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年后,當(dāng)我從村口郵遞員手里接過那個從上海寄來的、印著陌生地址的硬殼包裹時,我那雙刨了一輩子土、長滿老繭的手,竟然不聽使喚地抖了起來。
包裹不重,但我的心卻像被一塊巨石猛地壓住,沉得透不過氣。
三十八年,足夠讓一個青澀的毛頭小子變成一個兩鬢斑白的莊稼漢,足夠讓黃泥小路變成寬闊的水泥馬路,也足夠讓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在日復(fù)一日的汗水和風(fēng)霜里,結(jié)成一層堅硬的、自己都不敢輕易觸碰的疤。
可我知道,疤下面是什么。是1982年那個雨下個不停的夏天,是小樹林里泥土和青草的腥甜氣味,是她被雨水打濕、緊貼在我胸口的單薄身體,和那句帶著哭腔的、幾乎被風(fēng)吹散的低語。
那一年,我二十歲,她十九。
一切,都要從那個悶熱的夏天,從她第一次低著頭,小聲問我能不能幫她挑一擔(dān)水開始說起。
第1章 灶膛里的甜香
1982年的夏天,我們杏花村的空氣里,除了田里莊稼拔節(jié)生長的味道,還多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墨水香。這股香味,來自村東頭那幾間閑置的舊倉庫,知青點就設(shè)在那里。
林舒云就是那時候來的。
她和另外幾個城里來的年輕人一起,像一群羽毛鮮亮的鳥兒,落在了我們這片灰撲撲的土地上。她和其他女知青不一樣,不愛扎堆說笑,總是安安靜靜的,手里要么捧著本書,要么就是在本子上寫寫畫畫。她人長得白凈,眼睛像秋天的泉水,清澈見底,看人的時候,眼神總是帶著一點點怯生生的疏離。
我是村里的李衛(wèi)民,一個除了力氣和種地本事,一無所有的農(nóng)村小伙。我們這樣的人,和林舒云這樣的城里姑娘,本該是兩條永遠(yuǎn)不會相交的平行線。
可命運這東西,有時候就像村頭那條彎彎繞繞的小河,你以為它會一直往前流,說不定哪個坎子就讓它拐了個彎。
我們的交集,是從一擔(dān)水開始的。
知青點的水井年久失修,水渾,她們只能去村西頭的老井挑水。那條路遠(yuǎn),還是土路,一下雨就泥濘不堪。城里來的姑哪里干過這個,一個個挑得齜牙咧le嘴,水灑一路,到家就剩半桶。
那天下午,天陰沉得厲害,眼看就要下雨。我從地里回來,路過老井,正好看見林舒云一個人在那兒,瘦弱的肩膀被扁擔(dān)壓得一高一低,咬著嘴唇,使出全身的力氣想把兩桶水挑起來。試了幾次,水桶晃得厲害,水花濺了她一身,人也差點摔倒。
她急得眼圈都紅了,卻倔強(qiáng)地不肯開口求人。
我當(dāng)時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放下肩上的鋤頭,走過去,聲音有點發(fā)木:“我……我來吧。”
她嚇了一跳,抬起頭,那雙清亮的眼睛里滿是驚訝和一絲戒備。我不敢看她,只是盯著那對搖搖欲墜的水桶,又重復(fù)了一遍:“我?guī)湍闾艋厝ァ!?/p>
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輕輕“嗯”了一聲,聲音小得像蚊子叫。
我輕松地把水挑起來,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一路無話。到了知青點,我把水倒進(jìn)她們的大水缸里,轉(zhuǎn)身就要走。
“等等!”她叫住我,從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兩顆水果糖,遞到我面前,臉頰微微泛紅,“謝謝你,李衛(wèi)民同志。”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她叫我的名字。糖紙在她的手心里被攥得有點濕,我看著那兩顆小小的糖,心里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又麻又甜。我沒要,只是擺擺手,悶著頭走了。
從那以后,幫她挑水就成了我們之間一個不成文的默契。我總能“恰好”在地里回來的路上碰到她,然后“順便”幫她把水挑回去。她也總會準(zhǔn)備好一些小東西,有時候是一顆糖,有時候是一塊餅干,后來,她開始教我認(rèn)字。
