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那年夏天,我心里就像堵了一塊大石頭,三十多年了,又悶又沉。那是1986年,我十六歲,正在長個子,成天餓得前胸貼后背。盛夏的一個晌午,山里的空氣又熱又潮,嫂子柳雪芳提著個竹籃,對我說:“小振,咱倆上山采點蘑菇去,給你哥補補身子。”我當時沒多想,背上筐子就跟她出了門。走到后山一片密林里,四周靜得只剩下蟬鳴,她突然站住,回頭看著我,眼神很奇怪。然后,就在那片齊腰深的草叢里,她幾步上前,悄悄地、飛快地,一把就拉下了我的褲子。
那冰涼的、帶著草腥味的風,瞬間就吹遍了我半個身子。我整個人都僵住了,像被雷劈了一樣,腦子里“嗡”的一聲,一片空白。我眼睜睜看著她,她的臉在斑駁的樹影下忽明忽暗,看不清表情。那短短幾秒鐘,比一個世紀還要漫長。這件荒唐到極點的事,像一根毒刺,扎進了我十六歲的夏天,也扎進了我后來三十五年的人生。我一直以為,那是一個骯臟又羞恥的秘密。直到三個月前,我哥俞軍的葬禮上,我才明白,那根毒刺,扎得最深的,從來不是我。
我哥俞軍走得很突然,肝癌,從發現到人沒了,不到半年。葬禮上,親戚們哭天搶地,我媽更是哭得死去活來,嘴里翻來覆去地念叨:“我的兒啊,你命苦啊,連個一兒半女都沒留下,我們老俞家這不是要斷了根嗎!”這話跟刀子似的,一句句往我嫂子柳雪芳心上捅。我看著跪在靈前,已經哭不出聲,只是默默燒著紙錢的嫂子,她頭發白了大半,背駝得像座小山,整個人干癟得仿佛風一吹就能倒。那一刻,三十多年前那個夏天的畫面,又一次清晰地浮現在我眼前,伴隨著一陣強烈的惡心和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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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我刻意躲著她。自從考上大學離開老家,我就很少回來。后來在城里買了房,成了家,更是把父母接了過去,幾乎和我哥嫂斷了聯系。我不是恨她,我是怕她。我怕看見她的臉,就會想起那個潮濕的下午,想起她顫抖的手,和我那無處安放的、被徹底撕碎的少年自尊。我把那件事歸結為,一個被壓抑太久的女人,在偏僻無人的山林里,對我這個半大小子做出的失控舉動。我躲她,也看不起她,更可憐那個老實巴交、一輩子被蒙在鼓里的哥哥。
我哥俞軍,人如其名,像個軍人一樣沉默寡言,但骨子里犟。他初中畢業就沒讀了,跟著村里人出去打零工,什么苦活累活都干。他和我嫂子柳雪芳是相親認識的,嫂子是鄰村的,長得清秀,手腳也麻利,我們全家都挺滿意。可誰也沒想到,他倆結婚八年,嫂子的肚子一點動靜都沒有。在那個“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農村,一個女人不能生孩子,就是天大的罪過。我媽開始是指桑罵槐,后來就是當面數落,說的話越來越難聽,什么“不下蛋的老母雞”、“占著茅坑不拉屎”,村里人也跟著嚼舌根,嫂子走到哪兒,背后都有人指指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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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嫂子,從來沒回過一句嘴。她只是更拼命地干活,家里的地,豬圈里的豬,我爸媽的衣食住行,她一個人全包了。我哥心疼她, иногда會吼我媽兩句:“你少說兩句能死啊!”結果就是我媽一哭二鬧三上吊,罵我哥娶了媳婦忘了娘。我哥也只能唉聲嘆氣,抽著悶煙,整宿整宿地不說話。家里的氣氛,壓抑得能擰出水來。我當時年紀小,但也看得明白,嫂子在這個家里,活得連個喘氣兒都得小心翼翼。
現在回想起來,1986年那個夏天,正是家里矛盾最尖銳的時候。我媽不知從哪兒聽來的偏方,天天逼著嫂子喝那些黑乎乎的、氣味刺鼻的草藥。嫂子每次都端過來,面無表情地一口氣喝完,然后就去廁所吐個昏天黑地。而我哥,那段時間正好在外面一個大壩工地上干活,幾個月才回來一次。家里,就只有我、我爸媽,和孤立無援的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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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上山采蘑菇,現在想來,根本就是個借口。那陣子天旱,山里哪有什么蘑菇?她只是想找個地方透口氣。一路上,我嘰嘰喳喳地說著學校里的事,她很少搭話,只是“嗯”、“哦”地應著,眼神總是飄向很遠的地方。走到那片草叢前,她突然停下來,輕聲問我:“小振,你……你哥在家的時候,跟你聊過……孩子的事嗎?”我愣了一下,搖搖頭:“沒啊,我哥不愛說話。”她“哦”了一聲,聲音低得像蚊子叫,然后就發生了那件讓我記了一輩子的事。
她拉下我褲子的動作很快,但她的手抖得厲害。我清楚地記得,她的目標不是別處,而是我的左邊屁股。她的目光,就像探照燈一樣,死死地釘在我的皮膚上。然后,我看到她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整個人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踉蹌著后退了兩步,嘴里喃喃自語:“真的有……真的有……”她的聲音里,沒有一絲一毫的情欲,只有一種我當時完全無法理解的、混雜著絕望和解脫的復雜情緒。我嚇壞了,提上褲子,連滾帶爬地跑下了山,竹筐都不要了。從那天起,我眼里的嫂子,就變成了一個不可理喻的、瘋瘋癲癲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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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完我哥的喪事,親戚們都散了。我本想給我嫂子留下點錢就趕緊回城里去,這個家,我一分鐘都不想多待。可她把我叫住了,從我哥的遺像下,捧出一個小小的、上了鎖的木盒子。那盒子是本地的梨花木做的,上面雕著簡單的花紋,已經被摩挲得油光發亮。嫂子把一把小小的銅鑰匙遞給我,她的手還在抖,就跟三十五年前在山上的那次一樣。“小振,這是你哥留下的。他說,等他走了,就讓你打開看看。”