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表演成為生活,舞女就不再擁有“后臺”——
她所到之處,皆是舞臺。」
今年音樂圈最大的盛事,莫過于Taylor Swift的第十二張錄音室專輯《The Life of a Showgirl》的發布(以下簡稱TS12)。無論是創造歷史的首周四百萬張銷量,還是意料之中的Billboard前十二占十二強勢洗榜,都在證明那句:“Taylor Swift is the music industry.”(泰勒斯威夫特就是音樂工業本身)
![]()
![]()
![]()
![]()
(Ts12首周成績一覽)
但是拋開商業成績,TS12在樂評界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兩極分化。著名雜志滾石一如既往給出了滿分好評,而著名樂評機構Pitchfork,則給出了Taylor在這個網站上的生涯最低分。甚至為了這張專輯如此兩極的評分,兩家媒體發了數篇文章相互抨擊。
![]()
![]()
(兩家機構給出了截然相反的評價)
如果說樂評機構有音樂喜好上的偏向,那么大眾的評價可能代表了更客觀的反應。國外的音樂評分網站aoty對TS12的評分僅僅只有43分,是Taylor的生涯最低。同時,tiktok也涌現了許多聲音,表達對TS12的不滿。
這種輿論風向,和2024年幾乎完全相反。2023年的年末,她成為第一位當選《時代周刊》“年度人物”的音樂人,2024年年初,她的專輯《Midnights》幫助她拿下了人生第四座格萊美年度專輯的獎杯。
![]()
![]()
(《時代周刊》年度人物封面和格萊美年度專輯獲獎現場)
這一系列的強烈反差,或許是因為專輯質量的爭議,或許是因為樹大招風的打壓,但可以肯定的是,喜歡Taylor,不再像過去一樣是社會潮流。這座由粉絲鑄成的“世女一”堡壘正在悄然出現裂痕,也向我們追問:
這一次,為什么我們不那么喜歡Taylor Swift了?
![]()
《The Life of a Showgirl》是她在那場有史以來最盛大的演唱會——The Eras Tour(時代巡演)——結束后發布的第一張專輯。今年的8月13日,她和現在的未婚夫Travis Kelce一同登上New Heights播客,宣布她將于10月13日發布這張專輯。她在播客里說,“這張專輯所有歌的質量絕對都是熱單級別。這張專輯不會再有額外加曲。這就是我在職業生涯里一直想做的專輯。”
同時,她還宣布了專輯的制作人,是創造了許多人心目中,她最好的一系列專輯——《1989》和《Red》——的Max Martin和Shellback。加上專輯的名稱The“Life”of a Showgirl,這張專輯在還未釋出時就被加碼了十足的期待。無數人猜測,她會在這張專輯里以什么樣的視角來描述她如此輝煌和龐大的職業生涯,以及一位巨星臺前幕后究竟會有怎樣的光鮮與悲傷。
![]()
(視頻播客截圖)
而這張專輯在發布首日的成績的確沒有讓人失望。首日銷量280萬張的銷量與全球日漸消沉的實體市場逆勢而行。但很快,人們就發現了這張專輯實際內容與期望的不符。而其中爭議最大的,就是專輯的第一順位單曲和主打單曲《The Fate of Ophelia》(奧菲利亞的命運)。
歌曲引用了莎士比亞最著名的作品《哈姆雷特》的女主角奧菲利亞的故事。在原著里,哈姆雷特的叔叔克勞狄斯殺害了哈姆雷特的父親篡位成為了丹麥的國王,并迎娶了哈姆雷特的母親作為皇后。而奧菲利亞既是克勞狄斯的心腹大臣波羅涅斯的女兒,同時也是哈姆雷特的心上人。哈姆雷特為了報仇,故意裝瘋,在眾人面前極盡羞辱奧菲利亞,又在和母親對峙時發現有人偷聽,意外刺死了波羅涅斯。于是,在戀人反目和父親驟亡的打擊下,奧菲利亞一個人走進森林中,溺死在了湖水中。
![]()
(《哈姆雷特》關系圖)