我們的“教室”,就在知青點后面的一棵大槐樹下。她用樹枝在地上寫字,一筆一劃,認(rèn)真極了。“李、衛(wèi)、民”,她寫出我的名字,然后抬頭看著我,笑著說:“你看,你的名字,意思是保衛(wèi)人民,是個好名字。”
陽光透過槐樹葉的縫隙,在她臉上灑下斑駁的光影,她的笑容比我吃過的任何一顆糖都要甜。我看著地上那三個歪歪扭扭的字,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種奇妙的感覺。原來我的名字,還有這樣的意思。
我娘王秀英很快就看出了我的不對勁。她是個精明了一輩子的農(nóng)村婦女,什么事都瞞不過她的眼睛。
一天晚上,我偷偷在灶膛里用余火烤了兩個紅薯,準(zhǔn)備明天帶給林舒云。剛用火鉗夾出來,滾燙滾燙的,我娘就端著一碗水走了進(jìn)來。
“給誰烤的?”她盯著我,眼神銳利。
我支支吾吾:“我……我自個兒餓了。”
“你騙誰呢?”她把水碗重重地放在灶臺上,“衛(wèi)民,我跟你說,別跟那個城里來的女娃走得太近。人家是金鳳凰,咱們這是土窩窩,留不住的。你別陷進(jìn)去了,到時候吃虧的是你自個兒。”
我低著頭,用火鉗撥弄著灶膛里的灰,不說話。我知道我娘說的是實話,是這個世界上最實在的道理。可道理是道理,心里的感覺又是另一回事。
“她不一樣。”我悶聲悶氣地回了一句。
“有啥不一樣的?不都是吃公家飯,等著哪天政策一變就回城的知青?”我娘嘆了口氣,語氣軟了下來,“兒啊,娘是怕你受傷。咱們莊稼人,講究的是踏踏實實,娶個本分媳婦,生娃過日子。那些城里姑娘的心思,你摸不透。”
我把烤好的紅薯用破布包起來,揣進(jìn)懷里,那股滾燙的暖意,一直傳到我心里。
“娘,我知道。”我站起身,不敢看她的眼睛,“我就是……就是覺得她一個姑娘家在這里不容易。”
說完,我逃也似的走出了廚房。
第二天,我把還帶著余溫的紅薯遞給林舒云的時候,她驚喜地瞪大了眼睛。
“好香啊!”她剝開一點焦黑的皮,露出里面金黃滾燙的瓤,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咬了一小口,然后滿足地瞇起了眼睛,像一只偷吃到糖的小貓。
“你快嘗嘗,特別甜!”她把紅薯遞到我嘴邊。
我愣住了,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和沾著一點紅薯泥的嘴角,臉“騰”地一下就紅了,心跳得像擂鼓。我慌忙地擺手:“你吃,你吃,我……我不餓。”
她咯咯地笑了起來,銀鈴般的笑聲在田埂上飄得很遠(yuǎn)。
也就是在那天,她看著遠(yuǎn)處連綿起伏的青山,忽然很認(rèn)真地對我說:“衛(wèi)民,你說,這里也挺好的。山清水秀,人也……也挺好的。要是以后政策允許,我就申請留下來,當(dāng)個鄉(xiāng)村教師,教孩子們讀書。”
她頓了頓,轉(zhuǎn)過頭看著我,眼神里有一種我看不懂的光。
“或者……或者等我回城安頓好了,想辦法把你帶出去,城里機(jī)會多,你這么能干,肯定能過上好日子的。”
那一刻,我娘所有的告誡都被我拋到了九霄云外。我看著她認(rèn)真的側(cè)臉,覺得整個世界都亮了。我心里有個聲音在瘋狂地吶喊:她和別人不一樣,她真的是不一樣的。
我信了。我把她這句話,當(dāng)成了我們之間最鄭重的承諾,一個比任何誓言都重要的約定。
我開始更加賣力地干活,不僅幫她挑水,還偷偷幫她分擔(dān)工分任務(wù)。我知道她寫字的手,不該用來握鋤頭。我像一頭不知道疲倦的老黃牛,把所有對未來的期盼,都化作了身上的力氣和流淌的汗水。
那段日子,雖然累,但心里是滿的,是甜的。灶膛里的紅薯,總為她留著一份滾燙的甜香。我天真地以為,只要我足夠努力,足夠好,我們就能守著這份甜,一直走下去。
我忘了,命運的河,隨時都可能迎來一場沖垮一切的暴雨。
第2章 一紙通知,滿城風(fēng)雨
平靜的日子,像村口那條緩緩流淌的小溪,不知不覺就流到了深秋。田里的稻子黃了,空氣里彌漫著谷物成熟的香氣,也帶來了一絲涼意。
那份打破了所有人平靜的通知,就是在一個秋高氣爽的午后,由鄉(xiāng)里的郵遞員騎著一輛叮當(dāng)作響的二八大杠自行車送來的。
“好消息!好消息!知青可以返城啦!”
