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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歡張太太這個稱謂,那是七年的婚姻為她劃下的一世牢籠。
配圖 | 《人世間》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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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我喜歡抱著外婆的腳睡覺,那是一雙裹得很小很尖的腳,每個腳趾上都長了厚厚的老繭,只有大腳趾是正常的形狀,其余四根腳趾都深深陷在腳掌里。
我想,外婆整天踩著腳趾頭走路,肯定會很疼,便琢磨著怎么幫她把腳趾頭掰出來。每每這樣外婆總笑我:傻孩子,骨頭都變形了,怎么還能長回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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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我出生起,外婆就住在我家,以至于我從未想過,外婆之前還有自己的家。
直到小學四年級時,表哥突然來了我家,我才知道自己原來還有親外公,也有個親舅舅。
外婆是在19歲那年結婚的,她和外公,是典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訂婚前沒有見過面。媒人是外婆的親姨媽,也是外公的遠房表嬸。
媒人告訴外婆,外公是家里的老大,雖然平時不大愛說話,但是踏實能干,是個有出息的人,嫁給他肯定能過上好日子。
外公彼時只是個A村沒見過世面的農村毛頭小子,家里往上數三代,都是地道的貧農出身,下面又有兩個弟弟妹妹等著吃飯,除了幾畝薄田,沒啥旁的能拿得出手的物件了。但是媒人仍然篤定,此人命格不凡,今后定有作為,最終說服自己的姐姐姐夫把女兒嫁給了他。
和外公成婚后,外婆生下了一兒一女。外公心氣高,有頭腦,不甘做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婚后不久就獨自去了省城闖蕩,留外婆在家侍奉公婆、照看子女,外婆的小日子過得和大多數農村婦女一樣波瀾不驚。
媒人的眼光的確獨到,外公很快在省城立住了腳,憑借一己之力跳出了農門。
但有一點,媒人還是看走了眼,這個毛頭小子在稍微有點出息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拋妻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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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到了省城后,有次外公去理發,遇到了一個溫柔體貼的發廊妹,此人還恰巧與外婆同名。外公經常光顧她的生意,一來二去兩個人就好上了。
有了這位自由戀愛的“愛人”后,外公愈發感覺到自己的婚姻可悲,兩年沒回家的他,專程回家提出了離婚。
在那個年代,離婚并不多見,尤其是在偏遠鄉村,說是爆炸性新聞也不過分。
面對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數,我想外婆應該是手足無措的,不知道有多少時刻在背過身悄悄抹淚。幸而,外公的父母,也就是她的公公婆婆站出來極力反對,堅決不同意外公把新歡領進門,并且以斷絕關系來維護外婆的地位。
“兒媳婦沒啥錯處,你非要離的話,就自己走吧,孩子我們養,你走了也再別進這個家門。”最后,外公的父親抽著煙說了一句,結束了雙方的談話。
可最終的結果是,在母親三歲這年,外公還是和外婆離了婚,并且帶走了六歲的舅舅,和他口中那個愛人一起去了省城生活,從此音訊渺茫。
外公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外婆一生沒有再嫁,外公的弟弟妹妹始終把她當作長嫂看待,村里的老人對她的稱呼始終是“張太太”。
我不喜歡張太太這個稱謂,那是七年的婚姻為她劃下的一世牢籠。
