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溫計上的紅色汞柱,像一根燒紅的鋼針,直愣愣地戳在三十九度八的位置。
兩天了。
高燒,持續不斷的高燒。
像有一團火在我身體里亂竄,從骨頭縫里燒出來,把我的皮膚燙得通紅。
意識是模糊的,像隔著一層磨砂玻璃看世界,所有東西都帶著毛邊,晃晃悠悠。
醫院里那股獨有的消毒水味兒,混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藥味,鉆進鼻子里,嗆得我一陣陣惡心。
我躺在病床上,感覺自己像一條被扔上岸的魚,除了張著嘴徒勞地呼吸,什么也做不了。
血抽了一管又一管,各種檢查做了一遍又一遍。
CT,核磁,B超……那些冰冷的儀器在我身上掃來掃去,發出的嗡嗡聲像是某種單調的催眠曲。
可結果出來,所有指標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沒有病毒感染,沒有細菌感染,沒有炎癥。
我的身體像一個謎,一個只發熱,卻找不到任何原因的謎。
主治醫生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姓王,頭發花白,戴著一副厚厚的眼鏡。
他每天都來查房,拿著一沓報告單,眉頭擰成一個疙瘩。
他會用冰涼的聽診器在我胸前背后聽來聽去,那金屬片貼上皮膚的瞬間,總會讓我激起一身的雞皮疙瘩。
“還是沒原因。”他取下聽診器,聲音里透著一股子無奈,“小姑娘,你這燒,來得蹊蹺啊。”
我扯了扯干裂的嘴唇,想說點什么,卻只發出一點沙啞的氣音。
腦袋里像塞了一團滾燙的棉花,沉重,混沌。
護士定時來給我掛水,冰涼的液體順著輸液管一點點滴進我的血管。
我能感覺到那股涼意順著手臂向上蔓延,試圖撲滅身體里的那團火。
但沒用。
藥效一過,熱度又會卷土重來,比之前更兇猛。
我開始做一些光怪陸離的夢。
夢里總是有大片大片金黃色的葉子,像蝴蝶一樣往下落,鋪了滿地。
我踩在上面,發出“沙沙”的聲響,那聲音清脆得不真實。
我一直在走,一直在找一個人,但我看不清他的臉。
他就在前面,隔著那層金色的雨,我怎么也追不上。
每次從夢里驚醒,都是一身的冷汗,燒得更厲害了。
到了第三天下午,王醫生又來了。
他沒帶那沓厚厚的報告單,只是搬了張椅子,坐在我床邊。
夕陽的光從窗戶斜斜地照進來,在他花白的頭發上鍍了一層暖光。
空氣里浮動著細小的塵埃,在光柱里舞蹈。
“姑娘,”他開口了,聲音很溫和,“所有的檢查都做了,我們真的找不到你發燒的病因。”
我看著他,眼神有些渙散。
“但是,”他頓了頓,鏡片后的眼睛審視著我,“有一種情況,叫心因性發熱。”
“心因性?”我喃喃地重復著這個詞,舌頭有些打結。
“對。就是說,有時候,身體的病,根子在心里。”
他看著我,目光像一把溫和的手術刀,想要剖開我,看看里面到底藏著什么。
“你最近,有沒有遇到什么特別的事?或者,是不是有什么事,一直壓在心里,過不去?”
我的心,猛地一抽。
像被人狠狠攥了一下,又酸又疼。
我下意識地避開了他的目光,轉向窗外。
窗外有一棵樹,葉子已經開始泛黃,在風里輕輕搖晃。
“沒有。”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說,干巴巴的,像沙漠里的沙子。
王醫生沉默了。
病房里很安靜,只有輸液架上的吊瓶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像時間的腳步。
過了很久,他才嘆了口氣。
“這樣吧,”他說,“你把衣服脫了,我再給你做個全身的檢查,看看有沒有什么我們忽略掉的皮膚問題。”
我愣住了。
“全身?”
“對,全身。包括內衣。”他的語氣很平靜,很專業,不帶一絲雜念。
我猶豫了。
一個陌生的男人,盡管是醫生。
但看著他那雙坦然而專注的眼睛,我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他拉上了病房的簾子,那淺藍色的布簾隔絕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絕了那束溫暖的夕陽。
病房里光線暗了下來。
我坐起來,背對著他,手指有些顫抖地解開病號服的扣子。
衣服一件件褪下,高燒的身體暴露在微涼的空氣里,激起一陣細密的戰栗。
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一寸寸地在我背上掃過。
時間仿佛被拉長了。
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就在我快要忍不住,想把衣服重新穿上的時候,我聽見他“咦”了一聲。
那聲音很輕,卻像一顆石子投進了我死水般的心湖。
“你轉過來一下。”他說。
我僵硬地轉過身。
他的視線沒有落在我身上任何一個令人尷尬的地方,而是直直地,落在了我的后腰上。
那個我幾乎已經快要忘記了的地方。
“這個紋身,”他指著我的后腰,聲音里帶著一絲探究,“是什么時候紋的?”