郵遞員還沒進(jìn)村,嗓門就先傳了進(jìn)來。他把一沓蓋著紅章的文件交到村支書手里,整個杏花村,尤其是東頭的知青點,瞬間就炸了鍋。
可以回城了。
這四個字,像一道驚雷,劈開了籠罩在知青們頭頂多年的迷茫和壓抑。我看到他們從各自的房間里沖出來,圍著那幾張薄薄的紙,又哭又笑,互相擁抱著,大聲喊著“我們可以回家了”。那是一種積壓了太久的情緒的釋放,是苦盡甘來的狂喜。
我站在不遠(yuǎn)處的人群外,手腳冰涼。
我的目光穿過那些激動的人群,準(zhǔn)確地找到了林舒云。她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又蹦又跳,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手里捏著通知的一角,低著頭,讓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可我能感覺到,她也在顫抖。是激動,還是別的什么?我不敢想。
那一瞬間,我娘的話像淬了冰的針,一句句扎進(jìn)我的心里。“人家是金鳳凰,咱們這是土窩窩,留不住的。”
我的心,一點一點地往下沉,沉到了不見底的深淵里。
接下來的幾天,知青點徹底變成了歡樂的海洋。他們忙著收拾行李,互相交換著城里的地址,憧憬著回到父母身邊,回到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希望的光彩。
林舒云也開始收拾東西了。
我好幾次想去找她,想問問她,我們之前的約定還算不算數(shù)。可每次走到知青點門口,看著里面熱火朝天的景象,聽著他們興高采烈地討論著“上海的百貨大樓”、“北京的烤鴨”,我的腳就像灌了鉛一樣,再也邁不動一步。
我算什么呢?一個連自己名字都寫不好的泥腿子。我能給她什么?除了這一身力氣和兩個烤紅薯,我一無所有。她說的“把你帶出去”,在這樣巨大的、可以改變一生命運的現(xiàn)實面前,是不是早就變成了一句無足輕重的玩笑話?
我開始躲著她。
我不再“順路”經(jīng)過老井,我把干活的地點換到了離知青點最遠(yuǎn)的那片山坡地。我像個懦夫一樣,用沉默和距離,試圖保護(hù)自己那點可憐的自尊心。
可她還是找來了。
那天傍晚,我一個人在山坡上鋤地,把心里的憋悶和慌亂,全都使在了鋤頭上。夕陽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孤獨。
“衛(wèi)民。”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我握著鋤頭的手一緊,身體僵住了,卻沒有回頭。
她慢慢走到我身邊,站了一會兒,才輕聲說:“你……這幾天怎么都不理我?”
我還是不說話,只是把鋤頭揮得更快,泥土被翻起來,帶著一股潮濕的氣息。
“你生氣了?”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委屈。
我猛地把鋤頭往地上一插,轉(zhuǎn)過身,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我看著她,夕陽的余暉照在她清瘦的臉上,她的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復(fù)雜情緒。
“我生什么氣?”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模曇羯硢〉貌幌褡约旱模拔矣惺裁促Y格生氣?你們城里人可以回家了,是天大的好事,我該恭喜你們才對!”
我說的是“你們”,而不是“你”。我刻意地,殘忍地,把她和我之間劃開了一道鴻溝。
她被我的態(tài)度刺痛了,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衛(wèi)民,你一定要這么說話嗎?”她咬著嘴唇,聲音里帶了哭腔,“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是……”
“可是什么?”我打斷她,自嘲地笑了一聲,“可是你還是要走的,對不對?回你的大上海,去過你的好日子。杏花村,李衛(wèi)民,對你來說,不過是人生里一個不得不待幾年的地方,現(xiàn)在終于可以離開了,你應(yīng)該高興才對。”
“不是的!”她急切地反駁,“衛(wèi)民,你聽我解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想的是哪樣?”我步步緊逼,心里的痛苦讓我口不擇言,“我就是一個傻子!一個以為兩塊烤紅薯就能換來真心的傻子!你說的那些話,什么留下來當(dāng)老師,什么帶我出去,你還記得嗎?啊?你是不是覺得騙騙我這個農(nóng)村人,很好玩?”
“啪!”
一個清脆的巴掌,狠狠地甩在了我的臉上。
我被打懵了,火辣辣的疼從臉頰蔓延開來。
林舒云舉著手,整個人都在發(fā)抖,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滾落下來。她看著我,眼神里滿是失望和傷心。
“李衛(wèi)民,我沒想到,在你心里,我就是這樣的人。”
她說完,轉(zhuǎn)身就跑了。
我愣在原地,看著她瘦弱的背影消失在山路的拐角,才感覺到臉上的疼,和心里那股更尖銳的疼。我抬手摸了摸臉,然后狠狠地給了自己一拳。
李衛(wèi)民,你就是個混蛋!