她在婚姻中生兒育女盡心盡力,到頭來卻不得不承擔與親兒生離的巨大苦楚,頂著這個張太太的名號走完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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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目不識丁的外婆,面對突然變心的丈夫,是怎樣獨自頂著閑言碎語,一個人拉扯著女兒長大,熬過了所有人生中的苦難。
可我知道,外婆時常在夜里悄悄流淚,她把悲傷深埋于黑夜,從不在人前顯露。
有次半夜,我起來上廁所,看到外婆坐在床邊發愣,像靈魂出竅般一動不動。
我湊過去看,發現她正握著一張一寸的黑白照片出神,照片上是個看上去只有幾個月大的孩子。照片沒有塑封,外婆的手因為常年干農活很粗糙,已將它摩挲得不成樣子。
“姥姥,這個小孩是誰呀,長得還挺胖?”我好奇地問。
“你不認識,趕緊睡吧!”外婆回答我。
照片里的孩子是外婆的兒子,我的親舅舅,那是他的百天照,外婆將它放在床頭柜的小匣子里,我偷偷打開過,里面除了舅舅小時候的幾張黑白照片外,還放著一對鴛鴦并蒂蓮的繡花枕套,那是外婆在得知舅舅結婚時,親手給他繡的禮物,外婆的繡工極好,繡什么都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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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種秋收,對以種田為生的莊稼人來說都是大事,樣樣都馬虎不得。因而,在農村的小學,除了寒暑假,還有春忙假和秋忙假。
顧名思義,這兩個假主要是用來幫家里干活的,老師不會布置什么作業,他們也要回去干活。
1997年,我讀小學四年級。
秋忙假中的一個下午,我跟著外婆去地里翻土撿花生。
花生地是大人們先去收完了的,到了秋天,原本翠綠的花生秧開始變得有些焦黃,這說明花生底下的果已經成熟了。大人們掄起釘耙,照著花生根系使勁一挖再順勢一提,然后彎下腰一逮,一簇花生苗就被拎了上來,最后把花生秧輕甩抖落泥土,米黃色的花生果就一個個顯現了出來。
如果還想偷個懶,可以用耕牛拉著手扶車犁出花生根系,只是這樣做會在地里遺落更多果實,大家還是愿意一窩一窩地挖。
但只挖一遍是不行的,如果有些花生果的根莖不夠堅韌,或者土地不夠松軟,又或是大人那一釘耙沒有恰到好處挖到主根,提的時候手上力道不夠,就少不了有些深埋在土里的“漏網之魚”。剩下就是留給村里老人和小孩的福利了,他們用小釘耙把秋收后的花生地再淺翻一遍,把第一遍漏掉的花生一顆顆找出來,可以賣掉換點零花錢。
重復勞動對一個小學生的吸引力顯然是不能持續的,但我還是很愿意跟著來田里撿花生。
因為除了逗螞蟻逮螞蚱之外,還可以時不時用小釘耙纏著小草玩。當我逮到第三只螞蚱的時候,外婆的竹籃里已經撿到大半筐花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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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著遠方火紅火紅的夕陽發呆時,有個人影急匆匆朝我們跑過來。
“大娘,別干活了,快回家吧,向東回來啦!”那人邊跑邊喊。
我抬頭一看,氣喘吁吁跑過來的人是小表舅。小表舅是小外公的兒子,小外公是外婆的弟弟,他家有四個兒子,所以我有四個表舅。
“是小軍啊,你慢點跑。”外婆站起身囑咐他,“你說誰來了?”
“向東,思民大哥的兒子!”小表舅看著外婆,語氣有些激動。
向東這個名字我一次也沒聽過。但是思民我太熟悉了,那是個外婆在夜里念過無數次的名字,是我舅舅的名字。
外婆愣了幾秒,竹籃和釘耙也顧不上拿,一雙小腳竟然顫顫巍巍地在我前面跑回了家。
我無法描述她第一次看到表哥時的狀態,我也無法想象,一個年近古稀幾十年沒看到兒子的老人,第一次見到孫子時是什么心情。
“奶,我爸派我回來探親,過來看看您!”16歲的表哥白白凈凈,說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跟我見過的所有村里的孩子都不一樣,他還帶了很多我從來沒見過的點心。
外婆打量著他的臉,然后抱住他流出了眼淚。
“奶,我爸說現在工作忙回來不了,等2000年他就會回來。”表哥笑著說。
“原來花生是長在地底下的啊,我以為長在樹上!”
“以后我再見到我們班女同學,就可以跟她說,瞅你長得跟棉花一樣白!”
