處的“中心”。一個適合我的位置,就是我的中心。而當這樣豐富多元的“中心”越來越多,走向理解共存而非黨同伐異,原來不被看見的東西就會被逐漸看見,這一點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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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壇現場
與“女性化”特質相對,林葉進一步就所謂的“男性氣概”展開了分析。他指出,當一個人在表達自己的男性氣概時,很大程度上是在取悅一個腦海中的目光,這個目光要求英雄主義、陽剛、宏大敘事、力量感等等,但這些是否真正同這個人的生命緊密相連,需要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而當一個女性表現自己的強大、用這樣的目光取悅自己時,同樣會獲得滿足的爽感。因此我們平時所歸納的男性氣概,其實是一種去性別化的權力感。但是對于一件藝術作品來說,如果不是與創作者真正的生命困惑、生命處境連接在一起,那么這件作品事實上不帶有這個人的任何氣概。
而當被問到作為男性受到女性凝視是什么樣的感受時,林葉表示很多人或許不會想到、或者不愿承認,男性對女性事實上有一種恐懼。他指出,一位女性欣賞的目光對于一個男性來說,是一種非常有效的評價,而且往往超越了同性之間的互動。因此,當一個人求之不得,就會出現對抗性,甚至心生怨恨,而這是一種一直伴隨的深刻的恐懼。
打破詞語的黑箱
經過上述對約定俗成概念的辨析,傅小敏特別強調,對特質的歸類與標簽化的趨勢,亦是《女性、藝術與社會》一書提示我們需要警惕的。因此無論是“女性化”“男性化”還是“英雄主義”,其實都是概念的黑箱,將許多不同特質與議題粗暴地一網打盡。這種方式對于評論或輿論而言或許是便捷的,似乎也更有利于文化傳播,但是并無益于深入了解一位藝術家,更遑論探尋真知。因此她指出我們也應當反思,“為什么沒有偉大的女性藝術家”這一問題本身是否存在問題——因為“偉大”是一個偽命題,“藝術家”也是一個偽命題。而當我們在表達時需要用上“偉大”時,亦應思考是否有更恰切的替換詞,在日常與學術的使用中,也當盡可能豐富這些描述性的詞匯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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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壇現場
對此林葉認為,一方面“為什么沒有偉大的女性藝術家”之問,或許是作者故意使用的一種悖論式的語詞,以挑戰其原本的語境。另一方面,他指出“偉大”的危險性是其可能帶來的區隔——事先預判某種群體(如女性)不具備成就“偉大”的能力。與此同時一個真正稱得上“偉大”之人,并不是通過追逐空泛的“偉大”或某種“偉大”化的樣本得來的。他們只是作為一個個真實的人,去做了自己認為應做的事。
問答環節
Q
作為創作者應當如何規避“女性藝術家”這一具有雙面性的標簽帶來的種種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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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佩姍:
我曾經參加一個女性主義的群展,策展方在沒有與我核對內容的情況下發布了一篇極不負責任的作品解讀,將我用于指涉城市空間規訓的防盜刺,解讀為女性的創傷。這篇文章發出之后不能修改,并且將一直存在于互聯網,一旦有人看了,先入為主,就會稀釋我原本要討論的內容和母題。所以對我來說,我會在對接工作時確保每一個環節的有效性和真實性。雖然這是一個創作之外的東西,但是為了避免這種隱秘的規訓和不公,我們需要做的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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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小敏:
我自己的策略是每一次打出“女性”兩個字,都會非常謹慎。雖然加上這個詞會帶來流量,但是我會思考是否到了需要拿性別說事的程度。我非常抵觸和警惕這幾年女權熱的趨勢。對我來說我會用法國哲學家拉圖爾的行動者網絡理論,追蹤單一行動者,如實、具體地講述藝術家及其作品自誕生以來的生命經歷。我認為現在的藝評人不缺上術語、上價值、上概念的能力,最缺的是準確描述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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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若璠:
我也有類似被貼標簽的經歷,但不是“女性”標簽。我有很多作品是包含數字媒介的,所以很多人會給我貼上“科技藝術”的標簽。曾經有一篇發布出來的文章通篇都是關于科技,我也提出希望修改,但是沒有成功。所以我與其控制大家如何評判作品,不如選擇專注把當下的作品做好。當創作本身的力量足夠強大,原本的初衷就會被人看到。因此創作結束之后產生的對話和水花,無論是否是我想要的,我都覺得是好的,都是可以討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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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佳藝:
各種各樣的標簽,沒有辦法避免,因為每個人都有各自的想法。王曉松老師提到過,“新疆人”“女性藝術家”“行為藝術家”這些可以爆火的前綴、標簽,胡佳藝一個都沒有利用。也許我有意識地在避開這樣的標簽,實在不行呢,這些標簽也沒有特別影響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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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葉:
我感覺被貼標簽這件事的確很難避免。從“女性藝術家”的角度來講,我覺得現在處于一個貼不貼標簽都尷尬的階段。這是一個需要適應的過程。在我自己寫作的時候,我是能不用就不用,盡可能用某某藝術家這樣來寫。
對藝術家來講,如果要防止作品被人過度解讀或曲解,有一種策略是按照自己的想法明確地把作品闡釋清楚,一定程度上給他人一個引導。因為作為寫作者,我們還是會首先參考藝術家對自己作品的說明。
不過在寫一個藝術家的作品的時候,我沒有覺得自己是在替藝術家在說話。我寫的是我的感受,我也盡可能應該要寫的是我自己的理解。所以在某種意義上,我們也要允許別人的“誤解”。只是有的作者不習慣用一些限定詞,比如“在我看來”“我的理解”等等,會讓人誤以為是藝術家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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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壇現場
Q
在女性主義受到廣泛關注的今天,男性如何看待這種變化,以及男性可以如何參與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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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葉:
我作為一個男性,首先就是學習,看到了很多我原先根本沒想到的東西,知道說世界原來是這個樣子的。因為如果習慣性地按照原來的性別教育路徑,一些不平等的事情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那么所有和它不一樣的事,就很容易遭到反感和厭惡,被扣帽子。但是如今整個的女性以及性別認知環境正在慢慢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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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小敏:
“換位思考”看似是一個口號,但其實是每個人都應該要修行的課題。網上經常會有人說,女性天生就比男性擅長換位思考。但我覺得這是所有人——無論男女——從小都應該受到的教育。站在對方的位置,去重新體驗和理解發生的事,可能是緩解沖突的方式之一,也更有利于形成一個良性的社會氛圍與環境。
撰文 | 高沁云
攝影 | 李玥涵
微信編輯 | 程韻雯
校對 | 韓寧
復核 | 李魯鄂
終審 | 曾玉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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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多倫現代美術館創建于2003年,是中國大陸第一家專注于當代藝術的公立美術館。它以原創性、學術性、國際性為辦館理念,具有展覽、研究、教育、收藏、交流五大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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