我把她傷了,用最惡毒的話,把我們之間那點微弱的、溫暖的情分,親手撕得粉碎。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在山坡上坐了很久,直到月亮升起來,把整個山村都籠罩在一片清冷的銀輝里。我娘打著火把找到了我,看到我臉上的紅印,什么都沒問,只是嘆了口氣,說:“回家吧,孩子,外面涼。”
回到家,我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一夜無眠。
我終于明白,我不是在生她的氣,我是在生自己的氣。氣自己的無能,氣自己的卑微,氣自己給不了她任何承諾,甚至連一句“你別走”都說不出口。
我只能用傷害她的方式,來掩蓋自己的恐慌和絕望。
矛盾已經(jīng)公開激化了。那層窗戶紙被我用最粗暴的方式捅破,露出了下面血淋淋的現(xiàn)實。我不知道我們之間,還能不能回到過去。
或者說,我們之間,已經(jīng)沒有“過去”和“未來”了。只剩下最后幾天的,倉促的告別。
第3章 最后的晚餐,失控的雨夜
知青們離開的日子定下來了,就在三天后。
村里要給他們辦一場歡送會,也算是踐行宴。村支書特意交代,家家戶戶都出點東西,讓這些在我們村里待了好幾年的城里娃,吃頓好的,熱熱鬧鬧地走。
我娘也忙活起來,她殺了家里唯一一只準(zhǔn)備過年才吃的老母雞,燉了一大鍋雞湯。她一邊在灶臺忙活,一邊看我,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最后還是化作一聲嘆息。
這兩天,我和林舒云再也沒有見過面。我不敢去找她,或許她也不想再見到我。我們就像兩只受了傷的刺猬,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對方,誰也不敢靠近。
歡送宴設(shè)在村里的打谷場上,臨時拼湊起來的桌子擺了好幾張,菜肴的香氣和人們的說笑聲混在一起,顯得格外熱鬧。
知青們換上了他們壓箱底的干凈衣服,臉上帶著即將回家的興奮和對這里一絲不易察覺的留戀。村里的人們端著酒杯,說著一些“常回來看看”、“以后出息了別忘了杏花村”的客套話。
我躲在一個角落里,一杯接一杯地喝著村里自釀的米酒。那酒很烈,燒得我喉嚨發(fā)疼,胃里也火辣辣的。可我需要這種灼痛感,好像只有這樣,才能壓下心里的那股更難受的痛。
我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林舒云。
她也穿了一件新衣服,是一件淡藍(lán)色的襯衫,襯得她的臉更加白皙。她沒怎么吃東西,只是端著一杯汽水,安靜地坐在那里。有人跟她說話,她就禮貌地笑一笑,但那笑容,我看得出來,很勉強(qiáng),沒有抵達(dá)眼底。
我們的目光,在喧鬧的人群中,偶爾會不經(jīng)意地碰上。每一次,都像觸電一樣,然后迅速移開,心里卻是一陣狂跳和刺痛。
酒過三巡,氣氛越來越熱烈。有人提議讓知青們唱首歌,唱那首他們剛來時經(jīng)常唱的《我們是革命一塊磚》。
“我們是革命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
歌聲響起來,帶著那個年代特有的激昂和單純。唱著唱著,好幾個女知青都哭了。她們的青春,她們的汗水,她們最美好的幾年,都留在了這片黃土地上。這里有她們的愛與恨,有她們的迷茫和成長。
林舒云也低下了頭,肩膀微微聳動著。
我再也忍不住了,放下酒杯,跌跌撞撞地朝她走過去。
周圍的人都看著我,我不管。我走到她面前,因為喝了太多酒,舌頭都有些打結(jié)。
“林……林舒云,”我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有話……想跟你說。”
她抬起頭,眼睛紅紅的,里面有淚光。她看了看周圍,輕輕點了點頭。
我拉著她的手腕,走出了熱鬧的打谷場。她的手很涼,在我發(fā)燙的手心里,微微顫抖著。
我們走到了村口那片熟悉的小樹林。
天不知道什么時候陰了下來,開始飄起了細(xì)密的雨絲,落在臉上,涼颼颼的。空氣里是泥土和草木混合的氣味,和我第一次幫她挑水那天一模一樣。
“你想說什么?”她先開了口,聲音很輕,像是怕被風(fēng)吹散。
我松開她的手,轉(zhuǎn)過身背對著她,看著遠(yuǎn)處黑漆漆的山巒。酒勁上涌,混雜著多日來的壓抑、痛苦和不甘,像一頭發(fā)瘋的野獸,在我胸膛里橫沖直撞。
“你……真的決定了?”我問,聲音嘶啞。
“我爹娘……他們身體不好,給我來了好幾封信,催我回去。”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疲憊和無奈,“我哥的工作也幫我找好了,在街道的工廠里。”
她說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鈍刀子,在慢慢地割我的心。你看,現(xiàn)實就是這樣,清晰、具體,不容置喙。她的家人,她的未來,她的整個世界,都在那個我從未去過的、叫做“上海”的地方。而我,什么都給不了她。
“所以,你之前說的那些話,都是騙我的,對不對?”我轉(zhuǎn)過身,死死地盯著她,酒精讓我失去了理智,只想得到一個能讓我徹底死心的答案。
“我沒有!”她提高了聲音,雨水打濕了她的頭發(fā),一縷縷地貼在臉頰上,讓她看起來格外脆弱,“衛(wèi)民,我那時候是真心的!我真的想過留下來,也想過帶你走!可是……可是現(xiàn)實不是我們想的那么簡單!”