表哥在我家住了半個月左右,作為城里孩子,他對農村的一切都饒有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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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暑假,父親帶我進城探親。
這是我長到十歲,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進城,此前,我去的最遠的地方就是離家3公里外的鎮上。
“妮兒,你到了你舅家,問他要幾張照片,我還不知道他現在長啥樣呢。”出發前,外婆悄悄叮囑我。
“知道啦。”我回答說。
從前車馬慢,現在只要一個半小時就能到達的地方,我和父親花了大半天。我們先是步行1個小時到鎮上,再坐四個多小時的大巴車,最后終于到了省城。
省城真大,大得讓人分不清東南西北。雖然表哥之前有留下地址,但一進城我們還是繞暈了頭。
父親找了一個看起來很好說話的路邊修鞋師傅問路。
“師傅,請問人民路怎么走?”父親一邊說,一邊滿臉堆笑地遞過一支煙。
修鞋師傅接過煙,慢悠悠地把煙別在耳朵后。
“你這包里背的是什么?”他沒有回答問題,而是指著父親的布包詢問。
父親帶了兩包自家種的農產品,背上背著的是花甜瓜,手里提著的是大蒜。
“給親戚帶的一點土貨,您嘗嘗。”父親趕緊解開包,把甜瓜和大蒜各給他拿了點。
“這瓜可真新鮮!”師傅一拳把甜瓜砸開,邊啃邊感慨,然后隨手指了一個方向給我們,父親便千恩萬謝地帶著我去了。
然而那個方向根本不是人民路,我走得又累又渴,兩條腿跟灌了鉛一樣,再也不能挪動一步,父親也熱得滿頭大汗,他點了一支煙來回踱步,忽而像是下定決心一樣,帶我去了另外一個地址。
那里他之前跟表舅進城打工的時候去過一次,還記得路。
那是外公家。
我見到了外公和他的第二任妻子,那是我跟他們唯一的一次見面。
外公看起來高高瘦瘦的,陰沉著臉,待我也并不親切,像是我打碎過他家窗戶一樣。反倒是那個女人很熱情地接待了我們,把冰箱里的水果拿出來削了皮給我吃。
原來這就是外公,真可惡,我一點也不喜歡他。我心里暗暗想。
父親說明了來意,又稍坐了一會,外公就讓那個女人帶著我們去舅舅家。
穿過大概兩條街,那個女人指著靠街的一棟樓說,就是這里了,你們自己過去吧,我就不去了。
我在舅舅家住了一周。舅舅是個很嚴肅的人,有次因為表哥和舅媽沒有給家里的小狗洗澡,他就狠狠發了一通火。我害怕極了,要照片的事情總是到了嘴邊就不敢開口。
一直到返程回去,我都沒敢說出要照片的話。我并沒有意識到舅舅的照片對外婆的重要性,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也沒有把這件事告訴父親和表哥他們。
這次要不到也沒什么吧,以后我們還會來的,再說舅舅不是2000年要回老家嗎,直接見他本人不是更好。我這么想著,心安理得地為自己的膽小開脫著。
一路顛簸著回了家,因為暈車,一路上我吐得七葷八素,到家就只能吐些水出來了。
外婆心疼地給我拍著背,并沒有提起照片的事情。過了幾天她問起,我撒謊說忘記問舅舅了。外婆一句責怪的話也沒說,后來,她也再沒提過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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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禧年終于到了。
從得知舅舅2000年要回來的消息,外婆便在希望中日復一日地等了三年。
到了年底,她一遍遍地把家里里里外外打掃得一塵不染。她怕舅舅一家是城里人回來住不慣,親手做了全新的被褥枕套,連茶杯桌椅也都換成了嶄新的,整日里望眼欲穿地盼著兒子回來。
舅舅最終沒有回來,我至今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
外婆的等待落了空,千禧年的大年三十,一家人過得索然無味。
2001年,外婆一向硬朗的身體突然每況愈下。
有一回,外婆和村里的田奶奶同去鎮上守禮拜。田奶奶先回來捎了口信,說外婆累了走不動道,讓我們過去接。我和弟弟趕緊推著木板車著急忙慌往鎮上趕,走了大約二十分鐘,遠遠望見外婆坐在一棵梧桐樹下休息,我至今仍清晰地記得樹上啁哳的鳥語聲。
扶外婆坐上木板車,弟弟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外婆顯得格外高興,感嘆孩子們都長大了,可以接她回家啦。
外婆病了,父親帶外婆去縣醫院檢查,已經是肺癌晚期了。
外婆對此好像早有預判,她說73歲這個坎本來就很難邁過去。在民間,“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的說法流傳甚廣,村里的老人更是深信不疑。
從醫院回來后,外婆堅持要回A村。母親勸說無效,只得帶她回A村照顧。
老家有個說法,如果一個母親在出嫁的女兒家去世,會被視為不吉利的征兆,會給女兒家帶來厄運。大人們雖然對這個事情諱莫如深,但是都明白外婆的意思,她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不想給女兒添任何麻煩。
