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梁鴻看來,如今的孩子是被束縛的一代人。社會、學校、家庭共同建造了一套嚴密的系統,從四面八方將他們緊緊箍住,制造出他們的痛苦。想要解開這個困局,需要每一個個體的警醒與反思。
文丨新京報記者郭懿萌
編輯丨陳曉舒
校對丨吳興發
?本文6030字閱讀8分鐘
16歲的雅雅躺在床上,腦子迷迷糊糊的,耳邊不斷傳來母親和她朋友絮絮叨叨的勸誡:“要堅強”“不能太脆弱”。
雅雅覺得自己像一只被圍觀的猴子,所有的目光都黏在她身上。“很煩,活著太讓人絕望了。”念頭一閃,她猛地沖進廚房,抓起菜刀胡亂揮舞。母親和朋友嚇得失聲尖叫,慌忙叫了救護車。
就像電影里演的那樣,幾個壯漢破門而入,把雅雅制服在地,用繃帶綁上,押到救護車里。救護車呼嘯而去,沒人想得到,里面被綁著的女孩,半年前還是這座城市最好高中的優等生。而她此刻要前往的地點是市精神衛生中心。
雅雅是梁鴻在《要有光》一書中的真實人物。三年前,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梁鴻走入休學青少年群體,試圖還原他們的生活軌跡與內心圖景。
梁鴻在書中記錄了位于三個地點十幾個家庭的故事,他們分別代表了二三線城市、一線城市與縣城鄉村面臨的不同現實困境。書中大多數休學少年,都被不同程度的心理問題困擾著。
在梁鴻看來,如今的孩子是被束縛的一代人。社會、學校、家庭共同建造了一套嚴密的系統,從四面八方將他們緊緊箍住,制造出他們的痛苦。想要解開這個困局,需要每一個個體的警醒與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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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梁鴻。受訪者供圖
以下是梁鴻的自述。
“我必須考第一”
這本書的緣起,是我自己在養育孩子時經歷的迷茫與痛苦。作為一個成年人,我似乎擁有很多知識,但在面對孩子時,過往的知識儲備好像都無效了。他有自己的世界,卻不愿向我敞開;我能察覺他的痛苦,卻無法觸及那痛苦的根源。
在與許多家長交流后,我發現類似的困惑普遍存在——明明眼前是一條看似正確的路,為什么孩子就是不愿走?為什么他們連一句話都不愿對父母多說?更有甚者,一些年紀尚小的孩子已經開始厭學,拒絕踏出家門一步。
我產生了一個疑問:如今的生活條件越來越好,孩子們并不缺吃少穿,可為什么他們的內心世界,卻越來越不健康?
那時的我,尚未意識到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已成為嚴峻的社會議題。
后來,我多次探訪精神專科醫院,在候診大廳里,看到超過半數的患者都是未成年人。他們身著校服,或許剛剛離開課堂,看完病還要趕回學校。而陪在他們身邊的家長,眼中寫滿了茫然與焦灼。
就在前幾天,10月10日,世界精神衛生日,央視發布了一個調查數據:我國6至16歲在校學生中,精神障礙的患病率高達17.5%。這還只是確診的案例,背后還有更多孩子未曾走進醫院的大門。實際上,在這之前,每年的藍皮書都有非常具體而讓人吃驚的相關數字。
于是我發出了征集,想問問有沒有孩子愿意聊聊自己為什么休學。濱海市的雅雅找到了我,她覺得我在做的這件事有意義,希望自己的故事能給別人帶來信心。
雅雅是一個很典型的“學霸”,在濱海市最好的中學里也能考到班級第一名。但是這樣一個成績優秀的女生,突然在16歲高一下學期,不敢出門,不愿見任何人——她害怕被別人超越,一想到考試就雙手發抖、渾身冷汗,腦海中反復回響著別人翻動試卷的聲音,自己的試卷卻一個字也讀不進去。
當她向母親傾訴時,母親哭得比她還厲害,臉上寫滿無助與沮喪。父親見到這一幕,情緒暴躁,認為哭泣是一種恥辱,去精神科就診,則意味著他們家庭教育的徹底失敗。