“現(xiàn)實?什么是現(xiàn)實?”我冷笑起來,一步步向她逼近,“現(xiàn)實就是我李衛(wèi)民是個窮光蛋,是個泥腿子,配不上你這個城里來的大小姐!現(xiàn)實就是你家里給你安排好了一切,你拍拍屁股就能走人,把我一個人扔在這里,像個傻子一樣!”
雨越下越大,變成了瓢潑大雨,豆大的雨點砸在樹葉上,沙沙作響,也砸在我們身上,冰冷刺骨。
“你別說了!”她哭喊著,連連后退。
我卻被徹底激怒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將她整個人推到身后一棵粗糙的白楊樹上。
“為什么不讓我說?你敢做不敢當(dāng)嗎?林舒云,你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你對我,到底有沒有過一點點真心?”
我把她死死地按在樹上,雨水順著我的臉頰流下來,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我?guī)缀跤帽M了全身的力氣,手臂都在顫抖。我以為她會掙扎,會反抗,會像那天一樣給我一巴掌。
然而,她沒有。
在那個電閃雷鳴的雨夜,在冰冷的雨水和粗糙的樹干之間,她不但沒有推開我,反而用盡全力,伸出雙臂,緊緊地、緊緊地?fù)ё×宋业牟弊印?/p>
她的身體在發(fā)抖,卻把臉埋在我的頸窩里,滾燙的眼淚和冰冷的雨水混在一起,灼燒著我的皮膚。
我整個人都僵住了。
我能感覺到她單薄的身體里傳來的劇烈心跳,能聽到她壓抑的、破碎的哭聲。
“衛(wèi)民……別這樣……”她在我的耳邊,用帶著哭腔的、幾乎聽不清的聲音說,“……也別放手。”
那一瞬間,我所有的憤怒、不甘和怨恨,都在她這個用盡全力的擁抱里,土崩瓦解。我終于明白,她和我一樣痛苦,一樣身不由己。
我不再用力按著她,而是慢慢地、笨拙地,回抱住她。
在1982年那個失控的雨夜,在村口的小樹林里,我們兩個被命運捉弄的年輕人,就像兩只在暴風(fēng)雨中無處可依的雛鳥,只能用盡全力擁抱著彼此,汲取著最后一點溫暖和慰藉。
我們誰都沒有再說話,只有雨聲,和我們同樣洶涌的心跳聲。
第4章 木頭鳥兒,無聲的站臺
雨夜過后,我們之間那層堅硬的冰,似乎融化了。但融化之后,露出的不是溫暖的春天,而是更加冰冷和殘酷的離別現(xiàn)實。
我們都默契地不再提那天晚上的失控,也不再爭吵。剩下的時間太少了,少到我們連多說一句傷人的話都覺得奢侈。
離別的前一天晚上,我沒有回家,在我的那間牛棚改造的小屋里,熬了一整夜。昏黃的煤油燈下,我用一把小刻刀,一點一點地雕刻著一塊撿來的梨木。木屑紛飛,落在我的手上和衣服上。
我想送她一件東西。我沒有錢,買不起城里人喜歡的禮物。我唯一有的,就是這雙手,和這顆不知道該如何安放的心。
我想刻一只鳥。一只可以自由飛翔的鳥。我希望她能像鳥兒一樣,飛回屬于她的天空,自由自在,不再被這里的貧瘠所束縛。可我的私心又希望,這只鳥兒能記住這片土地,能偶爾飛回來看一看。
天快亮的時候,一只手掌大小的木頭鳥兒,終于在我粗糙的手中成形了。它沒有華麗的羽毛,線條也有些笨拙,但每一刀,都刻著我的心事。我用砂紙把它打磨得光滑溫潤,握在手里,仿佛還有我的體溫。
她走的那天,是個大晴天。秋日的陽光明晃晃的,照得人睜不開眼。
村里幾乎所有人都去送了。通往鄉(xiāng)里車站的土路上,站滿了人。知青們背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和朝夕相處了幾年的鄉(xiāng)親們一一告別。有哭的,有笑的,有擁抱的,有囑咐的。
林舒云走在隊伍的最后面。她換上了一身來時的衣服,顯得和周圍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她一直在人群里尋找著什么,我知道,她在找我。
我沒有站在人群里。我一個人,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路邊的一棵老槐樹下,像一個沉默的影子。
她看到我了。
她和身邊的人說了句什么,然后脫離隊伍,朝我走來。
周圍的目光一下子都聚焦在我們身上,有好奇,有同情,也有了然。我娘就站在不遠(yuǎn)處,看著我們,眼神復(fù)雜。
林舒云走到我面前,站定。陽光下,我能清楚地看到她紅腫的眼睛,和眼底的疲憊。
我們相對無言,似乎有千言萬語,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我……”
“我……”
我們同時開口,又同時停下,然后相視一笑,笑容里滿是苦澀。
“你先說。”我說。
