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秋,董高澹揣著調令回到穎水縣時,滿心都是中年還鄉的復雜滋味。
三十八歲,在鄉鎮兜轉了十幾年,終于能回到縣農業局,算是個不錯的落腳。
手續辦得順利,直到在縣委大院門口,碰見多年前的老同事。
寒暄間,對方壓低聲音,帶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告訴他:“新任的組織部長,姓韓,叫韓可馨。
上月剛上任,雷厲風行得很?!倍咤V挥X得耳邊嗡的一聲,周遭嘈雜的人聲車鳴瞬間褪去,只剩下那個刻在心底的名字,和十六年前省城火車站外,那個冰冷刺骨的雨夜。
他當年為了一個模糊的前程,近乎懦弱地不告而別,將那個叫韓可馨的姑娘獨自留在了滂沱大雨和無盡的質問里。
如今,她竟成了掌管全縣干部升遷調動的組織部長?而自己,恰好在此時調回,命運這雙翻云覆雨的手,未免太過諷刺。
他捏著調令的指節微微發白,心頭那點還鄉的暖意,霎時被一場跨越十六年風霜、猝不及防的重逢,凍成了冰碴。
他知道,有些債,躲不過去了。
![]()
01
穎水縣的秋天,總帶著股洗不凈的塵土味,混著路旁法桐開始枯卷的葉子氣息。
董高澹提著簡單的行李,站在略顯陳舊的縣農業局辦公樓前。
樓是七八十年代的樣式,灰撲撲的水泥墻面,爬山虎枯了大半,蔫蔫地掛著。
局里人事科的老陳熱情地幫他辦手續,絮叨著這些年縣里的變化。
董高澹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掠過窗外熟悉的街道,試圖尋找記憶里那個青春鮮活的縣城的影子,找到的卻多是陌生與陳舊。
“咱們局里現在也缺骨干,你回來正好?!崩详愡f過茶杯,壓低了些聲音,“不過,最近風向有點緊,組織部那邊卡得嚴。
尤其是新來的韓部長,那眼睛,厲害?!?聽到“韓部長”三個字,董高澹端杯的手幾不可察地一頓,滾燙的茶水濺出幾滴,落在手背上。
他含混地應了一聲,喉頭發緊。
老陳并未察覺,繼續說著些無關緊要的閑話。
手續辦妥,他被臨時安排在局辦公室隔壁的一間小屋里,算是落腳。
屋子狹小,一張木板床,一張舊辦公桌,漆面斑駁。
放下行李,他坐在床邊,有些茫然。
窗外天色漸暗,遠處傳來收攤小販零星的吆喝。
十六年前的雨聲,仿佛穿透時光,再次清晰地敲打在他的耳膜上。
那是在省城,他拿到去往南方某市“學習鍛煉”的通知,實則是當時一位賞識他的領導給的跳板機會。
他狂喜,又惶恐。
韓可馨那時剛在縣里中學安定下來,眼里全是對兩人未來的憧憬。
他怎么開口?說他要走,歸期不定,前途未卜?年輕時的懦弱和自私,像藤蔓一樣纏緊了他。
最終,他選擇了最糟糕的方式:留下一封語焉不詳的信,在清晨悄然登上了南下的列車。
后來聽說,她追到了省城火車站,在秋雨里等了一整天。
夜幕完全降臨,小屋里沒開燈,只有窗外路燈透進來的昏黃光暈。
董高澹抹了把臉,掌心潮濕。
重逢尚未發生,但那股沉重的、混合著愧疚與不安的預兆,已沉甸甸地壓在了心頭。
他不知道,明天,或者后天,將以何種方式,面對那雙他曾不敢直視的眼睛。
02
組織部談話安排在一周后。
這一周,董高澹在農業局熟悉情況,盡量低調。
新任局長宋建強五十多歲,面龐圓潤,見人總是帶笑,說話滴水不漏。
他對董高澹的回來表示了例行公事的歡迎,拍拍他的肩膀:“小董啊,在基層鍛煉了這么多年,經驗豐富,先在局里熟悉熟悉,工作嘛,不急?!?這話聽起來體貼,卻讓董高澹心里更沒底。
他能感覺到周圍同事好奇或探究的目光,關于他和新任組織部長的舊聞,恐怕已在某些小圈子里悄然流傳。
談話那天,秋陽正好,但縣委組織部所在的樓道卻顯得格外幽深安靜。
墻上的標語嶄新,帶著股不容置疑的嚴肅氣息。
他在走廊長椅上等了將近半小時,才被一位表情刻板的女干事叫進辦公室。
