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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有可能,《一戰再戰》是我們今年在院線能看到的最懂得怎么吸引注意力的電影。
上周五,美國導演保羅·托馬斯·安德森(昵稱“PTA”)的最新電影《一戰再戰》,在北美上映約一個月后在國內院線開畫。首映次日,本片在豆瓣開分8.1,上映第三天,票房占比排名第三。可以說,PTA首次進入中國大陸院線,表現尚佳。
它從第一分鐘就牢牢抓住你直到最后一刻,在這個一切討論都在針對電影如何失去了它的觀眾的時代,看完《一戰再戰》第一個直覺感受,是電影的“復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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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戰再戰》劇照
在“最后一分鐘營救”的語法看起來已經很難再產生新意的如今,導演還是在最后的追車戲中,給出了出神入化的解構方案。
在極具拉伸感的屏幕里,上下起伏延伸的公路,如同浪潮一般,托住觀眾在電影低迷式微的時代里幾乎散去的心魂,在此,PTA為我們貢獻了近幾年國內外院線都相當少見的奪目的電影時刻,一種對好萊塢榮光的重新召回,一種作者電影之靈韻的再次閃爍,至此,它為自己證明,這無疑是一部為電影重申尊嚴的作品。
影片的主角,是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飾演的鮑勃,一個渾噩落魄的中年男人,代表著一個極左革命群體,與之周旋的,則是西恩·潘飾演的白人至上主義者洛克喬。
圍繞“革命”(實為搶劫)敗露后的逃亡和多年后女兒薇拉的失蹤,矛盾在各種政治光譜的勢力中展開,堪稱美國當代政治混亂撕裂的一場大雜燴式描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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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戰再戰》劇照
如果你對政治不感興趣,這完全可以是一部有著精良視聽和緊張節奏的商業類型片,但是如果你想從這部電影里看出一些更深的東西,當代美國最有才華的電影導演之一,則向你提供了一個充滿隱喻和細節可供解讀的文本。
理解特朗普時代的混亂美國,本片是一個絕佳的切口,正如外媒的評價:“本片鋒芒畢露、洞察深刻,既如重錘般直擊要害,又似利劍般犀利透徹,以清醒的視角剖析美國及其所有陰險的內臟。”
特朗普時代的《葡萄園》
《一戰再戰》的IMDb簡介是這樣說的:“一群前革命者的邪惡敵人,16年后再度浮出水面,他們決定重聚一堂,拯救他們一個成員的女兒。”
從過去來看,PTA是很習慣懷舊的,不無辯證的是,他一貫對社會劇變有濃厚興趣。他的幾乎所有電影都有一個不愿意從上一個時代走出來的偏執角色,這些故事總是被一種孤獨感籠罩,這種孤獨誕生自人物無法與當代嵌合的錯位,不合時宜的冷幽默,以及某種貫穿始終的驕傲與失落混雜的情緒。
無論是通過情色行業興衰映射錄像帶與電影行業關系的《不羈夜》,還是讓一個嬉皮士偵探穿梭在里根時代的《性本惡》,又或者是放在70年代背景下講述高中生戀愛的《甘草披薩》,他總是特別擅長帶你在時間的洪流中找到那個最傷感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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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羅·托馬斯·安德森
我想他可能是當代美國最浪漫的導演。
盡管,這次的復古懷舊氛圍已消失殆盡,但我們仍然能在情節的延宕和角色的錯位當中,感受到導演一貫的溫柔偏執。一個熟背《阿爾及爾之戰》但體力智力都跟不上同代“革命者”的老左派,已經開始大罵“自由派的大混蛋”。在追尋失蹤女兒的多線敘事情節中,這個“老革命”一直在遲到。
《一戰再戰》取材自托馬斯·品欽的小說《葡萄園》,原作是用里根時代的女兒尋母故事,來寫60年代的嬉皮歲月,PTA把這個跨越結構平移到奧巴馬-特朗普時代的美國,換句話說,完全在當下。
但故事講完,我們會發現,《一戰再戰》的底色,又意外地回歸了PTA多年前的《木蘭花》。后者說的是信息快速增長的便捷時代,人們卻無法好好溝通。這次,PTA依然在問相似的問題,只不過背景基于當代 “政治宗派主義”的美國,他的問題是:極左和極右之間,人與人的故事還會怎么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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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戰再戰》劇照
PTA討論革命的可能性,雜糅了那么多議題,難民、游行、美墨邊境問題、新法西斯主義、種族歧視、保守主義、極端主義、恐怖主義。
一些外國觀眾認同這是一部出現在“美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分裂的時刻”的電影,如果說“國家不幸詩家幸”,這偏偏成為誕生故事的最好背景,不然我們怎么會看到,這個故事里最重要的角色,是極左和極右相結合的孩子?