她搖了搖頭,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布包,塞到我手里。“這是我攢下的一些糧票和錢,不多,你留著用。天冷了,給自己扯塊布做件新棉襖。”
我捏著那個小布包,感覺它有千斤重。我搖了搖頭,想還給她。
“你拿著!”她按住我的手,語氣里帶著不容拒絕的堅持,“衛(wèi)民,算我求你了,好嗎?就當(dāng)……就當(dāng)是留個念想。”
我的眼眶一熱,最終還是把布包收進(jìn)了口袋。
然后,我從懷里掏出那只連夜刻好的木頭鳥兒,遞給她。
“這個……送你。”我低著頭,不敢看她的眼睛,聲音悶悶的,“我手笨,刻得不好看。你……你要是不喜歡,就扔了。”
她沒有說話。我感覺到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從我掌心把那只木鳥拿了過去。
我等了很久,都沒有聽到她的聲音。我忍不住抬起頭,看到她正低頭看著手里的木鳥,眼淚一滴一滴地,砸在了光滑的梨木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喜歡,”她哽咽著說,“我喜歡……這是我收到過最好的禮物。”
她把木鳥緊緊地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全世界最珍貴的寶貝。
“衛(wèi)民,你……要保重。”
“你也是。”
我們之間的對話,就這么簡單,這么蒼白。沒有海誓山盟,沒有依依不舍的囑托,只有最簡單的四個字。因為我們都知道,任何多余的話,在巨大的現(xiàn)實鴻溝面前,都顯得那么無力。
鄉(xiāng)里開來的拖拉機(jī)“突突突”地響了起來,催促著人們上車。
“我……該走了。”她看著我,眼神里滿是眷戀和不舍。
我點了點頭。
她轉(zhuǎn)過身,一步一步,走得極慢,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我的心上。走到車邊,她又回過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像是在用盡全力,把我的樣子刻進(jìn)腦子里。
然后,她上了車。
拖拉機(jī)發(fā)動了,揚起一陣黃色的塵土。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看著那輛車載著我的整個青春,我所有的希望,慢慢地、慢慢地消失在路的盡頭。
直到再也看不見,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那天之后,林舒云這個名字,連同她帶來的那絲墨水香,都從杏花村徹底消失了。知青點人去樓空,只剩下風(fēng)吹過時,門窗發(fā)出的“吱呀”聲,像一聲聲嘆息。
生活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依舊是那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李衛(wèi)民,每天用汗水澆灌著這片土地。
只是,我的心里,空了一大塊。
我娘看我整日沉默寡言,悶頭干活,急在心里。她開始托媒人給我說親。我沒有反對,也沒有熱情。我知道,我娘說得對,莊稼人,最終還是要娶個本分媳婦,生娃過日子。
一年后,我和鄰村一個叫趙秀蓮的姑娘結(jié)了婚。秀蓮是個好女人,勤勞、樸實,不識字,但對我,對我娘都很好。她知道我心里有事,但她從不多問,只是默默地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把飯菜做得熱氣騰騰。
我們的日子,就像那條小溪,平淡,卻也安穩(wěn)地向前流淌。我們有了兒子,后來又有了女兒。我成了父親,成了丈夫,成了家里的頂梁柱。
我把林舒云留下的那個布包,連同那段記憶,一起鎖在了一個木箱子的最底層。我努力地去當(dāng)一個好丈夫,一個好父親,努力地把自己的生活過得像村里其他人一樣。
我以為,時間真的是一劑良藥,可以沖淡一切。
可我騙不了自己。
在很多個深夜,在勞作了一天之后,在妻子和孩子熟睡的呼吸聲中,我還是會想起她。想起她教我寫字時認(rèn)真的側(cè)臉,想起她吃到烤紅薯時滿足的笑容,想起那個雨夜里她滾燙的眼淚,和那個無聲站臺上,她最后回望我的那一眼。
那段記憶,沒有被沖淡,只是沉淀了下來,變成了我心里一個誰也觸碰不到的角落。
我不知道她過得怎么樣。她有沒有在工廠里好好上班?她有沒有嫁人?她的父母身體還好嗎?她……還記不記得杏花村,記不記得一個叫李衛(wèi)民的農(nóng)村小伙,和一只笨拙的木頭鳥兒?