門開的瞬間,他呼吸一窒。
辦公室寬敞整潔,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地板上劃出一道道光柵。
寬大的辦公桌后,坐著韓可馨。
她穿著一身合體的深灰色女式西裝套裙,頭發挽成一絲不茍的發髻,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修長的脖頸。
臉上化著淡而精致的妝,神色平靜無波,正低頭看著一份文件。
時間似乎格外優待她,十六年光陰褪去了少女的圓潤,雕琢出更為清晰冷冽的輪廓,只有眼角極細微的紋路,顯露出歲月的痕跡。
“董高澹同志,請坐?!彼痤^,目光掃過來,像兩枚冰冷的黑玉,公事公辦,沒有任何多余的情緒。
那聲音也變了,褪去了記憶里的柔潤,變得清晰、平穩、略帶硬度。
董高澹依言坐下,喉頭發干,準備好的說辭忘得一干二凈。
談話內容極其常規,無非是詢問他在鄉鎮的工作經歷、專業特長、對回縣工作的想法。
韓可馨問得細致,卻不帶任何個人色彩,仿佛只是在審查一份再普通不過的干部檔案。
她的手指偶爾輕輕點著桌面,或翻動面前的紙張。
董高澹努力集中精神回答,目光卻不受控制地落到她手邊那個厚厚的牛皮紙檔案袋上。
袋口微微敞開,他能看見里面最上面一份,正是他自己的調動申請表。
檔案袋邊緣有一處明顯的、不規則的泛黃折痕,陳舊的顏色與嶄新的紙張格格不入。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那折痕的形狀……異常熟悉。
韓可馨似乎察覺了他的走神,指尖無意識地落在那道折痕上,輕輕摩挲了一下,動作細微得幾乎看不見,隨即停下,抬起眼,目光銳利如刀:“董高澹同志,對我剛才的問題,有什么疑問嗎?” 董高澹猛地回神,后背驚出一層薄汗。
![]()
03
談話結束后,董高澹被正式分配到農業局下屬的農業技術推廣站,掛了個副站長的閑職,并無具體分管工作。
推廣站在辦公樓后院一棟更舊的小樓里,人不多,氣氛松散。
日子似乎平靜下來,韓可馨再未直接出現過,關于組織部長的種種傳聞卻不時飄進耳朵:鐵面無私,手腕強硬,上任后已調整了好幾個崗位。
董高澹強迫自己不去多想,每日按時上下班,翻看些過時的農業技術資料,幫站里處理些雜事。
一周后的下午,站長讓他去局檔案室找一份多年前的土壤普查報告。
檔案室在地下室,光線昏暗,空氣里彌漫著舊紙張和灰塵的味道。
管理員是個快退休的老頭,正戴著老花鏡打瞌睡。
董高澹自己按索引尋找,在角落一排標著“專項項目補貼(1988-1995)”的鐵柜前,他停下了。
鬼使神差地,他抽出了一本厚厚的登記冊,隨手翻到中間。
泛黃的紙張上,藍色復寫紙的字跡已有些模糊。
他的目光掠過一行行項目名稱和金額,忽然停住了。
“縣國營紅星養雞場,技術升級及疫病防控專項補貼,1992年8月,人民幣壹拾伍萬元整?!?金額不小。
他依稀記得,紅星養雞場在縣北邊,規模中等,效益一直平平,九十年代初似乎紅火過一陣,后來就沉寂了。
他繼續往后翻,又在1993年、1994年看到了類似的補貼記錄,名目略有不同,金額都在十萬元以上。
而同期,其他一些鄉鎮的養殖場、種植園,補貼金額大多只有幾萬,甚至幾千。
心里升起一絲異樣。
他合上冊子,放回原處,沒驚動管理員。
晚上回到那間小屋,他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上昏黃的電燈泡,腦子里反復出現那些數字和“紅星養雞場”幾個字。
也許只是正常扶持?也許有什么特殊原因?正胡思亂想,床頭的舊電話突然尖銳地響起來,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
他嚇了一跳,遲疑地拿起聽筒。
“喂?”
