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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榆澤,對外經濟貿易大學講師
導語:在中原腹地,模塊化的“豎店”拔地而起,一部關乎愛恨情仇的劇集,從開機到殺青僅需七天。這背后,是一個預計在2027年突破千億規模的龐大產業,它正以驚人的效率,徹底重塑著內容生產的邏輯。
抵達聚美航空港豎屏電影基地時,是一個典型的北方秋日午后。
若不是門口“聚美”的巨大Logo,我很難將眼前這棟略顯沉寂的建筑,與一個市場規模已然比肩中國電影票房的龐大產業聯系起來。它曾是一座閑置的商場,如今,這里不再售賣商品,而是為無數手機屏幕輸送著源源不斷的視聽內容——一種可以被快速消費、精準推送,并最終流向像紅果短劇這類擁有超2億月活用戶的內容平臺,進而攪動整個數字文化版圖的“新物種”。
作為一名研究影視文化的青年學者,受邀到鄭州參加2025微短劇高質量發展大會。行前,我已熟讀報告里的驚人數據:近7億的用戶規模,50歲以上用戶占比近30%的破圈之勢,以及帶動超64萬人就業的巨大產業虹吸效應。但我更想知道,這些冰冷的數字背后,是怎樣火熱的生產現場?其誕生的物理空間,又是何種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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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視器旁,全神貫注的導演和劇組工作人員
穿過基地大廳,一種奇特的時空錯亂感撲面而來。左手邊,一個劇組正在“醫院病房”里拍攝生離死別;右手邊僅一墻之隔,另一組人馬則在奢華的宴會廳內推杯換盞,演繹著浮華的都市迷夢。樓上,還有“民國公館”和“法院”,不同的時空、迥異的人生被壓縮在1.7萬平方米的建筑內,一條短劇生產流水線正繁忙運轉。
“前店后廠”的流水線
“我們這兒每天接待八九個劇組,檔期排得滿滿當當,”基地的工作人員邊走邊介紹,“劇組最看重的就是效率,在這里,一天之內就能拍完豪門恩怨、職場逆襲、久病床前三種戲份。”據了解,現在鄭州有近1200家微短劇企業,從業人員超過5萬人。一位本地制片人告訴我,“劇組最看重的就是效率,在這里,他們不用轉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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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拍攝排期表將空間與時間精準切分,不同的劇組固定在“生產線”上
據了解,北京很多制作方都愿意來鄭州拍。“愿意來”其實是一筆清晰的經濟賬,微短劇高質量發展大會上鄭州市長給出的數據是:在鄭州拍攝,成本比一線城市低30%-40%,投資回報周期能縮短3-6個月。對于一個以“短、平、快”為生命線的行業,這幾乎是無法拒絕的理由。
穿梭其中,整個基地像一個巨大的“中央廚房”,將都市言情、家庭萌寶、年代劇等流行題材所需的場景,預制成一個個標準化的模塊,供劇組隨取隨用。
現場,一個布置成“展廳”的場景里,演員們正上演著一出氣氛緊張的拍賣會戲碼。而在這個商業氣息十足的影棚隔壁,又赫然闖入一間裝備完善的“醫院”,隨即看到的卻是另一個劇組正在拍攝的愛恨情仇。兩個“世界”的直線距離,不超過二十步。
今年以來,“搶場地、搶人手”已成鄭州的常態。這種井噴式的需求,催生了鄭州十幾個類似的拍攝基地,它們大多由閑置的廠房、園區、商場改造而成,共同構成了這座“豎店”。
而這種“前店后廠”的模式,也讓我開始重新思考微短劇的生產邏輯。傳統影視創作中,劇組為一部劇本耗費數月勘景、搭建的漫長流程,而現在編劇在構思階段便能清晰地知道有哪些成熟的場景可供調用,使得劇本能夠與拍攝環境無縫銜接,極大地提升了創作效率。這極大地縮短了從文本到影像的轉化周期,使得敘事更聚焦于情節的快速推進和人物關系的集中爆發,從而成為豎屏生態下高效傳播的關鍵。
從“噱頭”到“質感”的轉向?