這些問題,我問了自己很多年,卻永遠(yuǎn)也得不到答案。我們之間,隔著千山萬水,隔著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
第5章 三十八年,一個包裹
時間是個最公正也最無情的犁,它把每個人的生命都犁出了一道道深淺不一的溝壑。
三十八年,彈指一揮間。
我的兒子長大了,娶了媳婦,在縣城里買了房,讓我和老伴住進(jìn)了寬敞明亮的新瓦房。我的女兒也嫁了人,就在鄰村,時常帶著外孫回來看我們。我不再是那個二十歲的毛頭小子,成了一個滿臉皺紋、頭發(fā)花白的老頭兒。老伴秀蓮的腰也彎了,我們倆守著幾畝薄田,過著最尋常不過的晚年生活。
我?guī)缀跻呀?jīng)習(xí)慣了這種平靜。那個鎖在箱底的布包,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再打開過。那段往事,也像是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安靜地躺在記憶的角落里。
直到那個從上海寄來的包裹,像一塊石頭,突然砸破了我平靜如水的生活。
那天,我正坐在院門口的馬扎上,抽著旱煙,看著村里新修的水泥路。郵遞員小王騎著綠色的摩托車停在我面前,遞給我一個方方正正的硬殼包裹。
“李大爺,上海來的,您的件兒。”
上海。
這兩個字,像一把生了銹的鑰匙,猛地插進(jìn)了我的心里,然后用力一擰。那些被我刻意塵封的記憶,瞬間“嘩啦”一下,全都涌了出來。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起來。
老伴秀蓮從屋里出來,看到我的樣子,又看了看包裹上“上海”兩個字,眼神閃爍了一下,隨即恢復(fù)了平靜。她什么都沒說,只是默默地轉(zhuǎn)身回了屋。我們做了幾十年夫妻,有些事,即便從未提起,她心里也是有數(shù)的。
我抱著那個包裹,像抱著一個燙手的山芋,走回自己的房間。
包裹不重,上面用一種很娟秀的字跡寫著我的名字和地址。寄件人地址很陌生,寄件人姓名一欄,只寫了一個字:云。
我的心跳得厲害,幾乎要從嗓子眼蹦出來。
我找來一把剪刀,顫抖著劃開包裹的膠帶。
里面,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本厚厚的相冊。相冊的封面上,沒有任何字。
我深吸一口氣,翻開了第一頁。
第一頁,是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個穿著淡藍(lán)色襯衫的年輕姑娘,站在杏花村的村口,背景是那棵老槐樹。她微笑著,眼神清澈,正是十九歲的林舒云。
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
我一頁一頁地翻下去。相冊里是她的一生。有她回到上海后,在工廠里穿著工服的照片;有她和一個戴著眼鏡、看起來很斯文的男人結(jié)婚的照片;有她抱著一個嬰兒,臉上洋溢著母性光輝的照片;還有她人到中年,和家人一起旅游的照片……
她的生活,看起來很圓滿,很幸福。
我為她高興,心里卻又有一絲說不出的酸楚。
我一直翻到最后一頁。最后一頁,沒有照片,只有一張小小的、泛黃的素描畫。畫上,是一只笨拙的木頭鳥兒,停在一本書的旁邊。畫的右下角,寫著一行小字:1982,杏花村。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疼得無法呼吸。
相冊下面,是一封很厚的信,和一樣用手帕包著的東西。
我打開信,熟悉的娟秀字跡撲面而來。
“衛(wèi)民,見字如面。
當(dāng)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界上了。請不要難過,人活到這個歲數(shù),生死都是很自然的事。我這一生,不算轟轟烈烈,但也算安穩(wěn)順?biāo)欤瑳]有什么遺憾了。唯一的牽掛,可能就是你了。
三十八年了,不知道你過得好不好?想來,你也該是兒孫滿堂,當(dāng)爺爺了吧。
當(dāng)年不辭而別,沒有給你留下任何聯(lián)系方式,是我不對。回到上海后,一切都由不得我。父母以死相逼,讓我嫁給了他們?yōu)槲疫x擇的人。我的丈夫,就是照片里那個戴眼鏡的男人,他是個好人,是大學(xué)老師,對我很好。我們有了一個女兒,她也很孝順。我努力地去當(dāng)一個好妻子,一個好母親,努力地去過好我的生活。
可是衛(wèi)民,我騙不了自己。在我心里,一直有一個角落,是屬于你的,屬于杏花村的。我常常會做夢,夢到我們一起在田埂上走路,夢到你遞給我一個滾燙的烤紅薯,夢到那個雨夜,你把我按在樹上,我卻只想抱緊你……
那只木頭鳥兒,我一直帶在身邊。我的丈夫問過我它的來歷,我告訴他,那是一個很重要的人送的,是我青春的紀(jì)念。他沒有再追問。他是個寬厚的人。