故事到一半,左派革命小組“法式75”的領袖式人物與新式法西斯陣營當中權欲膨脹的上校洛克喬誕下的黑白混血兒薇拉,她的身世成為最重要的麥格芬。
渴望上位的洛克喬,為了純凈血統,試圖消滅自己曾生下混血兒的“罪證”,以接近終結者機械式強力的非人形象展開了一場恐怖的追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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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恩·潘 飾 洛克喬
PTA,這位處理多線敘事的大師,在薇拉與鮑勃分離之后,讓故事精美絕倫又異彩紛呈地岔向不同路口:薇拉被擄走又反殺成功;影射共濟會的圣誕俱樂部,派出殺手去消滅制造這個麻煩的上校;鮑勃拖著嗑壞的身體和腦子,踏上迷糊的尋女之旅;鮑勃所求助的拉丁裔跆拳道老師Sensei則同時組織難民同胞轉移,展現了底層移民在特朗普時代的社會罅隙中如何艱難求生。
這是一個完美的美國社會解析手冊,PTA用他純熟的敘事技巧,為我們展示了當代美國社會的地質切面。
“革命者”的軟化
第一場戲結束,法式75成員回到車上逃跑之前,萊昂納多的身體呈現了一種近似紀錄片的、對革命狂熱者的精準刻畫:因興奮而僵直緊繃的身體,幅度很小的神經質的手勢,完全符合我們對狂熱青年的印象。這個細節已經開始透露PTA對極端左派的態度。改造社會的愿望,有時候本質是浪漫主義與恐怖主義的雜交。
帕特,或者鮑勃,總之是萊昂納多飾演的這個“革命者”,一開始只是待在團體領袖黑人女孩帕菲迪亞陰影下的普通成員,他不像帕菲迪亞那么勇猛,所以女方的家長會對他說,我們來自三代“革命者”家庭,而你配不上我們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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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 飾 鮑勃·弗格森
至少,對電影里的左派而言,革命熱情與生命激情始終不可分割,獻身革命的前提是令具體的人生讓位于理念和圖景,一種更宏大的東西。
在從這頭到那頭的漫長路途之間,是空無,是這個空無制造了左派的幻想。帕菲迪亞面對“反派”上校說出了一串帶著“free”字眼的革命愿景,但是對她來說,更貼近真實的,是飛車和炸藥,以及在炮彈聲中的性沖動。
在威脅和引誘的雙重作用下,帕菲迪亞與上校在某種背德的激情吸引中,埋下了后面故事的種子。
帕菲迪亞挺著9個月的大肚子,端著機關槍,在原野上瘋狂射擊,已經暗示這個孩子的來歷。她不在乎自己的選擇和行動是否“正確”,也沒有白人傳統父權價值觀中作為一個母親的自覺,這個孩子,無非是戰斗和生存兩種驅力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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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戰再戰》劇照
生下孩子后,這位領袖意識到,更宏大的革命目標仍然凌駕于養育子女和維持家庭的價值之上,她選擇了出走,留下丈夫和女兒。在新的任務中,她被捕,供出了過去的革命伙伴,成為叛徒,而后逃亡,再也沒有出現。
為了躲避追捕,丈夫帕特改名鮑勃,帶著女兒,隱姓埋名去另一個城市生活。16年逃亡生涯中,他在房子里挖了地道,不允許女兒使用手機,要求女兒隨身攜帶“革命者”團體里成員使用的感應裝置。
然而,更大比例的平凡生活,把鮑勃變成了一個肥宅——其實他原本就是“法式75”里最像普通人的一個。到這里,表演來到了萊昂納多的舒適區:一個經常氣急敗壞的小男人,他一看就不是英雄,他總是搞不清楚狀況,他一直在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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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戰再戰》劇照
萊昂納多承擔了本片最無害的喜劇元素,可以說,他這個角色找到了這個時代一個中年男演員最容易討人喜歡的賽道,就是出演男性的無能。
一個過去也算得上平庸的激進左派,16年里只是一邊喝啤酒,一邊看《阿爾及爾之戰》,倒背如流的革命紀錄片沒能拯救他的記憶力,當他被迫逃亡的時候,他崩潰地發現自己記不住一句暗號。
逃跑路上,年輕的墨西哥移民小伙在屋頂穿墻越欄,又笨又肥的老白男,當然是從兩棟樓的中間掉了下去。
鮑勃老了,累了,他的力氣上不了街,他的腦子記不住密碼,他的價值從爭取一個烏托邦的社會,變成了只想找到女兒。
處在支線的拉丁裔跆拳道老師Sensei,是一個在東方文化和底層空間的夾縫中柔性生存的“大師”。他富有經驗地解救了被警方抓走的鮑勃,我們可以推斷他曾經多次與這些同屬底層的護工護士里應外合,救出他們的街頭伙伴。
他有效、有力地動員起散亂的難民,他們像老鼠一樣集結又散去,游擊式的策略賦予他們最可靠的戰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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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戰再戰》劇照