“科班出身的創作者,要學會脫下孔乙己的長衫。”
在“主創者的思考”分論壇上,導演楊盛熙的這句話引發現場一陣騷動。他認為,微短劇的核心是靠情緒支撐的“重復節拍”,而非傳統影視追求的“人物弧光”。這個觀點立刻遭到了《一品布衣》總制片人余帥的反駁。他認為,恰恰是為重要角色做了“人物弧光”,才讓這部改編自數百萬字網文的爆款大獲成功。
這場辯論并非紙上談兵,它精準地指向了行業發展的岔路口。在經歷了爆發式增長后,觀眾的審美疲勞、日趨嚴格的政策監管,以及平臺間的激烈競爭,共同將微短劇推向了不得不轉型的關口——精品化。
答案,最終掌握在觀眾手中。流水線生產出的產品,終究要經過市場的檢驗。而平臺,作為連接創作者與海量觀眾最關鍵的橋梁,其價值取向和內容策略,正是對觀眾選擇的一種回應與引導。
一個顯著的信號是,以紅果短劇為代表的頭部平臺,正在用實際行動做出自己的選擇。作為近年來快速崛起的免費短劇觀看平臺,雖然擁有廣泛的用戶基礎和高用戶粘性,但它敏銳地捕捉到了觀眾審美疲勞的信號,意識到單純的“爽點”堆疊非長久之計,所以開始了引領行業風向的自我調整。
其推出的“果燃計劃”,通過投資扶持與精品推廣,系統性地鼓勵內容創新。計劃片單里,我們看到了聚焦改革開放女性創業的《弄潮》、根據真實案例改編的反詐題材《云端捕手》、以及與國家圖書館合作,展現文化傳承的《重回永樂大典》。這些作品顯然已經超越了簡單的“重復節拍”,開始在“人物弧光”和現實關照上進行深度探索。
更有意思的是,抖音集團層面推出的“萬象短劇”計劃,首期就聚焦非遺民俗。當微短劇開始講述永春白鶴拳、大運河號子、古畫修復(《墨韻新生》)的故事,它就不再僅僅是“霸總”的消遣品,而開始成為一種承載文化價值的新媒介。這種“微短劇+”的跨界融合,正是行業從消費品向文化載體轉型的關鍵一步。
這種自上而下的精品化導向,正像一股“活水”,注入鄭州這些高效的生產基地中。它意味著,那條略顯粗放的流水線,正在被要求生產出更精致、更多元的產品。或許,這正是一個行業“成人禮”的標志。
狂熱、陰影與新秩序
“一把歲數,還能在家門口演戲,這好事上哪找!”72歲的新鄭農民李大爺放下鋤頭、換上戲服成為特約演員的故事在“豎店”打動了我。
一個產業的崛起,最終是由無數個鮮活的個體故事構成的。如今,有近4萬名從業者像李大爺一樣,匯聚在鄭州,形成了一個龐大的生態系統。“十分鐘找齊燈光組,一小時調撥百套戲服”的集群效應,讓這座城市擁有了無可比擬的優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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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燈光、攝影……一個微短劇劇組通常由幾十人構成,各司其職,緊密協作。
“今年以來,各個劇組‘搶場地、搶人手’已成常態。”一位制片人的感慨,點明了鄭州作為“豎店”的產業集聚效應。政府的強力推動、低于一線城市的制作成本,以及“一小時調撥百套戲服”的集群效應,共同構成了鄭州微短劇產業的“硬基礎設施”。
然而,任何一個野蠻生長的生態,都必然伴隨著陰影。盜版,正是懸在所有創作者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據測算,盜版導致的潛在產值損失高達數百億,它像一個巨大的“影子工廠”,無情地侵蝕著正版收益。
在這場生態的攻防戰中,平臺的角色再次凸顯。據了解,紅果短劇已投入數百人的專項團隊,對維權“不設上限”,進行全網盜版監控與打擊。這種高調的“零容忍”姿態,看似增加了短期成本,實則是為了維護整個生態的長期健康。當頭部平臺開始致力于構建公平的規則、保護創作者的權益,為生態建立免疫系統時,這個行業才算真正從草莽走向規范,從短期投機走向長期主義。
離開鄭州時,高鐵正穿過廣袤的華北平原。我在想,我們今天所討論的微短劇,或許在數年后會呈現出完全不同的形態。但鄭州此刻正在發生的一切,卻有著更為深遠的意義。它不僅是一個產業的淘金熱,更是一座城市與一個新興媒介形態的深度融合。
在這座古老中原城市之上,一個充滿活力的數字內容生態已經成型。它的未來,取決于能否在這條高效的流水線上,生產出更多值得被銘記的故事,涌現出更多平臺方所期待的、能與時代脈搏同頻共振的“新大眾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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