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種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我接過盒子,用那把冰涼的鑰匙,打開了塵封的鎖扣。“啪嗒”一聲輕響,盒子開了。里面沒有我想象中的存折或者房產證,只有兩樣東西: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已經泛黃的信紙,和一張同樣黃脆的醫院診斷單。我先展開了那張診斷單,上面的字是手寫的,來自縣人民醫院,時間是1985年10月。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幾個刺目的醫學名詞:“先天性無精子癥”。診斷人,是我的哥哥,俞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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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開始發抖,血液好像瞬間沖上了頭頂。我哥……不能生?那我媽罵了嫂子一輩子的“不下蛋的母雞”……我不敢想下去,顫抖著打開了那封信。信是我哥的筆跡,歪歪扭扭,像個孩子寫的。
“小振: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哥已經不在了。有些話,我憋在心里一輩子,沒臉說。現在要走了,再不說,我就真成了一個從里到外都爛透了的混蛋。那張診斷單,是我結婚第二年,自己偷偷去縣里查的。大夫說,我這是天生的毛病,治不好。我當時就蒙了,我不敢告訴咱媽,咱媽那脾氣,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我更不敢告訴你嫂子,她那么好一個女人,嫁給我,我卻……我就是個懦夫,我沒用。我就這么瞞下來了,眼睜睜看著媽把所有的錯都推到你嫂子身上,看著她喝那些能把人苦死的藥,看著村里人戳她的脊梁骨,我一句話都不敢說。我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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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到這里,我的眼淚已經止不住了。我仿佛看到老實巴交的哥哥,在無數個深夜里,被這個秘密折磨得輾轉反側。信的后半段,提到了我。
“小振,哥這輩子,最對不起兩個人,一個是你嫂子,另一個,就是你。你還記得86年夏天,你嫂子跟你上山那件事嗎?我死之前,她才哭著跟我說了實話。她說,她一直覺得是我有問題,不是她。后來,她聽一個走方的老中醫說,我們家這種病,是祖上傳下來的,身上會帶記號,一般在腰上或者屁股上,有個月牙形的胎記。你小時候,媽幫你洗澡,你嫂子無意間看到過,你屁股上就有一個。那天,她快被媽逼瘋了,她說她當時就一個念頭,她要去證實一下。如果連你都有那個胎記,那就證明問題出在我們老俞家身上,不是她的錯。她在山上拉你褲子,不是想對你做啥,她就是想看一眼那個胎-記……她一個啥都不懂的農村女人,被逼到那個份上,她能有什么辦法?她就是想給自己找一條活路啊!她看完,就知道一切都是真的了。她沒把這事說出去,是因為我求她,我跪下求她給我留點臉,等我死了再說。小振,哥混蛋,哥對不起你,讓你背著這個疙瘩這么多年。下輩子,哥給你做牛做馬。求你,一定,一定要替我好好照顧你嫂子,她太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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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紙從我手中滑落,我整個人都癱在了地上。三十五年來,那個被我視為骯臟、羞恥、不可理喻的瞬間,背后竟然是這樣一個殘酷又悲涼的真相!那不是一次失控的侵犯,那是一個被逼到絕境的女人,一次笨拙、卑微、又鼓足了全部勇氣的求證!我想到她當時喃喃自語的“真的有……”,那不是滿足,那是找到了證據的絕望的解脫!而我,我這個自以為是的混蛋,就因為這個天大的誤會,怨恨了她半輩子,躲了她半輩子!
我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瘦小枯干的女人。她正看著我,滿是皺紋的臉上,淚水縱橫。她沒有為自己辯解一句,只是用一生中最美好的年華,守護了一個懦弱男人的尊嚴,也默默承受了所有的羞辱和誤解,包括來自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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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我哽咽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我爬起來,走到她面前,“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嫂子,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啊!”我嚎啕大哭,像個迷路多年的孩子。三十五年的羞恥、憤怒、隔閡,在這一刻轟然倒塌,化作了無邊無際的悔恨和心痛。
那片蟬鳴聒噪的草叢,那個悶熱潮濕的夏天,不再是我骯臟的秘密,而是我嫂子柳雪芳一生苦難的紀念碑。我哥走了,但他的信,終于讓我看清了人性的懦弱與偉大。我把嫂子接到了城里,給她買了新衣服,帶她去最好的醫院調理身體。鄰居們都說我有良心,孝順哥嫂。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這點補償,連她所受苦難的萬分之一都抵不上。人心,有時候比山里的石頭還硬;人心,有時候,卻又比蒲草還要軟。我只希望,在往后的日子里,我能讓我嫂子,過得暖一點,再暖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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