雅雅被確診為中度抑郁和焦慮。服藥三個月后,她的狀況不僅沒有好轉,反而愈發嚴重,甚至兩三天不進食,終日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母親也隨之崩潰,整夜失眠,開始和她一同服用抗抑郁藥物。
母親對她說:“讓媽媽來替你承受吧,你再這樣下去,媽媽也活不下去了。”然而這樣的“安慰”,在雅雅聽來,卻意味著自己是母親的負擔,不如結束生命。隨后就發生了那一場雅雅揮舞菜刀被送進醫院的事情。住了20多天醫院后,雅雅學會了表演“正常”,得以出院。
那次住院對雅雅的情緒問題幫助甚微,她很多次設想,是否真的到了住院的地步?母親給出的答案是:母親自己已經到了癲狂的狀態,雅雅再不去住院,她就要崩潰了。
父親的反應則進一步加重了她的心理負擔。有一次他甚至跪在地上向她磕頭,叫喊著:“你快點好,我們都受不了了。”
我逐漸意識到,當孩子出現心理問題時,許多家長的反應都如雅雅的父母一樣——崩潰、無助。他們在應對這一挑戰時,有時表現得像個孩子,甚至不如自己的孩子懂得如何尋找出路。
后來,經醫生推薦,雅雅結識了阿叔。阿叔是一個心理咨詢師,開辦了一個特別的“補習班”,專門接納那些因情緒問題而無法正常上學的孩子。
在阿叔這里,雅雅曾經引以為傲的學習成績,反而成了最不被關注的部分。她逐漸從“好學生”的單一思維模式中走出來,看見人生更多的可能性——生活不只有考試和分數。在這里,她可以安靜地閱讀,自由地剪輯視頻,周圍的其他孩子也有著不同的愛好與人生規劃。
阿叔運用認知行為療法,幫助雅雅分析她焦慮背后不合理的思維模式。他告訴她,“我必須考第一”這種想法,其實是一種“非黑即白”的思維陷阱。唯有學會放下這樣的執念,情緒才能真正得到緩解。
同時,家中的布局也時常讓雅雅感覺難受。在家中,雅雅住在明亮的主臥,父親住在次臥,緊靠次臥外墻放著媽媽那張單人沙發床,窄小、低矮。雅雅多次提出搬到次臥卻被父母拒絕。
在阿叔的一次家長會中,雅雅點明了這種難受的根源:母親一直糾結于自己的自我犧牲,她希望讓丈夫女兒都注意到自己的委屈。這種情感綁架會讓母親不自信,也會給予家人壓力。當她真正學會愛自己、找到自己的生活時,才能幫到雅雅。
阿叔有一句話我很認同,中國現在還延續著感性思維,自我感動,報恩教育。其實,我們有一個核心問題始終沒解決:愛到底是什么?如果你根本不去想你孩子所想的,不去關注他的內部思維,你怎么能真正愛孩子?
現在的孩子比以前更脆弱嗎?
在阿叔的補習班里,我見到了更多像雅雅一樣的孩子。敏敏從小父母感情不和,因為一點不如意都會暴打她。我看到敏敏的時候,她兩個手腕密密麻麻都是自殘留下的疤痕。孩子不想結束生命,只是內心壓抑得太久,不得不通過這種方式轉移注意力。
很多孩子在自殘乃至自殺之前,都有過求救信號。家長們只要稍微把眼睛往孩子那邊看一看,他們的情緒是一覽無余的。但是家長只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或者把孩子作為一個發泄對象,沒有在意他們的內心世界。
初一時,敏敏的成績已經滑落到班級末尾,完全失去了學習的動力,父親卻把她送進了一個“超級中學”里,試圖提高她的成績。積壓太久的痛苦讓她選擇自殺逃避。
這樣的“超級中學”在全國各地不斷涌現,我在丹縣認識的小遇也被送進了一個類似的學校。
小遇是復讀生,高考只考了個二本,父親把家里東西砸了個遍。他告訴我,幸好自己忍受力強,否則按照父親辱罵的那些話,他只有跳河自殺才能謝罪。
母親找了關系將小遇送進了丹縣附近的一所“超級中學”,這所學校幾乎每年都有清北學生出現,985、211的錄取率很高。這里的管理以嚴苛出名,從早晨五點半起床到晚上十點半查寢,學生的每一分鐘時間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小遇告訴我,幾乎所有同學都患有痔瘡和便秘問題——這完全是憋出來的,課間休息時間太短,廁所坑位有限,根本來不及上廁所。每周日下午四點到六點是唯一的放假時間,小遇會去外面賓館開個鐘點房,用這兩個小時洗澡、洗衣服、買點東西、見家長。但短暫的時間里,完成這些就像在打仗。