奧菲利亞是在千百年的文學歷史上,一個極具代表性的客體化形象。她是父親權力游戲的棋子,是戀人復仇的道具,她為戀人的羞辱悲傷,因父親的死亡崩潰。甚至在《哈姆雷特》出版的百年間,她經常作為繪畫題材的“艷尸”出現。可以說,奧菲利亞的人生從未真正有過一刻屬于自己。
![]()
(名畫《Ophelia》描繪的正是奧菲利亞溺水時的場景)
因此,當TS12在公布專輯的首支歌曲,名字叫做《The Fate of Ophelia》(奧菲利亞的命運)時,有無數人猜測,Taylor會用怎樣新穎的視角剖析奧菲利亞被利用的一生,并將它結合自己的生命體驗,道出在演藝圈中被凝視的心酸。但歌曲的走向卻讓人有些出乎意料。
![]()
(電臺節目Hits Radio Breakfast采訪)
在歌曲里她寫道,戀人的愛讓她從為愛癡狂的心情中解脫出來,掙脫了奧菲利亞因愛溺死的命運。而副歌歌詞里"Keep it one hundred",則對應她與未婚夫幸運數字的總和(87+13)。加上mv中種種意向,這首歌很明顯地指向了她在和Travis Kelce陷入愛情后的幸福生活。
![]()
![]()
(mv中出現的意向暗示)
Taylor不一定有將奧菲利亞再度客體化的初心,或許歌曲的本意只是想借物喻人,借用奧菲利亞的命運澆自己心中的塊壘。但歌曲的呈現出來的事實,的確是未對奧菲利亞進行足夠有深度的挖掘,讓奧菲利亞的死亡再次變得扁平和可悲,讓她在時隔千年后又一次被符號化,成為了他人幸福命運的注腳。
我們無法要求Taylor,能在歌曲里能為奧菲利亞的命運給出一份系統性的解法;但一個更好的愛人就能讓奧菲利亞解脫,一定不是一個令人滿意的答案。
![]()
![]()
(mv的首尾對于名畫的致敬)
而這種敘事的扁平正是這張專輯樂評受冷的重要原因。這張她人生的第十二張正式專輯,沒有了她在前作《Folklore》或是《Evermore》里對于細膩情感和復雜人物的洞察,更像是她在六年前的《Lover》乃至更早的專輯。整張專輯超過一半的單曲和主題“Showgirl”的關聯并沒有根屬性,讓專輯曲目之間的聯系非常松散。
有許多人為這張專輯辯解,這張專輯就是她對于當下生活最真實的表達。但它令許多人失望的原因,正是我們發現,這位有史以來最成功的巨星,在經歷了如此多的波折之后,她最本真的感受卻沒有沉浮之后的厚度。這種在心理上令人錯愕的退行,恰恰讓我們意識到,這位流行巨星的心理狀態,正在與我們的想象背道而馳。
![]()
如果說《The Fate of Ophelia》是對經典形象的不加挖掘,那么專輯的許多曲目,則和她過去的作品產生了令人耐人尋味的互文。
專輯的第五首歌曲《Father Figure》講述了她與前音樂公司Big Machine總裁Scott之間的故事。在Taylor還未出名的時候,是Scott看到了她的才華,與14歲的Taylor簽約,并開始了十數年的合作。但在2019年,Scott卻將Taylor的專輯版權賣給了著名經紀人Scooter。在此之前,Scooter曾長期對實施Taylor“具有控制性的霸凌”。為了奪回自己的版權,Taylor開展了重錄計劃,最終在今年以3.6億美元的價格,買回了過去音樂的版權。
![]()
![]()
(Taylor寫給前公司的信,以及她拿回版權時發的照片)
這個故事,本可以成為整張專輯的題眼,但是歌曲的視角卻有些差強人意。歌曲虛構了一個男性學徒推翻過去“教父”控制的故事,但是副歌的歌詞卻通過兩位男人比大小來隱喻權力關系。這讓她在《Lover》里,以諷刺的態度唱出的《The Man》正中眉心。
她在《The Man》里唱到,“假如我是一個男人,我或許可以更快地成功”。在六年前,她唱出這句歌詞的時候,或許是想表達對音樂行業權力游戲的反抗。但當她成為“音樂產業”本身后,卻依舊通過男性特征來隱喻權力關系。這讓人不禁思考,她在六年前唱出那句歌詞的時候,是宣告她可以成為“the woman”,還是在表達她想要成為“the man”?她究竟是要推翻這場游戲,還是想要成為這場游戲里的掌權者?
