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質卓越的現實主義話劇藝術佳作 評湖南省話劇院的《滄浪之水》

根據湘籍著名作家閻真同名小說改編，毛劍鋒編劇，劉鍔導演，王峰、余立暉、石崗、關暉、黃婷等主演，湖南省話劇院創排的話劇《滄浪之水》，自成功推出以來獲得了廣泛的好口碑。劇作通過講述恢復高考后中醫學院醫藥學研究生池大為入職省衛生廳，經歷職場挫折與困頓、覺醒與成長的曲折過程，以忠于生活的現實主義創作態度，真實地反映了一代知識的生活史和心靈史，具有很高的認識價值和欣賞價值。

身為一名在當時看來屬于知識翹楚的池大為，他既肩負行醫年深的老父親的期待，自身又有造福社會的雄心壯志，立志用其所學和激情在崗位上能有一番作為。然而因其正直、坦誠等涉世不深的典型書呆子的性格特征，以及不懂官場現實冷峻、機巧微妙的生存之道和人情世故，使其雖有高于他人的學歷，卻不僅沒有顯示學識上的優勢，反而很難適應并融入特定的工作和生活環境。其結果是才華得不到施展，職務得不到升遷，經常遭到無端的取笑與戲弄，甚至被落寞地調到相對閑散的中醫學會，好似一個被甩出軌道的失敗者。同時還因幾代同住逼仄的筒子樓，于是生活尷尬和心情憋屈紛至沓來，自然受到心性很高的妻子的埋怨。盡管如此，他仍然熱情未褪，積極向上級寫信反映血吸蟲疫區的真實情況。這種寫實性的筆墨，精準地刻畫了一個青年知識分子所遭遇的慘淡無奈的現實，生動地體現出其有骨氣、有擔當、有良知的為民請命的熾熱情懷。

劇作并未止步于此，而是進行了更深一步的拓展。兒子一波被燙傷是從深處觸動池大為的一次轉折性事件，送醫無車和求醫艱難，使心痛無比的他認識到了生活的冰冷與嚴峻，故而深感自己的“沒用”，轉而痛苦地妥協于曾經鄙夷與抗拒的世態炎涼，同自己的正直品格和理想主義告別。因之在妻子董柳的催促下，半推半就地去給衛生廳馬垂章廳長送禮。此舉既是對其精神人格的拷問、煎熬和扭曲，也是通向生活順遂之門的路徑，有極大的不得已成份包含其中。不過其命運的轉變并不僅僅取決于送禮，更在于“馬廳長的孫女渺渺在人民醫院打針，換了三個護士針都扎不好”，是外號“董一針”的董柳輕松而神奇地解決了這個難題。這一出色絕技所達到的效果是空前的，不僅使馬廳長對池大為刮目相看，還將董柳作為“人才”調入了省醫院。加之池大為不隨波逐流地在告馬廳長的信上簽名，受到了后者的賞識和重用。池大為選擇向權力與生活低頭，換來的是“徹底告別了那個‘蟑螂窩老鼠窩’，住進了兩室一廳的房子”，是當上了醫政處處長，是“別人對你也客氣了，說話也管用了”這種真切奇異的現實。這一切都是在其心態和姿態進行大幅度調整后發生的，使之似乎成了人生的贏家。劇作的如此表現，反映的是生活的現實和真實，可謂入木三分、鞭辟入里，令人感慨備至。

劇作還表現處境改觀、仕途順遂的池大為，并沒有重復前人的路數，滿足于權力帶給他的虛榮與陶醉，而是作為衛生防疫專家深入抗洪一線，對老同學劉躍進在防疫問題上的敷衍塞責不講情面，嚴加指責，以切實舉措確保了百姓的生命安全，這是刻畫這個人物本質的重要一筆。尤其是他在申報國家課題以及爭取博士點上的圓通和著力，使其深得馬廳長的歡心，后由處長而被薦任廳長，終于走向權力之位時，仍未被磨滅心靈和良知的微光：“可我覺得自己越來越現實了，離星空越來越遠了。”這種喃喃自語式的內心獨白，表明其雖然在官場之火的歷練中發生了某種程度的蛻變，仍舊保持一絲難得的純潔與溫情，仍陷入更加痛苦的煎熬之中。劇作的可貴之處正在于以冷峻細膩的筆觸，富于質感和深度地成功塑造了池大為這一典型人物以及相關藝術形象，既揭示了當代知識分子在現實環境中的生存狀態，又反映了其在理想與現實、人格與利益形成的夾縫中，在生活奔涌在而來的“滄浪之水”的清濁中，不能自已地作出濯纓或濯足的堅持與掙扎、權衡與抉擇。