隔了一陣子,外婆的身體突然轉好了,母親就帶她又回到了我家。中間聽父親說,外婆有時候病糊涂不認識人了。
“姥姥,你還認識我嗎?”放學看到外婆在家,我趕緊湊過去問她。
“傻孩子,我怎么會不認識你呢。”看到我來了,原本在床上躺著的外婆連忙坐起來,又拿起旁邊的拐杖沿著床邊走了幾步,然后高興地說,“你看,我都能走路了。”
我的淚水噴涌而出,我只知道外婆生病了,卻不知道癌癥和晚期這兩個詞連接起來意味著什么,更不知道她甚至已經病得一度連路都走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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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在我家住了整整二十年,村里人早把她當成村里的一員。
在她生病期間,每家每戶都提著雞蛋來探望,外婆看上去很高興,精神頭也不錯,我那時候不知道,原來這就是所謂回光返照。
“妮兒啊,聽說城里的大樓很高很高,我爬不上去怎么辦,那還怎么去找你舅舅呢?”外婆念叨著。
我聽后鼻子酸痛,卻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母親往省城發了電報,舅舅寄了一千塊錢,人卻依然沒有回來。
外婆的病情轉危后,母親又帶著外婆回了A村,在那個她們娘倆相依為命的家里,外婆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
我再次見到外婆時,她已經躺在了一口漆黑的棺木里了,她像是睡著了一樣,外面的一切都與她無關了。
外婆的葬禮是小外公一家幫忙操持的,她被葬在了外公家的祖墳地里。
她藏了幾十年的枕套,最后也沒能送給她念了一輩子血脈相連的兒子,而是跟著她一起入了土。
村里的老奶奶告訴父親,要把外婆生前的衣物都找出來燒掉,這樣她才能安心投胎轉世。
父親照做了,外婆的痕跡,好似真的消失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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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能見到外婆最后一面。
外婆最后也沒能見到舅舅一面。
聽父親說,外婆到最后都在念著舅舅,反復念叨著他的小名:“思民,你回來看娘一眼吶!哪怕是看一眼就走呢!”在場的人無不聞之落淚。
后來我時常會想,如果我當時把照片要回來了,對外婆來說肯定是很大的安慰吧。可我們該明白,如果一件事的前綴加了如果,帶給人的往往只有后悔莫及。
外婆去世一年后,舅舅回來了。
我對舅舅算不上禮貌,因為我恨他。
我恨外公和舅舅,也恨我自己,我把恨意落在文字上,卻從來不敢直面也不敢告訴任何人這件心底的秘密,哪怕將近不惑,再也不是當年的小孩,我也無力承受這件事帶來的審判。
舅舅去給外婆上了墳,絮絮叨叨說了會兒話,沒有掉眼淚。
父親說,他的心很硬。
我想,在舅舅的世界里,他從6歲開始,就跟著嚴肅的親生父親和破壞他家庭的繼母一起生活,和他們的關系也不好,童年難免過得并不開心。
但這是外婆的錯嗎?又憑什么讓她來承受?
屋外大雪飛揚,屋內爐火正旺。窗欞上結著冰花,鍋里沸騰著米湯,兒女依偎在身旁。這個溫馨的畫面,這種平淡的幸福,上天卻過早地把它從外婆的生命里奪去。
外婆的名字叫玉蘭,那是一種高雅的花,老家的院子里種有一株,花開的時候看不到葉子,只有一朵朵大大的乳白花苞簇擁著彼此。傳說中這種花代表著報恩,我在想,外婆的一生,到底是在報誰的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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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舅舅這次回來是因為他下崗了,他打算創業,他選中了杏園,那是一片充滿著外婆足跡的地方。
杏園從我記事起就有了,外婆是它的守護人。小孩子調皮,能把滿園的杏子從掛果嘗到熟透。所以只要杏子結出來,外婆對杏園的牽掛就顯而易見了,哪根枝上少了個果,哪根枝被折斷了,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那時候農村小孩子沒什么玩具,所有不成熟的瓜果都可以拿來玩,我也悄悄摘去玩過,被外婆發現后狠狠地教育了一番,說不能隨便浪費。
但是在杏子成熟后,外婆卻舍得一袋袋地拿去分給村里人品嘗。
村里有個五保戶,是個無兒無女的孤寡老人,外婆也時常與她聊天解悶,教導我們去幫助那位老人打水做飯。
外婆總是這樣悲天憫人,盡自己所能去幫助他人。
舅舅在杏園雄心勃勃建起了養雞場。聽說他以前做過很多生意,也賺過很多錢,后來時運不好就賠了。
舅舅的養雞場只有幾十只雞,員工也只有他一個人。后來因為一場雞瘟,養雞場開不下去了,大概在這里半年之后,舅舅又回了省城。