我的后腰上,有一片紋身。
那是一片銀杏葉。
葉脈清晰,輪廓分明,像一枚金色的徽章,烙印在我的皮膚上。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像有無數只蜜蜂在里面同時振翅。
那些被我刻意塵封的,用厚厚的墻壁死死圍住的記憶,在這一瞬間,轟然倒塌。
洪水猛獸般,朝我涌來。
“五年前。”我的聲音在發抖,抖得不成樣子。
王醫生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我。
他的眼神,像是在說:繼續。
“五年前的秋天。”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從一個很遙遠的地方傳來。
五年前的秋天。
那一年,我大四,在準備考研。
他是我們學校歷史系的才子,叫陳默。
人如其名,很安靜,話不多,但一笑起來,眼睛里像落滿了星星。
我們是在圖書館認識的。
那天我找一本關于園林設計的參考書,怎么也找不到。
他正好從旁邊經過,看見我急得滿頭大汗的樣子,就停下來問我。
我說了書名。
他沒說話,只是走到書架的另一頭,踮起腳,從最上面一層抽出一本厚厚的書,遞給我。
“是這本嗎?”他的聲音很好聽,像大提琴的低音,沉穩,醇厚。
我接過來一看,正是那本。
“謝謝你!”我感激地看著他。
他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不客氣。”
陽光從圖書館巨大的落地窗灑進來,正好落在他身上,給他整個人都鍍上了一層金邊。
我的心,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
后來,我們就熟了。
我知道了他叫陳默,喜歡研究那些古老而沉默的東西,比如青銅器,比如古籍。
他知道了我的名字,知道我喜歡在紙上涂涂畫畫,夢想著以后能設計出世界上最美的園林。
我們每天都在圖書館的同一個角落見面,他看他的史書,我畫我的圖紙。
我們之間的話不多,但那種安靜的陪伴,卻比任何甜言蜜語都讓人安心。
有時候,他會把他看的書里有趣的故事講給我聽。
他說,銀杏樹是植物里的“活化石”,從幾億年前的恐龍時代就存在了,見證了地球的滄海桑田。
他說,它的葉子很特別,是扇形的,像一把打開的小扇子。
到了秋天,會變成一片燦爛的金黃,美得驚心動魄。
“我們學校南門出去,有一條路,兩邊種滿了銀杏樹。”他說,“秋天的時候,葉子落下來,鋪滿一地,像金色的地毯。特別美。”
我的心動了動。
“那……我們一起去看看?”我試探著問。
他看著我,眼睛亮亮的,“好。”
那是我見過的,最美的秋天。
陽光正好,不燥不熱。
風吹過來,帶著桂花的香氣。
我們并肩走在那條長長的銀杏道上,腳下是厚厚的一層落葉,發出“沙沙”的聲響。
陽光透過金黃的葉子,在地上灑下斑駁的光影。
整個世界,都像是被染上了一層溫暖的金色。
他撿起一片最完整的銀杏葉,遞給我。
“送給你。”他說。
我接過來,那葉子像一只金色的蝴蝶,停在我的掌心。
“真好看。”我由衷地贊嘆。
“是啊。”他看著我,眼神溫柔得能滴出水來,“它們等了幾億年,才等到今天,在我們面前,這么美。”
我看著他,忽然覺得,我也等了好久,才等到他。
那天,我們在一起了。
沒有盛大的告白,沒有鮮花和蠟燭。
他只是牽起了我的手,緊緊地握住。
他的手心很暖,干燥,有力。
那股暖意,順著我的指尖,一直傳到了心里。
從那以后,那條銀杏道,就成了我們的專屬地盤。
我們會在那里散步,聊天,或者什么也不說,只是靜靜地坐著,看葉子一片片落下。
他說,他畢業后想去考古隊,去那些荒無人煙的地方,尋找被時間掩埋的文明。
我說,我想去南方,找一個四季如春的城市,設計一個種滿奇花異草的園子。
我們好像要去兩個完全不同的方向。
“那怎么辦?”我有點失落。
他卻笑了,揉了揉我的頭發。
“沒關系啊。”他說,“你去你的南方,我去我的北方。等我挖到了寶貝,就去找你。把它埋在你設計的園子里。”
我被他逗笑了。
“哪有你這樣的。”
“就我這樣。”他把我的手握得更緊了,“我們說好了,以后每年的秋天,都要回到這里,一起看銀杏。”
“嗯。”我重重地點頭,“說好了。”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考研結束,我們迎來了畢業。
