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一只貓頭鷹

如果我是一只貓頭鷹

黎荔

我棲在這棵老槐樹的虬枝上，看著最后一抹酡紅的夕暉沉入西山背后。我的世界，便是在這光與暗交割的時刻，真正蘇醒。我的羽毛是夜色織就的，故而人類總將我與不祥牽連。他們叫我“逐魂之鳥”，叫我“報喪之鳥”，這實在是我背負了千古的、沉重的冤屈。

人們說我梟鳴不祥，聽見了便要吐三口唾沫，或翻轉鞋底，以禳解災禍。我懂得這嫌惡，由來已久了。那還是春秋時代的舊事，在某位君王的殿宇之上，我的一位先祖曾立于檐角。它看見瓊漿玉液，也聽見靡靡之音，它不過是如我一般，發出一聲預警的啼叫，對那嗜酒的帝王發出怪笑，便被看作亡國的讖語。整個王朝傾覆的罪孽，要由一個無聲的飛羽之族承擔。他們說：“梟鳴則禍至。”這何等荒謬！我的鳴叫，本是求偶的歡歌，或是劃定疆界的宣言，在他們充滿恐懼的心里，竟成了詛咒的符咒。自那時起，我便成了盤旋在歷史陰影里的不潔之鳥，我的啼叫，總被認作是饑荒、戰亂的先聲。

可我并非有意如此。我的聲音，生來便是這般沙啞、凄厲，像鈍刀劃過陶器。它劃破這沉靜的夜，不過是問詢，是呼喚，是與這無垠的黑暗一種必要的交談。而人們總愛在聲音里聽出他們自己的恐懼。他們用朱砂在桃木上畫下我的形貌，用以驅邪，又將我的圖像鑄在彝器上，鎮守地宮幽秘。我于是明白，極致的厭惡與極致的敬畏，原是一體兩面，都源于那不可知的、巨大的神秘。我也曾飛越愛琴海上空的月光，聽見雅典娜神殿里哲人的辯論。在那里，我族被奉為智慧的象征，只因我們總在黑暗中睜大雙眼，冷靜地審視一切。那是一種洞悉幽微的智慧，與光明下的喧嘩辯論截然不同。可這智慧的榮光，終究未能東傳。

我的翅羽是軟的，邊緣生著細密的絨，飛起來便消弭了聲音。我巡行于我的疆土——那廢棄的祠廟，那荒蕪的墳冢，那月光下泛著白霜的田壟。我的眼，這兩潭轉動自如的深潭，能看見田鼠在厚土下的蠢動，也能看見磷火在殘碑間的明滅。我俯沖下去，像一片飄落的黑云，爪下是溫熱而微弱的掙扎。這是我的生存，潔凈而殘忍，與那在日光下爭食的雀鳥并無不同。但他們被寫入詩篇，我的行徑，卻只配出現在巫覡的咒語里。

我曾見過許多。見過咸陽道上，阿房宮的火焰將半邊天燒成赤紅，那焦糊的氣味里，混雜著多少帝王的雄心與庶民的哀哭。我也見過嵇康在刑場上彈奏《廣陵散》，那琴音的余韻散入晚風，比我的鳴叫還要凄絕。那時我便想，人的吉兇，何嘗系于一只鳥的啼鳴？他們的城郭自己傾頹，他們的王朝自己腐朽，卻總要尋一個我們這樣的夜行精怪來承擔罪過。這實在是千古的冤案，而我們也懶得申辯了。

人類總以為我的出現，帶著一種判決的意味。也許因為，我總蹲踞在那根最是虬曲、最是枯槁的枝椏上，仿佛那枝干便是我與這沉睡的世界之間，唯一的一條鐵律。我的形體，融在愈發厚重的暮色里，幾乎成了一團更濃的、更有分量的黑暗。唯有那兩顆圓睜著的眼，是兩盞小小的黃澄澄的燈籠，燃著冰冷而熾烈的光，一眨不眨地釘著這片混沌的大地。那光里，沒有溫情，沒有憐憫，倒像是一位遠古的史官，在秉燭查閱一冊寫滿了謊言的、塵封的編年史。

今夜，我又飛臨一座人類的村莊。我并不啼叫，只怕那聲音，又被誤解為命運的讖語。我也不想與人類相遇，只怕他們抬起頭，看見了我，目光中便充滿了驚惶，怕我這不速之客，將為他們帶來不測的運數。不要說親眼見到，絕大多數人類，甚至見到“貓頭鷹”三個字，身上便會驟然生起一陣冷颼颼的生理反應，眼前出現的是我那幅勘破生死的怪異面孔。唉，人啊，你們總將自身的命運寄托于外物的征兆。王朝的衰敗，是源于內部的蛀空，與一只鳥何干？個人的沉浮，是時運不濟或能力不足，又豈是我的鳴叫所能左右？我們生于夜，忠于夜，不過是這天地間本分的存在。你們歌頌光明，便要將一切屬于暗夜的生靈都打入另冊么？

風起了，帶著深秋的寒冽。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人類的村莊，展翅融入更深的黑暗里。我的狩獵場需要我，那是一片更講求真實、沒有虛妄寄托的天地。生與死，在那里簡單分明，不像在人的世界里，纏繞著那么多復雜而無用的寓意。秋風掀起我凌亂的羽毛，寒冬即將來臨。

我繼續我的飛行，我的領域是整片無垠的夜空。人類的愛憎與附會，于我，不過是掠過耳畔的一陣風聲。夜更深了，風里有潮濕的土腥氣。我微微轉動頭顱，幾乎是一個完整的圓周，這姿態在人類看來，想必又是詭異可怖的。他們不知，這正是我們贈與這世界的、最完整的審視。我望見遠山的輪廓，像伏獸的脊梁；我聽見溪流的私語，訴說著亙古的秘密。

穿過夜晚透明的云霧，我從山頂上傳來了一聲長長的嗥叫。清者自清，這便是我，一只貓頭鷹，于千古誤解中，唯一的、孤傲的態度。我便是那黑夜的本身，不祈求理解，亦不回避詛咒。反正再過三千年，還會有新的文明在廢墟上把我釘上新的十字架。而我永遠只是只貓頭鷹，需要更鋒利的爪子和更沉默的瞳孔，刮擦著爪間這只還在抽搐的倉鼠。就讓他們去說吧，我自有我的王國，與我的驕傲。

人類，當我用哀怨的叫聲填充了，山上一座廢棄舊居四周的黑暗。你，敢孤身一人前來嗎？我的長唳穿透荒茫，卻無物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