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在醫院門口收包皮的男人

我認識一個收包皮的男人。

在我還有包皮的時候，我就認識他了。

他每天上午六點鐘就要起床，朝嘴里接連塞進兩顆茶葉蛋與一根無礬油條后，他便要揣上一盒芙蓉王，再抱著貼滿透明膠帶的泡沫箱，徒步2.3公里去男科醫院門口收包皮，風雨無阻。

我偶爾會在路上碰見他，有時我要給他打個招呼，我說，又去收包皮呀。但他總是行色匆匆，往往只用一個充滿了打量意味的眼神當做回復，就接著趕路。

干他們這行的都這樣，勤奮又謹慎，像是在做一門見不得光的生意。

我認識他，是因為我差點成為他的供貨商。

二十年前的秋天，我們這的私人男科醫院營銷部門倏地發力，將第二根半價的廣告鋪到了縣城每一根電線桿，每一把塑料扇子，以及每一塊公廁隔斷板上面，可謂席卷全城。這直接導致在那個秋天，城區超過半數的男人都夾著屁股在走路。

在活動的最后一個月，我伙同剛需的朋友，一起去享受了優惠政策。我們還就誰是第二根展開過激烈討論。在比拼過各項雞能后，我最終以微弱優勢贏得了此項殊榮。

而他當時就在男科醫院門口守著我們。

他一眼就能看出來誰要割包皮，就像月亮總知道誰是無家可歸的人。

二十年前，我跟朋友才走下三輪車，他便馬上走到我們跟前，先散了兩根煙，再勸我們說，你們割完就把包皮賣了哇，趁熱。朋友問他多少錢收？他說，看你們年齡，年輕的貴，年老的便宜。也看學歷，初高中的便宜，本科或以上的貴。我問，函授算嗎？他說，要全日制的。

但當時我們對于自己的肉體有一種道義層面的占有欲，覺得出賣包皮是對人性的褻瀆，再加上學歷問題實在無法與他達成一致，我們索性就打消了賣包皮的念頭。

很多年以后，在一次聚會上面，朋友突然對我說，當時價格可以，我們應該賣了的。

在我所認識的收包皮的人里面，他是年紀最大的那一個。

他收了三十年的包皮，他收包皮的時候，我的包皮還未過長。他收的第一塊包皮來自于他的大兒子，他將這塊包皮賣給了省城的商人，總計獲利197元。他收的第二塊包皮來自于一位科員，他把這塊包皮賣給了另一位科員，科員拿棉被抵債。算下來，他虧了85元。

這么多年下來，他已經見識過太多的包皮。他見過神圣的，污濁的，柔軟的，黯淡的，明亮的，完好的，破損的，有吻痕的，不可接觸的，平易近人的包皮。

十年前，我曾對他做過一次專訪。那時候我為沿海的某家小刊物供稿，專門寫一些所謂的致富故事。相關采訪內容發布于該雜志的第129期，現在這雜志已經停刊。

根據他的供述，我們知道了他依靠買賣包皮，養活了一大家人。大兒子結婚了，在省城提了新房。二兒子去英國讀了一年的碩士，然后在方志館找了份差事。他的三兒子打小就喜歡撒尿的時候偷偷觀察別人的泄洪通道。有一天，三兒子說，爸爸，我夢見天上的云都變成了包皮。因此他決心培養三兒子繼承家業。

文章發布后，許多人都找到他，想要拜他為師。還有人想要買斷他的銷售渠道，但他統統拒絕了。他不但拒絕了，他還從這幫子人的身上敲到了三塊包皮。獲利1806元。

我向他索要分成，未果。

他的一生，幾乎都是在男科醫院門口度過的。

他在醫院門口游蕩，攀談，圍獵，追捕。他看著男科醫院一點一點擴建，看著醫生變成主任，主任變成副院長。他看著街道逐漸繁榮起來，雨水有序地流入井蓋。他看著同行一個接一個消失，又一個接一個出現，他們都做不長久。他還看著賣成人紙尿褲的女孩逐漸衰老，眼神卻一如既往的清澈，現在她已是他的第三任妻子。

采訪期間，我曾有幸觀察過他的泡沫箱。

那是他唯一的營生工具。

他將收來的包皮裝在墊滿冰袋的泡沫箱子里面，擺得整整齊齊，像是切好的肥腸。他指著一塊干枯的包皮說，這塊已經有人預定了。他停頓了半分鐘，又說，這里本來應該放著你跟你朋友的包皮，我已經想好了賣給誰。

他說，你們的包皮應該很值錢。我只好受寵若驚。

前幾天我聽說他又全款買了輛新能源車，老的攬勝給他四兒子開去了。他們說，有人開大價錢買了他收藏的一塊包皮。他們還問我，你知道這些包皮的去向嗎？

我想起來，之前做完采訪，也有人問過我這個問題。我當時的回答是，這不值一提。

于是我現在再次做出回答，這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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