幾年前,他先我一步走了。女兒也早已成家立業(yè)。我一個人,時常會拿出這只木鳥,一看就是一下午。我想,在我生命的最后,我應(yīng)該做點什么。我不想帶著這份秘密離開。
我托人打聽了很久,才找到你的地址。我不知道這封信,這個包裹,還能不能寄到你的手上。如果能,我希望它能告訴你,我從來沒有忘記過你。當(dāng)年的離開,是身不由己,是時代的悲劇,不是我的本意。如果有選擇,我多想……
罷了,人生沒有如果。
衛(wèi)民,請你一定要好好生活。替我,也替你自己,好好地看看這個世界。
勿念。
舒云絕筆。”
信紙上,有幾處模糊的墨跡,我知道,那是她的眼淚。
我的眼淚,也早已打濕了信紙。三十八年的等待,三十八年的疑問,在這一刻,都有了答案。
我顫抖著手,打開那個用手帕包著的東西。
手帕打開,里面靜靜地躺著的,是那只我親手雕刻的木頭鳥兒。它已經(jīng)被摩挲得油光發(fā)亮,邊角圓潤,看得出,它的主人有多么愛惜它。
我把它緊緊地握在手心,仿佛握住了我們逝去的整個青春。
原來,她一直記得。
原來,我們都一樣。
第66章 終章 塵埃落定,心歸田野
老伴秀蓮端著一碗熱騰騰的雞蛋面走了進(jìn)來,輕輕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她看了看我手里的木鳥和那封信,又看了看我滿是淚痕的臉,沒有說話,只是在我身邊坐了下來,拍了拍我的后背。
“哭出來吧,”她說,聲音很輕,卻很有力量,“哭出來,就好了。憋在心里幾十年,也該放下了。”
我再也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我哭我們那段無疾而終的青春,哭那個身不由己的年代,哭林舒云那坎坷又無奈的一生,也哭自己這幾十年的執(zhí)念和心結(jié)。
秀蓮就那么靜靜地陪著我,等我哭夠了,才把那碗已經(jīng)有些涼了的面推到我面前。
“吃吧,吃完了,就都過去了。”
我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陪伴了我大半輩子的女人。她的臉上布滿了皺紋,雙手也粗糙得像老樹皮,可她的眼神,卻像一汪溫暖的湖水,包容了我的一切。
我突然覺得很愧疚。這么多年,我心里藏著另一個人,對她是不公平的。
“秀蓮……對不起。”我聲音沙啞地說。
她搖了搖頭,笑了,眼角的皺紋像一朵綻放的菊花。“有啥對不起的。誰年輕時候,心里沒個人呢?我懂。你是個好人,衛(wèi)民,這輩子跟著你,我沒后悔過。”
我端起那碗面,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面條有點坨了,但吃在嘴里,卻暖到了心里。
那天下午,我做了一個決定。
我把林舒云的相冊、信,還有那只木頭鳥兒,都放進(jìn)了一個鐵盒子里。然后,我扛著鋤頭,走到了我們家屋后的那片山坡上。
那是我曾經(jīng)為了躲避她,而獨自耕作的地方。
我在山坡上最高的那棵梨樹下,挖了一個很深的坑,把鐵盒子鄭重地放了進(jìn)去,然后用土把它埋好。
我沒有立碑,也沒有做任何記號。
因為我知道,有些事,不需要記號,它就在那里。把它埋進(jìn)土里,不是為了忘記,而是為了更好地安放。讓它和這片土地融為一體,就像它本來的樣子。
做完這一切,我直起腰,看著眼前的杏花村。
村子變了,又好像沒變。新修的水泥路通向遠(yuǎn)方,家家戶戶蓋起了新房,但遠(yuǎn)處的青山依舊,村口的老槐樹也依然枝繁葉茂。
一陣風(fēng)吹過,帶來了田野里泥土和莊稼的清香。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覺心里那塊壓了幾十年的巨石,終于被徹底搬開了。
我釋然了。
我和林舒云的愛情,是那個特殊年代的產(chǎn)物。它真摯、熱烈,卻也脆弱、無奈。它的結(jié)局,從一開始或許就已注定。我們都沒有錯,錯的是那個時代。
她用一生珍藏了那只木鳥,守住了她對那段感情的尊重。而我,也該從這段回憶里走出來了。
我的人生,不只有那一個多雨的夏天。我還有勤勞善良的妻子,有孝順的兒女,有可愛的孫輩,有這片我耕耘了一輩子的土地。這些,同樣是我生命里最寶貴的財富。
夕陽西下,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我扛起鋤頭,邁著堅實的步子,朝山下走去。
我看到,我家的屋頂上,正升起裊裊的炊煙。我知道,秀蓮正在家里等我吃飯。
那一刻,我的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靜和安寧。
林舒云,謝謝你來過我的青春。愿你在另一個世界,能像一只自由的鳥兒,不再有任何束縛。
而我,李衛(wèi)民,會守著這片土地,守著我的家,好好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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