離別的傷感,被對未來的憧憬沖淡了。
他真的去了西北的考古隊。
我考上了南方的研究生。
我們開始了漫長的異地戀。
那時候,沒有現在這么方便的視頻通話。
我們靠寫信,靠打電話。
他的信總是寫在很粗糙的紙上,字跡卻很清秀。
信里,他會給我講沙漠里的星空,講戈壁灘上的日落,講他從沙子里挖出陶罐時的興奮。
他會畫一些簡單的畫,畫他看到的胡楊,駱駝,還有戴著頭巾的當地姑娘。
我把他的每一封信都小心地收好,放在一個鐵盒子里。
想他的時候,就拿出來一遍遍地看。
我的生活,也按部就班地進行著。
上課,畫圖,泡圖書館。
導師很看好我,說我很有靈氣。
我把我的每一個小進步,都寫在信里告訴他。
我們分享著彼此的生活,就像從未分開過一樣。
那年秋天,我研一。
我早早地就買好了回學校的火車票。
我們約好了,在老地方見。
出發前一天,我跟他說,我想去紋個身。
他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
“為什么突然想紋身?”
“我想把我們的約定,刻在身上。”我說,“我想紋一片銀杏葉,就在后腰上。這樣,不管我們走到哪里,它都跟著我,提醒我,我們還有一個秋天的約定。”
他又沉默了。
我能聽到電話里,他那邊呼嘯的風聲。
“疼嗎?”他問,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心疼。
“不怕。”我說,“只要一想到你,就不疼了。”
“傻瓜。”他低低地笑了一聲,“等我回去,陪你一起去。”
我真的去紋了。
在一個小小的,很干凈的紋身店里。
針尖刺破皮膚的感覺,很疼,密密麻麻的,像被無數只螞蟻在啃噬。
但我咬著牙,一聲沒吭。
我腦子里想的,全是他。
想他笑起來的樣子,想他牽著我的手的溫度,想他在電話那頭溫柔地叫我“傻瓜”。
一個小時后,那片金黃的銀杏葉,就永遠地留在了我的身上。
我對著鏡子,看著后腰上那片栩栩如生的葉子,心里充滿了甜蜜和滿足。
這是我們的信物。
是我們的約定。
我滿心歡喜地踏上了回校的火車。
我想象著他看到這個紋身時,會是什么樣的表情。
他會心疼,會責備我,但最后,一定會緊緊地抱著我。
火車哐當哐當,載著我一路向北。
窗外的景色飛速倒退。
我的心,也早已飛到了他的身邊。
可是,我沒有等到他。
我在那條熟悉的銀杏道上,從白天等到黑夜。
金黃的葉子落了我一身。
我給他打電話,關機。
打他宿舍的電話,沒人接。
一種不好的預感,像冰冷的藤蔓,慢慢爬上我的心頭。
我開始發瘋似的找他。
找他的同學,找他的老師。
最后,我從他導師那里,得到了那個消息。
那個,讓我整個世界都瞬間崩塌的消息。
“陳默他……”導師的聲音很沉痛,“他出事了。”
“考古隊在勘探一個古墓的時候,發生了塌方。”
“他為了救一個同伴,被埋在了下面。”
“等救援隊把他挖出來的時候,已經……”
后面的話,我一個字也聽不清了。
我的耳朵里,只剩下尖銳的嗡鳴聲。
世界在我眼前,旋轉,褪色,最后變成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南方的。
那段日子的記憶,是斷片的,模糊的。
我只記得,天總是灰蒙蒙的。
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吃不喝,不睡不眠。
我像一個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失去了所有的感知。
后腰上的那個紋身,開始發炎,紅腫,潰爛。
傷口傳來的陣痛,一下一下,提醒著我,這不是夢。
他真的走了。
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們的秋天,我們的約定,都成了一個笑話。
我開始恨。
恨那個紋身,恨那片銀杏葉。
是它,帶走了他。
我用指甲去摳,去抓,想把它從我身上剜掉。
皮膚被我抓得血肉模糊,但那片金黃的葉子,依然頑固地烙印在那里。
它和我,已經融為一體,再也無法分割。
后來,我病了一場。
高燒,昏迷。
等我醒過來,人已經瘦得脫了形。
看著鏡子里那個面色慘白,眼神空洞的自己,我突然覺得很可笑。
他用他的命,換了別人的命。
他是個英雄。
而我,卻在這里,像個懦夫一樣,作踐自己。
他如果看到我這個樣子,一定會失望的吧。
我從那天起,開始逼自己。