六點返回學校后,新一輪的循環又開始了。這樣的生活小遇堅持了一年,但有的孩子要從高一熬到高三。如此高壓的環境下,曾有學生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最終小遇考上了一所普通一本高校,我見到他時,他的頭發是黑色的,但他告訴我,高三的一年里,他的頭發白了一半。
社會上經常會有一種言論:“現在的孩子心理承受能力比以前更脆弱了。”這是很不公平的說法。當下的時代語境已與往昔不同,雖然經濟條件改善了,但孩子們的成長空間卻變得異常狹窄。社會、學校、家庭共同營造了一種令人窒息的緊張氛圍,一切都圍繞著升學展開。
在這種氛圍的籠罩下,孩子們根本沒有時間玩耍、發呆,或是與大自然親密接觸,好像所有空閑的時間都是罪惡的。他們幾乎是被束縛的一代。這就像一套嚴密的系統,從四面八方將孩子緊緊箍住,制造出他們的痛苦。
阿叔曾經好幾次急匆匆地沖進精神病院,看著被綁的孩子流淚。他對孩子的父母說,孩子根本不需要住進這樣的醫院,請求他們將孩子接出來,由他來照顧。
有的家長同意,但有的不信任他,不愿嘗試新的方法。這恰恰暴露了我們社會存在的一個空白——對于那些既無法在學校正常上學,又遠未達到需要住院治療程度的孩子來說,他們該何去何從?
像阿叔這樣的人為他們提供了一個去處,據我所知,民間還有不少類似的機構正在嘗試各種創新方法,幫助孩子們接觸社會、開拓視野,最終找到最適合自己的人生道路。
比如組織親子營地,讓家長和孩子在各自療愈后重新建立溝通;帶領孩子走進自然,學會釋放情緒;在阿叔那里,許多同齡的“病友”成為彼此的支持,這種朋輩之間的力量是不可替代的。
這些多元化的方法暫時填補了現有的空白。但不可否認的是,這個行業良莠不齊,如何甄別優質資源、如何建立行業規范,還需要相關部門給予足夠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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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有光》封面圖。圖源:中信出版集團
“我的創傷是整個社會和整個文明的創傷”
北京海淀區是唯一一個我沒有匿名的地點,它太具有獨特性和象征性。在這里,家長們不自覺地被卷入“雞娃”的洪流中,“清華”“北大”這兩所高校,無辜又強勢地扎根在大部分北京家長心中。
吳用的母親從他一歲八個月上幼兒園時就開始謀劃。在周圍朋友大多選擇一個月800元的幼兒園時,她選擇了一家私立雙語幼兒園,一個月2380元,相當于她上班后第一個月的工資。那時的她驕傲自己很有遠見,敢于傾其所有支持孩子。
吳用三歲之后,每個周末都被各類培訓班占用。除了英語與數學外,還有鋼琴、圍棋、輪滑、跆拳道、笛子、籃球、網球、游泳、編程等。
這種安排和我身邊很多海淀孩子一樣,他們從小生活中就充斥著成年人世界的“功利”。學鋼琴是功利的,學舞蹈也是功利的,他們沒有真正喜歡的愛好。這也是現在很多孩子喜歡玩手機的原因,他們沒有見過真正的山川、礦石、動植物,也沒有人陪他們去探索。他們的世界過于狹窄,只能從屏幕里窺視外界。
對于吳用來說,擁有一份愛好既幸運又不幸。初一時,他對數學表現出超常興趣,他能從數學中感受到美感,輕松解出一些高難度題目。但這種愛好同樣被功利化——參加競賽是一條通往清北的“捷徑”,但需要大量刷題取得獎牌。
吳用不愿重復刷題,他感覺那樣的自己像個機器,這導致他卻總在簡單細節上失誤。母親知道,這樣的狀態無法成功獲得獎牌。于是她逼著吳用寫完習題,每次看到他空白的作業,都會隔著房門與他大吵。
升入高中的吳用在競賽班里出現了軀體化癥狀,失眠、頭疼,最終確診為重度抑郁癥與重度焦慮癥。在精神類藥物副作用和競賽壓力的雙重夾擊下,他不再愿意出門,甚至不想起床。最終,辦理了休學。
