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石查優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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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霧是最先學會降落的。它不慌不忙,從昨夜未散的星子間隙里溜出來,先碰了碰窗臺上那盆綠蘿的尖葉——不是墜落,是輕得像一聲嘆息的覆蓋。葉片上還沾著前晚的露水,霧一落,露水就縮了縮,仿佛兩個沉默的老朋友在晨光里握了握手。接著霧漫過陽臺的欄桿,往樓下的街道飄,路過三樓晾曬的白襯衫時,悄悄在衣角打了個結,又松開;遇到早起掃街的環衛工,便繞著他的掃帚轉了圈,把浮塵輕輕按在地面,像是怕驚擾了還在沉睡的石子。
等太陽把霧染成淡金色,第一片梧桐葉開始落了。它在枝頭晃了晃,不是被風催著,更像自己做了決定。夏天時它把影子投在樓下的長椅上,有老人在那下棋,棋子落盤的聲響,它都聽了整個七月。現在它要走了,先順著風的紋路滑半圈,又忽然停住,好像在回頭看枝椏上還沒來得及變黃的同伴。風也配合,特意慢了流速,讓它能多停片刻。最后它落在長椅的扶手上,正好蓋住了一道去年冬天留下的裂痕,像給舊傷口貼了片溫軟的創可貼。
正午的雨是急著落的。云在天上攢了一上午的力氣,先是幾滴試探著砸在柏油路上,濺起小小的灰花,接著就成了線,成了簾,嘩啦啦地往下涌。它們落在公交車的窗玻璃上,不是亂撞,是順著雨刷的軌跡跑,把窗外的街景揉成模糊的光斑;落在菜市場的塑料棚頂,敲出噠噠的響,像是給討價還價的人們伴奏;落在我窗臺的多肉上,先在葉片上滾兩圈,又滑進泥土里,沒入根系時,我好像聽見多肉輕輕舒了口氣——它渴了好幾天了。雨落得最密的時候,整個世界都在吸水,路面的坑洼里積起小水洼,倒映著來往的傘,紅的、藍的、花的,像掉在地上的彩虹碎片。
傍晚時,鴿子開始往鴿舍落。它們帶著一身的暮色回來,翅膀上沾著天邊的粉紫色。先落的那只站在屋頂的邊緣,歪著頭理了理羽毛,等后面的同伴。有只小鴿子飛得慢,落在最后,還差點撞在晾衣繩上,前面的鴿子立刻咕咕叫了兩聲,像是在提醒。它們一排站在屋檐下,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偶爾有一兩根羽毛落下來,飄到樓下的花壇里,正好落在一朵快謝的月季上。月季的花瓣已經卷了邊,羽毛一落,它好像又挺了挺腰,像是接住了一份小小的暖意。
天黑下來,路燈的光開始落。不是突然亮起來,是慢慢從燈芯往外滲,先在燈桿周圍鋪一小圈,再一點點擴大,把路面的石子照得清清楚楚。光落在晚歸人的肩上,把他們的影子拉在身后,走一步,影子就跟著動一步,像是有人在后面輕輕跟著。有個小女孩牽著媽媽的手,踩著光的邊緣走,每一步都要把腳尖伸進亮處,影子就跟著她跳。光還落在路邊的垃圾桶上,把“可回收”三個字照得格外清楚,晚風吹過,垃圾桶蓋輕輕響了聲,像是在跟路燈說晚安。
我坐在書桌前,看著窗外的光一點點暗下去,鋼筆尖在紙上落。墨水暈開的痕跡,是我沒說出口的話。今天看見的落,都想寫下來:霧落在綠蘿上的軟,葉子落在長椅上的輕,雨落在多肉上的急,鴿子落在屋檐上的暖,光落在路面上的靜。它們不是消失,是換了種方式存在——霧變成了葉片上的潮,葉子變成了泥土里的養分,雨變成了多肉根須里的水,鴿子變成了鴿舍里的暖,光變成了晚歸人心里的亮。
最后一筆落下時,窗外的月亮正好從云里出來,清輝落在稿紙上,把字跡染得溫柔。原來連月亮也是落下來的,從遙遠的天際,落在人間的每一寸角落,落在我寫滿“落”的紙上,落在我輕輕跳動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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