逼自己吃飯,逼自己睡覺,逼自己去上課,去畫圖。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學習和工作中。
我像一臺不知疲倦的機器,瘋狂地運轉。
我再也沒有回過那座北方的城市。
我再也沒有走過那條鋪滿金色落葉的銀杏道。
我刻意地,回避所有和銀杏有關的東西。
我從不畫銀杏樹,從不買帶銀杏圖案的任何東西。
我甚至,連秋天都開始討厭起來。
因為秋天,意味著離別,意味著失去。
我以為,只要我假裝忘記,只要我把那段記憶埋得夠深,它就真的不存在了。
我以為,時間可以治愈一切。
五年了。
我順利地畢業,成了一名小有名氣的景觀設計師。
我設計了很多漂亮的園子,但我自己的心里,卻是一片荒蕪。
我沒有再談過戀愛。
我像一個穿著厚厚鎧甲的戰士,拒絕任何人靠近。
我以為我做得很好。
我以為我已經痊iforgot。
直到這場突如其來的高燒。
直到王醫生,指著我后腰上那片早已被我遺忘的紋身。
“五年前的秋天。”
當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眼淚,毫無預兆地,決堤了。
積壓了五年的委屈,思念,痛苦,在那一瞬間,全部爆發了出來。
我抱著膝蓋,在那個小小的,拉著簾子的空間里,哭得像個孩子。
我把所有的故事,都告訴了王醫生。
關于那個叫陳默的男孩,關于那條金色的銀杏道,關于那個未完成的約定。
我一邊說,一邊哭,說到最后,幾乎泣不成聲。
王醫生一直沒有打斷我。
他只是靜靜地聽著,偶爾遞給我一張紙巾。
等我哭完了,情緒也漸漸平復下來。
我感覺身體里那股灼熱的,擁堵的東西,好像隨著眼淚,一起流了出去。
整個人,都變得輕松了許多。
“哭出來,就好了。”王醫生把一杯溫水遞給我,“你這病,不是吃藥打針能治好的。你這是心病。”
他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慈愛和憐憫。
“你的身體,比你的嘴巴要誠實。你嘴上說著忘了,可你的身體還記得。它記得那個約定,記得那個秋天,記得那個離開的人。”
“所以,每到這個時間,它就會用自己的方式,來提醒你,來替你悲傷。這就是你發燒的原因。”
“身體記得……”我喃喃地重復著這句話。
是啊。
我怎么會忘呢?
那個人,早已刻進了我的骨血里。
那片銀杏葉,也早已烙在了我的生命里。
忘記,不過是自欺欺人。
那天晚上,我睡了一個五年來最安穩的覺。
沒有光怪陸離的夢,沒有追不上的人。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感覺渾身都充滿了力氣。
護士來給我量體溫。
“三十六度七,正常了!”她驚喜地叫道。
燒,就這么退了。
退得莫名其妙,就像來的時候一樣。
王醫生來查房的時候,我對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謝謝您,王醫生。”
他笑了笑,擺擺手,“不用謝我。要謝,就謝你自己吧。是你自己,放過了自己。”
出院那天,是個大晴天。
秋高氣爽。
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打車去了機場。
我買了一張,飛往那座北方城市的機票。
時隔五年,我又一次踏上了這片土地。
空氣里,依然是那種熟悉的,干燥清冽的味道。
我憑著記憶,找到了那條路。
路兩旁的銀杏樹,比記憶中更加高大,挺拔。
樹葉,已經完全變成了金黃色。
陽光下,像燃燒的火焰。
一陣風吹過,葉子像漫天飛舞的金色蝴蝶,紛紛揚揚地落下。
地上,已經鋪了厚厚的一層。
像一條金色的地毯,一直延伸到路的盡頭。
和五年前,一模一樣。
我脫掉鞋子,赤著腳,踩了上去。
軟軟的,沙沙的。
我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著。
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好像又回到了那個下午。
那個男孩,就走在我身邊,牽著我的手,對我溫柔地笑。
“你看,它們等了幾億年,才等到今天,在我們面前,這么美。”
他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