薇拉,極左和極右的孩子,生父和生母都不要她。最開始她只是一個處在青春期的普通高中生,開始有自己的社交圈子,有點煩自己的老爸,認為自己的媽媽是個英雄。從修道院到殺手窩,靠自己反殺敵人的女孩,帶我們來到整部電影最精彩最動人心弦的段落。起伏公路上,她靠著放棄和埋伏的智慧,以一己之力殺死了圣誕俱樂部的殺手。
端起槍埋伏在巖石后面的女兒,已經成為一個戰士,她大聲要求出現在面前的“爸爸”對出暗號。肥宅了十幾年,已經對自由派的把戲深感厭倦的“老革命者”,不想再跟自己的女兒重復這個把戲了。
當“革命者”的基因從女兒的身上蘇醒,有經驗的觀眾也許都存了一點期待:這種對人際關系和自我身份的懷疑動搖了這個女孩,也在重塑這個女孩,新一代的革命敘事,要從她的肉身之上,以異質形態回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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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斯·英菲尼迪 飾 薇拉·弗格森
但PTA的安排是,她最終接受了父親的召喚,她顫抖著,還是跑了出去,跟父親抱在一起。
那個短暫的蘇醒和動搖很快平息了,拋開邪惡的上校和逃跑的領袖,在政治的包裝之外,這部電影到這里完全可以被視為一個笨蛋老爸踏上尋女之旅的驚險公路片。
最重要的是,女兒并不那么在意血緣和生父的問題,直到結尾,鮑勃都不知道女兒并非他親生。
激進左派虛偽軟弱,極端右派保守邪惡,只有散落在系統孔洞里的游民,不為血緣聯系的、真正的人與人之間的愛,得到了故事里的道德立場。
公路上的浪潮
電影結束于美國電影最喜歡的父女和解,新一代的青年走出家門,走上街頭,平凡溫馨得像只是出門參加一場同齡人的舞會。但也許這就是PTA想拍的,也是他想說的。
鮑勃和女兒解除逃亡危機后,終于敢用手機了。不懂什么是前置和后置攝像頭的老頭,對著他以為的鏡頭露出一個迷人的微笑。PTA喜歡跟他的男主角開玩笑,無論是讓萊昂納多在電影里聲稱自己是蝙蝠俠,還是讓他用藍眼睛挑逗銀幕前奉他為“地球球草”的老觀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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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戰再戰》劇照
老土的父親形象不再是簡單的代際問題,也許它更應該被解讀為,一個《阿爾及爾之戰》式的老派烏托邦夢想如何在這個全新的時代生存下去。革命浪漫主義堅不可摧,只是它的迭代比起手機實在是太慢了,也太不真實。
人們說,美國已經失去了那種可以被稱為“集體認同”而凝聚一個國家的東西,不同觀念主體之間的相互誤解和不可理解,正在撕裂這個國家。有一項研究表示(或者當成段子來理解也無不可):“共和黨估計有32%的民主黨人是同性戀、雙性戀與跨性別者等所謂LGBT族群,而實際上是6%;民主黨估計有38%的共和黨人年收入超過25萬美元,而實際上是2%。”
歷史可能不是循環,但是它從來沒有走出迷宮。導演安排一個希特勒式的人物死于毒氣室,這是他的觀點:革命無新事,戰爭,無論是冷戰熱戰還是觀念的爭奪,“戰爭”才是世界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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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戰再戰》劇照
法國作家、編劇、“六八年”的親歷者讓-克勞德·卡里埃爾在他那本薄薄的小書《烏托邦年代》里已經感知到:“沒有哪一個思維體系,無論是古老的還是現代的,能經得起新時代的震撼。
繼哲學的結構以及超越現世的宗教結構之后,不同的思想意識體系在一片偶像倒臺的嘩然中也都不攻自破……我們就是這樣日復一日地活著,得過且過,明知前面不是殘殺就是政變。
我們從失敗走向失敗,可還是走著。我們在等待中,我們在危險中,照舊惶惑著、恐懼著。人類不知向何處去,而且它從來也沒有知道過。”
導演把自己類似的感知,放進了最驚險的動作戲場面里。最后的一場追車戲,是全片最精華的視覺設計,它充分地體現了PTA把握場面的才華。與此同時,這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視覺受限而如過山車一樣迅速起伏的體驗,則是片名“一戰再戰”的視覺塑形,正如PTA在臺詞里如同玩笑一般對“三戰”的預測,思想與行動的浪潮往復又迭代,舊的種族主義尚未完全退場,新的法西斯魂魄已然抬頭,嬉皮的街壘還沒有被徹底推倒成為歷史,新的左派已經涂著眼線和指甲走上街頭。現實里的每個人其實都在這場追車戲里,懷著不安又刺激的心跳,看著新一代的“革命者”與“被革命者”,一鍋亂燉,一戰再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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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戰再戰》劇照
在一個分裂的美國社會,如果還有一些東西不受左和右的影響而穩固存在,那就是愛。真正“老土”懷舊的不是鮑勃,而是PTA。家庭永遠是美國故事真正的核心,而有愛的人戰勝一切,這是好萊塢的金科玉律,是類型電影的真理,當然也有可能,是我們唯一還能有確切希望的事情。
作者 |戈色
編輯 |阿樹
值班主編 | 吳擎
排版 | 八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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