電話那頭沒有聲音,只有粗重的、似乎經過處理的呼吸聲,一下,又一下。
幾秒鐘后,一個低沉嘶啞、完全辨不出男女和年齡的嗓音傳來,語速很慢,帶著冰冷的警告意味:“董高?!h里的事,水深。
不該看的別看,不該想的別想。
管好你自己,別——多——管——閑——事?!?咔噠一聲,電話掛斷,只剩忙音。
董高澹握著聽筒,僵在原地,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上頭頂。
窗外,夜色濃重如墨。
04
縣委組織部部長辦公室的燈,常常亮到深夜。
韓可馨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臉上露出淡淡的疲憊。
寬大的辦公桌上文件堆積如山,她卻伸手拉開了右手邊最下方的抽屜。
里面沒有文件,只靜靜躺著一個老舊的紅絨布面盒子。
她打開盒子,里面是一張過了塑的彩色照片,邊角已經磨損。
照片上是兩個年輕人,站在開滿油菜花的田埂上,女孩笑得眼睛彎彎,男孩摟著她的肩,一臉燦爛。
那是二十歲的韓可馨和二十二歲的董高澹。
照片背面,用藍色墨水寫著:“1981年春,永遠在一起?!?字跡已有些褪色。
韓可馨凝視著照片,指尖拂過那個笑得沒心沒肺的年輕男孩的臉,嘴角慢慢扯起一個弧度,卻是冰冷的、帶著無盡嘲諷的冷笑。
永遠?多么輕飄飄又可笑的兩個字。
她“啪”地一聲合上盒子,塞回抽屜,仿佛那是什么燙手的東西。
就在這時,辦公室門被輕輕敲響。
進來的是組織部副部長朱珊,她四十出頭,短發利落,是韓可馨從市里帶過來的心腹,辦事穩妥,話不多。
“部長,您要的關于紅星養雞場近五年財務狀況及項目審計的初步調閱報告?!敝焐簩⒁环莶缓竦奈募旁谧郎希Z氣平靜,“表面賬目問題不大,但幾筆專項補貼的流向和使用效率存疑,原始憑證有缺失。
另外,場長王大奎和縣里幾位老領導,走動比較頻繁?!?韓可馨拿起報告,快速翻看,目光銳利。
看到某一頁時,她的手指頓住了。
那是一份補貼發放表的復印件,經辦人簽名處,有一個她并不陌生、甚至曾十分親近的姓氏縮寫。
她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一片決然的冰寒。
她拿起筆,在報告空白處,力透紙背地寫下兩個字:“徹查”。
墨水飽滿,筆畫凌厲。
然而,筆尖懸停片刻,她忽然又像是被什么刺痛了一般,手腕一抖,用力將那兩個剛寫好的字狠狠涂黑,直到變成一團猙獰的墨跡,幾乎要劃破紙張。
朱珊靜靜站在一旁,目光低垂,仿佛什么也沒看見。
她知道一些舊事,但從不探問。
韓可馨將報告扔到一邊,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冷肅:“先放一放。
最近干部考核要緊?!?/p>
![]()
05
匿名電話的警告讓董高澹惴惴不安了好幾天,但生活似乎又恢復了表面的平靜。
他不敢再貿然去檔案室,那些關于養雞場補貼的疑問卻像根刺扎在心里。
他想起一個人——張安邦,他剛參加工作時在農業局的老股長,也是他事實上的恩師。
張老為人正直,業務精湛,前幾年退休了。
或許,他能知道些過去的事情。
周末,董高澹提著兩瓶酒和一點水果,敲開了張安邦家的門。
老領導住在城東一個安靜的老干部家屬院,房子不大,收拾得干凈整潔。
張安邦見到他,很是高興,拉著他喝茶聊天。
寒暄過后,董高澹猶豫再三,還是試探著提起了紅星養雞場,問起早年那些補貼的事。
張安邦臉上的笑容淡了些,端起茶杯慢慢啜飲,目光變得有些悠遠。
“紅星養雞場啊……那是當年縣里樹的一個典型,投了不少錢。
場長王大奎,是個能人,但也……是個‘場面人’。” 他話說得含蓄。
聊著聊著,話題不知怎的轉到了人事變動上。
董高澹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張老,我這次回來……見到韓可馨了?!?張安邦端著茶杯的手停在半空,看了他一眼,長長地嘆了口氣。
“我就猜,你遲早得知道。
小韓那孩子……不容易。” 他放下茶杯,聲音壓低了些,“你當年一聲不吭走了,留下她一個人。
你以為她只是傷心?你走之后沒多久,她為了能調動工作,離你近點,或者至少打聽你的消息,四處奔走,求人,碰了多少釘子。
后來不知怎的,還被人傳閑話,說她……作風有問題,跟某個有家室的領導不清不楚,就因為她去找人家問過調動政策。
那陣子,她在縣里幾乎待不下去,風言風語能殺人。”
董高澹如遭雷擊,臉色瞬間慘白。
他從來不知道這些!他以為他的離開只是傷了一個姑娘的心,卻沒想到將她推入了那樣的絕境和污名之中。
“后來呢?”他聲音干澀。
“后來?”張安邦搖搖頭,“后來她就變了。
咬著牙,愣是憑本事考去了市里,從最基層的辦事員做起,聽說吃了很多苦,性子也越來越冷,越來越硬。
再后來,就是你知道的,能力強,作風硬,一步步上來,殺了個回馬槍,成了組織部長?!?老人看著董高澹,目光復雜,“小董啊,有些錯,犯了,可能就是一輩子。
小韓心里那根刺,埋了十幾年,早就長進肉里,變成骨頭了。
你現在回來……唉,自求多福吧?!?董高澹失魂落魄地離開張安邦家,秋風吹在臉上,刀割一般疼。
原來,他欠下的,遠不止一場雨中的離別。
06
從張安邦家回來后的幾天,董高澹過得渾渾噩噩。
恩師的話像重錘砸在他心上,當年自己的懦弱與逃避,竟給韓可馨帶來了如此深重的災難。
愧疚、悔恨、無地自容的情緒幾乎要將他淹沒。
他甚至不敢再想象韓可馨如今是用怎樣的眼光看他——一個卑鄙的逃兵,一個間接的加害者。
然而,沒等他從這沉重的情緒中掙扎出來,一紙調令毫無征兆地落在了他的辦公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