![]()
![]()
![]()
(《The Man》歌詞,以及《Father Figure》歌詞)
這種相互矛盾的音樂形象在專輯里并不少見。比如,她在《Eldest Daughter》里唱到:“在當今網絡上冷漠才是主流,我無法成為那種酷小孩。”卻在后面的曲目《Cancelled!!》里,自我演繹了一個惡女。而這張專輯精心選擇的12首曲目里,專門收錄了一首歌,被認為暗暗諷刺了另一位歌手Charli xcx。
![]()
![]()
(《Eldest Daughter》歌詞,以及《Cancelled!!》歌詞)
![]()
![]()
(《Actually Romantic》歌詞)
而這種音樂形象上的巨大落差,或許才是這張專輯失利的根本原因。當我們一遍又一遍地說“Taylor Swift是一位被低估了的創作者”時,我們的潛臺詞是:她的歌詞表達出了某種從未被發掘過的共通性的情緒。這種細膩的私人化的表達,并不比宏大主題價值更低。
我們是因為相信她在《Anti-hero》里的誠懇自白的自我懷疑,才愿意相信這位全世界最大的流行巨星能夠察覺我們心底最微妙的秘密。那個唱著鄉村歌曲的女孩不斷成長,但依然離我們很近。
但是現在,她在這張專輯里卻不再有過去的細膩和真摯。她的愛情曾讓我們窺探到人性的幽深,如今卻回退到淺灘。她在采訪里說:“演藝圈的規則是,專輯發行的首周,你只要提到了這張專輯,你就是在幫助我。”
![]()
(Apple Music采訪)
誠然,她為保證銷量發行的數十版電子專輯,對于粉絲而言,是“可以不買”的非必選產品。但正因為她以如此直白地姿態表達了對于商業成績的在意,我們才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音樂對她來說是一門生意,她是一位身價超過十億的巨星。而這位“世女一”的生活,或許離我們很遠。
![]()
而這種音樂形象的落差,引出了一個更有趣的話題:當我們在追星的時候,究竟在追什么?
Taylor在采訪里說,她正處于人生最幸福的階段,她不再需要折磨和苦痛。而這種不需要挖掘更深含義的心理退行,可能就是這位國際巨星所可以擁有的最大幸福。她在上一張專輯里唱道:“即便我的心早已破碎,也一定可以完成它。”
![]()
(《I can do it with a broken heart》歌詞)
或許在某一個時刻開始,這個以書寫自我聞名的歌手,開始不再擁有自我。她的職業生涯開始的過早,成就又過高。人們要求她更加深刻,更加細膩。就像她在專輯的第二首歌《Elizabeth Taylor》里寫的:“他們只有在我寫出熱單的時候才會愛我。”而公眾,也只喜歡那個沉醉于傷痛的她。
![]()
(《Elizabeth Taylor》歌詞)
或許當我們追星的時候,喜愛的并不是那個偶像本身,而是她某個側面在心底空洞處的投射。這場喜愛,是一場粉絲與偶像之間心照不宣的“契約”。他們為我們創造一場填補內心期望空缺的夢境,而我們則為之買單。當我們要求她剖析奧菲利亞命運的根源時,本質上,是拿著這張契約強迫她履行我們的期望。
而TS12,則是這紙契約被撕毀后引發的集體性情感地震。或許從一開始,我們就無從指責她對于商業成功的追求。我們希望她成功,卻不希望她為成功高興;我們希望她幸福,卻不滿她在幸福后的簡單。
![]()
(Taylor宣布訂婚時發的照片)
所謂心理的“退行”可能只是某一種程度上的真實。她用這張專輯宣布,她的幸福,就是如此“膚淺”和“私人”。她不再服務于我們的“深度投射”,她只服務于她自己的“幸福”。因此,或許在專輯最后一首被完成的歌曲《Wish List》被寫成的那一瞬間,就注定發生這場信任危機。我們開始重新審視這樣一位國際巨星所被迫承擔的期望和壓力,以及她究竟是誰。
![]()
![]()
(《Wish List》歌詞)
她在上一張專輯里唱著:“但是爸爸我喜歡他。”宣告她要重新開始做自己,而我們也開始思考,她在此之前展現的脆弱、敏感,究竟是她真實的自我,還是某種精心設計好的形象?我們愛的究竟是她,是那些我們感覺在歌曲里被看到的時刻,還是在看到那些“世一”的成績時感到的歸屬感與榮譽感?作為一個以“共通性”和“自我剖析”為標簽的全球巨星,當她的作品不再能滿足粉絲的精神投射時,我們愛過的那個“她”是否還存在?
這一系列問題,我們沒有辦法給出答案,她也沒有。就像在最后我們也不知道,隱藏在“蕾絲和口紅背后的痛苦”是什么。她在專輯的許多瞬間讓我們感到從未有過的陌生,又在采訪里浮現出熟悉的影子。
![]()
(Apple Music采訪)
或許Taylor還是那個Taylor,她依舊把音樂當作日記,只是這一次,她不再是和我們一樣為愛情和事業苦惱的女孩,也不再需要揣度更深刻而普世的心理。橫亙在我們與她之間的,可能就是那四百萬的銷量。而這張“簡單”的專輯,就是她作為“世女一”的特權,也只有她,才能做出這張專輯。她曾是protégé,也曾是舞臺下的粉絲,然后在鮮花與掌聲中,成為了music industry與新的kitty。她用36年的時間,將自己的人生活成了“the life of a showgirl”,卻在晃眼的鎂光燈中模糊了真實的自己。那些她沒有說出口的痛苦,或許是:
當表演成為生活,舞女就不再擁有“后臺”——她所到之處,皆是舞臺。
(圖片均來自網絡)
![]()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