后來,在一個深夜,吳用和母親進行了長達八九個小時的交談。吳用告訴母親,他原本希望家是一個可以互相取暖的地方,卻發現那不過是學校的延伸——一進門,映入眼簾的總是母親那張因擔心作業寫不完而憂慮的臉。而父親,幾乎見不到蹤影。
吳用曾說:“如果那個時候你同意我休學,可能我就不休學了,休息幾天又去上學了。”孩子的情緒就像一根皮筋一樣,抻得太緊了,就容易斷;如果放手松一松,反而有可能恢復彈性。
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吳用說的那句話:“媽媽,你得繼續學習,你得知道人類創傷的復雜性和必然性。我的創傷是整個社會和整個文明的創傷,不是簡單的海淀區青少年的創傷。”
曾經有讀者問我:“這些小孩說得太完美了,你是不是做了虛構或潤色?”一絲一毫都沒有。我們從來沒有給孩子機會來訴說自己的想法,我們都是呵斥式的對話。
那一次,吳用和母親的身份調轉了過來,兒子成了解釋者和勸說者,母親在抗辯的同時慢慢理解和認同了兒子。一些平時難以敘說的情感也被梳理出來。
我們的孩子其實一直在努力,他們擁有無比豐沛的內心世界。雅雅用滿書架的書籍治愈自己,敏敏在烘焙小餅干的過程中找回生活的感覺,吳用能從數學中感知到美……這些難道不值得我們去由衷地欣賞和贊美?
最需要照亮的,其實是家長
很多心理咨詢師告訴我,如果一個生理正常的孩子得了心理疾病,孩子的背后往往站著一對有問題的父母。如果希望孩子好轉,父母必須改變對待孩子的態度與眼光。
中國家長普遍傾向于“打壓式教育”,很少給予孩子鼓勵。這與我們的文化習慣有關——我們崇尚含蓄、謙遜,但這種謙遜慢慢異化成“不敢夸孩子”,這是不對的。我認為家長應當逐步調整,學會認同孩子,真心覺得98分非常棒,89分、70分也值得肯定。
我的書名叫《要有光》,動筆之初,我以為是要為封閉的孩子照亮自由的路;但后來我意識到,最需要被照亮,也最需要自我照亮的,其實是父母。父母同樣需要成長,需要持續學習,沒有人天生就能成為完美的家長。
我們家長很少提“快樂教育”,只有“卷”的概念。書中我寫了一個實行“快樂教育”的媽媽文莉,但孩子依舊休學了,根本原因在于缺失陪伴。“快樂教育”不等同于放養和躺平,而是陪伴孩子去認識世界,去尋找更多的路徑。這種責任不僅是母親的,父親也不能逃避。
一個孩子心理生病了,社會、學校、家庭都有責任。但我覺得,我們要講“一米之內”的力量。作為孩子的養育者,最親密的人,父母的改變是最重要的。少報一個班,少刷幾道題,孩子的成績就真的不好了嗎?學習成績不好,選擇職業教育學一門手藝,難道就不能養活自己了嗎?
書中的很多家長慢慢意識到自己的問題,也在學習心理知識。文莉為兒子養了一只小貓,讓兒子負責處理小貓糞便、洗碗、倒垃圾,他都完成得不錯。在看到小貓時,這個幾乎沒有情緒波動的孩子也有了笑容。
對于上學的問題,文莉和兒子還沒達成一致,但在那之前,她也“躺平”了,不再焦慮兒子,自己上班、散步、養花、擼貓。圖書出版后,文莉告訴我,她仔細地看了自己的那一章,她覺得自己和孩子交流比原來好了很多。
看到他們的變化我也很欣慰,哪怕只是找孩子聊聊天、帶著孩子去想去的地方游玩、養一只寵物,家庭氛圍的改變都是潤物細無聲的。
作為成年人,我們生活工作中有太多不如意,可能也不是一個很成功的人。但是面對孩子,想要他有健全的人格,大人們要勇敢起來,不把那些灰暗的情緒變本加厲傳遞給孩子。只有這樣一代一代努力,才能把整個社會氛圍改變。
這三年的調研和寫作,對我而言也是一次珍貴的成長。我更懂得理解孩子,更愿意傾聽他的感受。在我看來,平等地對待孩子、信任他們是我們必須邁出的第一步。
(文中濱海市、丹縣、吳用、雅雅、敏敏、小遇、文莉、阿叔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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