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七年的秋天,蘇北平原上稻浪翻金。
三圩鎮潤民村的田野間,人們正低頭忙碌,汗水沿著額角滑落,融進腳下的土地。十四歲的龔桂元也在其中,他個子不高,皮膚黝黑,一雙眼睛卻亮得像浸過清水的石子。
那天下午,他正和幾個農民在富農卞余山家的打谷場上打稻。稻穗在連枷的擊打下沙沙作響,谷粒飛濺,像細密的雨點。不遠處的田埂邊,農會長王松書彎著腰,手中的鐮刀一起一落,金黃的稻稈便整齊地倒伏下來。王松書是這一帶農民的主心骨,平日里誰家有難處,他總是第一個趕到。龔桂元從小就聽大人們說,王松書是“心里裝著窮苦人”的好干部。
陽光斜斜地照在谷場上,一切都顯得平靜而安寧。誰也沒有料到,一場風暴正在悄悄逼近。
下午三點多,龔桂元正彎腰捧起一捆稻谷,忽然聽見遠處傳來幾聲急促的狗吠。他直起身,手搭涼棚朝西南方向望去——只見一隊人影正沿著田埂快速移動,刺刀在陽光下閃著寒光。
“是還鄉團!”不知誰低呼了一聲。
場上頓時一片死寂。有人手里的連枷“啪”地掉在地上。龔桂元的心猛地一沉。他認得那帶頭的人——季希進,本地出了名的惡霸,投靠反動派之后更加猖狂。他們這一來,分明是沖著農會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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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松書也從田里直起身,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他下意識往腰間摸去,那里別著一把舊柴刀,可面對幾十個持槍的敵人,那不過是螳臂當車。距離太近了,不過四五百米,現在跑,無異于自投羅網。
龔桂元的腦子飛快地轉著。他想起去年參加兒童團時宣誓的話:“保護干部,就是保護革命的種子。”
對,種子!種子要藏在最安全的地方……
“跟我來!”少年壓低聲音,一把拉住王松書的胳膊。
王松書還在猶豫:“桂元,你別管我,快走!”
“別說話!”龔桂元的語氣出奇地堅決。他拉著王松書貓著腰,迅速溜到卞家倉庫門前。這是一間土坯砌成的糧倉,門上的鐵鎖已經銹跡斑斑。龔桂元熟練地從門縫里掏出一根鐵絲,三捅兩捅,鎖“咔嗒”一聲開了。
倉庫里光線昏暗,彌漫著稻谷特有的清香。一排排稻囤子像沉默的巨人佇立在陰影里。龔桂元徑直走到最里面的兩個囤子之間——那里有一道窄窄的縫隙,剛好能容一個人側身擠進去。
“快,進去!”龔桂元推著王松書的后背。
縫隙實在太窄了。王松書側著身子,一點一點往里挪。他的衣服被粗糙的葦席刮得嘶嘶作響,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龔桂元用盡全身力氣推著他,少年的臉頰憋得通紅,牙關咬得緊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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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王松書整個身子都沒入了陰影中。龔桂元迅速抱來十幾條稻折子,一層層堆在縫隙前,又抓起一把散落的稻谷撒在上面。做完這一切,他輕輕帶上門,快步跑回打谷場,重新拿起連枷。
他的手在微微發抖,但臉上的表情已經恢復了平靜。他不能慌,一慌就會引起懷疑。
腳步聲越來越近,還夾雜著粗魯的呵斥聲。季希進帶著十幾個還鄉團分子闖進了打谷場。他們個個端著槍,刺刀明晃晃的,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餓狼。
“都站著別動!”季希進叉著腰,陰冷的目光從每個人臉上掃過,“看見王松書沒有?”
場上的人都低著頭,誰也不說話。
“媽的,裝聾作啞?”季希進一腳踢翻了一個稻筐,金黃的谷粒灑了一地。他走到龔桂元面前,上下打量著這個瘦小的少年:“小家伙,你看見王松書往哪兒跑了?”
龔桂元的心跳得像打鼓,但他強迫自己抬起頭,用盡量自然的聲音說:“沒看見。剛才還在田里割稻,一轉眼就不見了。”
季希進瞇起眼睛,似乎在判斷這話的真假。突然,他轉向倉庫:“搜!”
兩個團丁沖上前,一腳踹開了倉庫門。灰塵在陽光中飛舞,像無數細小的金粉。
龔桂元感覺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他死死盯著倉庫門口,手心里的汗把連枷柄都浸濕了。
倉庫里傳來翻動的聲音。一個團丁爬上了糧囤,在上面走來走去,沉重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倉庫里回蕩。接著是刺刀戳刺的聲音——“噗噗噗”,那是鋒利的刀刃插進稻谷時發出的悶響。
每一刀,都像扎在龔桂元的心上。他想象著王松書在黑暗中屏住呼吸的樣子,想象著刺刀可能離他只有寸許距離……少年的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
時間過得特別慢。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長。
終于,團丁們罵罵咧咧地走了出來:“媽的,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季希進不甘心地又掃視了一遍打谷場,最后揮了揮手:“走!去別處搜!”
腳步聲漸漸遠去,直到完全消失在村口,打谷場上的人們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龔桂元第一個沖進倉庫。他扒開稻折子,輕聲呼喚:“王會長,沒事了!”
王松書從縫隙中艱難地擠出來,滿頭滿臉都是稻殼。他緊緊握住龔桂元的手,聲音有些哽咽:“桂元,今天要不是你……”
龔桂元笑了,露出兩顆小虎牙:“您不是說嗎,咱們窮人的命連在一起,誰也不能丟下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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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的余暉透過倉庫的小窗,照在兩人身上,把他們染成了溫暖的金色。糧倉里的稻谷靜靜地散發著香氣,仿佛在默默見證著這個驚心動魄的下午。
多年以后,龔桂元仍然記得那個秋天的每一個細節。記得王松書從稻倉里出來時蒼白的臉色,記得自己手心的冷汗,更記得危機過后那份沉甸甸的安心。他知道,在那個生死關頭,他守護的不僅僅是一個人,更是一顆革命的火種。這火種終將燎原,照亮這片飽經苦難的土地。
而那個狹窄的稻倉縫隙,不僅藏住了一個農會長的身影,也藏住了一個少年最勇敢的初心。在往后的歲月里,這份勇氣將如稻種一般,在龔桂元心中生根、發芽,伴他走過更長的革命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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