后來舅媽帶她幼兒園的孩子也來過,那是一個溫柔善良的上海女人,我很喜歡她。
但是因為種種原因,我們后來再也沒有聯系過。
又過了幾年,父親砍掉了所有杏樹,杏園徹底變成了一片平平無奇的黃土地。那些陪伴我長大的杏樹,跟那個小腳老太太一樣,沒給我任何當面告別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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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我考上了省外的大學。
老家縣城沒有直達的火車,需要到省城轉車。因為第二天的車發車時間很早,我提前一晚上去省城住,二表舅和母親陪我一起。
我們沒有聯系外公或者舅舅,村里有個在省城打工的鄰居買了房,他聽說村里出了大學生,很熱情地給我們提供了住處。
到省城已經有點晚了,我和母親走出火車站時,我看到對面街上有個人推著自行車走過去,我一眼認出那個人就是舅舅。但是指給母親看的時候,他已經走進了茫茫人海。母親說我看錯了,我也變得不太篤定,總之我們沒有再找他。
2008年夏,舅舅突發腦出血去世。表舅們都去了省城幫忙操辦后事。聽表舅說,外公表現得很冷漠,因為大熱天在火葬場等了會,就抱怨說死人就會折騰活人。可據我所知,他只有舅舅一個兒子,外公和他的第二任妻子并沒有生孩子。
2011年,外公派小外公來當說客,想見母親一面。小外公說外公現在身體不太好,人老了,想女兒了。
我覺得很可笑,為什么外婆最終都沒見到舅舅,而女兒他想見就可以見。
父親說這件事最終要母親拿主意,那是她的父親,雖然不曾養過她。
母親還是去見了他,雖然并沒有太多話與他訴說。在病痛的折磨下,外公已經老態龍鐘,不似當年離家出走時那般決絕與堅毅。
2012年,外公和那個女人同年去世,骨灰留在了省城。
姐姐說,才不想他們跟咱姥姥葬在一起,生前就受他們的氣,死后怕他倆欺負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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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不常來我夢里,好幾年都不會夢到她一次。但是去年,我夢到了外婆。
夢里,外婆坐在她從前在婆家的屋子里,屋子四面黑洞洞的土墻,沒有任何家具和裝飾。整個屋子也是暗黑色的色調,外婆沒說話,就坐在那里,我也沒有說話。
我給姐姐說了這個夢,姐姐分析,外婆可能是缺錢用了。
我們都沒辦法回去上墳,姐姐找人買了紙錢燒給外婆,代燒的人發了視頻,稱紙錢的火燃得很旺,說明外婆那邊是缺錢用了。
一向不信鬼神之說的我,此刻竟希望她說的是真的,真的有靈魂,外婆真的因為缺錢來到了我的夢里,那說明她并不怨我,那我可以稍稍寬了點心。
“你姥姥也真是的,有啥事找我說,找孩子干嘛。”母親知道這件事后,嗔怪道。但我卻很高興,外婆單單找了我,說明她還是最信任我的。
今年八月底回老家,我去給外婆上墳,包圍著墳地的,是一眼望不到頭的玉米地,我們在地邊選了個位置一直走進去,盡頭剛好是外婆的墳墓。母親說這是她冥冥之中在指引。
我又想起而立那年的清明節,我思念外婆時做的詩:
一別無歸期,二十載不堪細數,幾回魂夢中。柳又綠,櫻復紅,墳前青草幾枯榮。豆蔻至而立,別后境遇,心事一朝難說盡,忍看音容愈朦朧。故鄉仍似天涯遠,銜悲憶,總勝萬念空。
有人說,親人的去世是綿綿的細雨,或許剛開始感覺不刻骨,可是那種濕答答的痛感會長年累月刺激著你。每次思念在深夜返潮,每次新痂凝出覆蓋舊痕,你看著那雨在心底漸漸積成深淵,也許會想著,即使傷悲,總比什么都回憶不了來得好吧。
“小老鼠,上燈臺,偷油吃,下不來,叫小妮,抱貓來,嗷嗚一聲不見了。”外婆,再來夢里看看我吧。就像小時候那樣,您輕哼著童謠,一手搖著蒲扇,一手輕拍我的肩膀,我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編輯丨Terra 實習丨永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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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風
以文字,敬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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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由 網易丨人間工作室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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