劇作的其他人物的刻畫也很成功。廳長馬垂章在劇中對眾人有至上的俯視感，既重視自身的權威，對下屬的奉迎很受用，又似堅持原則不露聲色；既對對池大為未參與告狀信簽名的舉動很滿意，但又說“向組織反映情況也是底線”“代表了群眾意見”，這種說詞虛偽而真實；他告誡池大為“人要有鴻鵠之志，首先得把自己的硬件準備好，我們這些人遲早要退出歷史舞臺的”，其對池大為暗示的用意不言自明。可謂是一位大權在握，世事洞明，沉穩練達，心機頗深的官場風云的操控者。丁小槐和晏之鶴這兩個人物是置于池大為對面起映襯作用的兩面鏡子。丁小槐雖屬無能庸常之輩，卻靠吹拍奉迎從科員升至科長、處長，一路走紅風光無限，豪言“有些事兒在別人看起來很難辦，在我這里也就是舉手之勞”。事實也并非虛言，池大為兒子一波就醫求告無門時，是其出面拍胸擔保輕松解決了這一難題，其與池大為窘境中的手足無措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同為省衛生廳干部的晏之鶴，是作為官場的清高者和“過氣”者已滑向生活的邊緣，劇作設置其與池大為一次次仿佛是戲劇閑筆的對談與對弈，使其從漫長的經歷中獲得的感悟和見解出發，對池大為人生與境遇起到解疑和釋惑、審視和找回自己的作用，堪稱是其人生與職場的導師。

話劇《滄浪之水》既是一部有著扎實充分的戲劇性沖突的劇作，又是一部著力拓展心理空間的表現性戲劇。池大為在劇情的推進中經常提及屈原、司馬遷、嵇康、陶淵明、李白、杜甫、蘇東坡、文天祥、曹雪芹、譚嗣同等懷才不遇，又光芒四射的歷史人物，是在自我與古人之間建構起一條綿延恒久的精神對話渠道，可視為知識分子獨有的面對現實處境與苦悶內心所進行的一種自況與救贖。劇作所采用的一群戴著白色面具的群眾演員，像紡織起的一只無形的大網，將池大為團團包圍的表演形式，暗喻與代表現實或超越現實的力量，形成強大的力量逼迫和誘導他必須作出適應和改變，其極強的表現性意味和作用頗為震撼人心。劇作所構建的多重空間和運用的多種手段，有力地增強了劇作的表現力和感染力，父親留下的那盞煤油燈所傳遞的溫暖意象，申科長這個人物使用的戲曲唱腔和“臉譜”元素，象棋這一中國文化元素在演員表演中的形象意味，場與場之間的連接的“滴答滴答”的水滴聲，空蕩舞臺上那把象征權力的座椅和一盞明亮高懸的燈，以及讓已升為廳長的池大為獨立于這個空間之中，穿過時間與年輕的自己對視，都能讓人對人生和官場產生無盡的遐想。

這是一部近年來中國話劇舞臺推出的，具有強烈批判色彩、直擊觀眾心靈的話劇作品。不過它不是通過激烈的戲劇形式和人物對話來實現的，而只是客觀真實地描述尋常社會現實的豐富復雜，冷靜嚴謹地揭示當代知識分子在時代生活潮流中經受洗禮、迎接挑戰、回歸本性的心路歷程，以超越簡單的是非判斷和道德評判的立場，不怒不喜，不憂不怨，從最高處產生藝術美感，從最深處打動觀眾心靈，成為一部品質卓越、不可多得的話劇藝術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