我抬起頭,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空氣里,有陽光的味道,有落葉的味道,還有……思念的味道。
眼淚,又一次滑了下來。
但這一次,不是痛苦,不是悲傷。
而是釋然。
陳默,我來看你了。
我來完成我們五年前的約定。
對不起,我來晚了。
我在那條路上,坐了很久很久。
從午后,一直坐到夕陽西下。
晚霞把天空染成了絢爛的橘紅色。
金色的銀杏葉,在霞光里,美得像一幅不真實的畫。
我拿出手機,對著這片景色,拍下了一張照片。
然后,我發了一條朋友圈。
這是五年來,我發的第一條朋友圈。
照片上,是滿地的金黃。
配文只有一句話:
“你好,秋天。你好,陳默。”
我知道,他不在了。
他永遠地,留在了那片黃沙之下。
但是,他又好像無處不在。
他在風里,在陽光里,在每一片金黃的銀杏葉里。
他活在我的記憶里,活在我后腰上那片永不褪色的紋身里。
從北方回來后,我的生活,好像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
我不再刻意回避秋天。
我開始學著,去欣賞它的美。
我會去公園里,看楓葉紅了,看蘆葦白了。
我會在家里,插上一瓶黃色的菊花。
我的設計圖紙上,也開始出現了秋天的元素。
我設計了一個以“秋日私語”為主題的庭院。
里面種滿了各種會在秋天變色的植物。
銀杏,楓樹,烏桕……
我希望,每一個走進這個園子的人,都能感受到秋天的溫暖和詩意。
那個項目,后來得了獎。
頒獎典禮上,主持人問我,我的設計靈感來源于哪里。
我站在臺上,看著臺下黑壓壓的人群,燈光刺得我有些睜不開眼。
我拿著話筒,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笑了笑,說:
“我的靈感,來源于一個約定。”
“一個,和秋天的約定。”
生活,還在繼續。
我依然是一個人。
但我不再覺得孤單。
因為我知道,有一個人,他一直都在。
他用他的方式,陪著我,看著我。
每年秋天,我都會回到那座北方的城市。
去走一走那條路。
那條路,成了我的一個念想,一個儀式。
在那里,我可以卸下所有的偽裝,和他說說話。
告訴他,我這一年,過得好不好。
告訴他,我又設計了什么新的園子。
告訴他,我很想他。
有時候,我會遇到同樣來這里看銀杏的校友。
他們會聊起,很多年前,歷史系有一個叫陳默的才子。
他們說,他很優秀,很善良。
他們說,他本來有很好的前程。
他們說,可惜了。
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會在一旁,靜靜地聽著。
我不會去告訴他們,我和他的故事。
這是屬于我們兩個人的秘密。
一個,刻在皮膚上,烙在心底的秘密。
去年,我去體檢。
做B超的時候,那個年輕的醫生看到我后腰的紋身,好奇地問了一句。
“姐,你這紋身真好看,是銀杏葉吧?有什么特殊含義嗎?”
我躺在冰冷的檢查床上,看著天花板上白色的燈光,笑了。
“嗯。”我說。
“它代表著,堅韌,沉著,也代表著,永恒的愛。”
是啊。
永恒的愛。
就像那棵古老的銀杏樹,穿越了億萬年的時光,依然挺立。
我們的愛,也一樣。
穿越了生死,穿越了歲月。
永遠,燦爛如初。
就像那個秋天,陽光下,他遞給我那片金黃的葉子時,眼里的光。
那束光,照亮了我的整個青春。
也將在未來的漫長歲月里,一直,一直,照亮我前行的路。
我的人生,因為遇見他而變得完整。
他的離去,讓我學會了成長。
我們,以一種特殊的方式,永遠地在了一起。
這或許,就是最好的結局。
我不再害怕秋天。
因為我知道,每一個秋天,都是我們重逢的日子。
在那條鋪滿金色落葉的小路上。
他會一直等著我。
而我,也一定會,如約而至。
就像候鳥,總會飛回南方。
就像落葉,總要歸于塵土。
我們的約定,刻在了時間的年輪里,永不磨滅。
我想,這就夠了。
真的,夠了。
那個曾經讓我高燒不退的秘密,如今成了我身體里最溫暖的一部分。
它提醒我,曾經那樣奮不顧身地愛過。
也提醒我,要帶著這份愛,好好地,勇敢地,活下去。
為他,也為我自己。
活成一棵樹的模樣,在歲月里,安靜地生長,慈悲地站立。
不言,不語。
卻,情深似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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