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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應《濟寧看點》編委會的邀約,李木生老師在《濟寧看點》開設《午夜燭臺》專欄,以饗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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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身邊的牙山
□李木生
孟子生于山東鄒城,有其必然,境內一百九十多座山,便是他浩然之氣的后盾。尤其是那座居于群山之首的嶧山(又名東山),至孟子說過“孔子登東山而小魯”,更是名貫古今。對于嶧山,我是懷著敬重一次次登臨,也有文字流出筆端。但要選擇一座靈魂之山,喜歡,甚至心生眷戀,我還是鐘情于嶧山之北700米處的那個小小的野山——牙山。
牙山真小,海拔374.6米,站位處垂直高度僅145.1米。從它身邊走過,有海拔582.8米的嶧山影著,甚至會忽略了它的存在。我第一次站在牙山腳下,竟有隱隱的失望,真是彈丸之地、憨石亂疊,并不如驢友們蝎虎的那般,雖不能蹌捍凌越,登頂當不會費多少工夫。
誰知剛開始邁步便給了個下馬威:非要手腳并用、“四輪全驅”方可前進。全山沒有一條路可以遵循,沒有前人踩出的道,也沒有后人辟出的徑,不像嶧山,進入煌然的大門,幾條登山的道早已規定好了,明明白白,況且還有索道在旁邊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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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山沒有這一切,滿山都是渾圓的石頭向天裸呈,橫七豎八地擋著你,野山這個“野”字果然名不虛傳。但是,只要你攀爬上第一塊石頭,新意陡現,就會有一種罕見的魅力吸著你,再去爬登另一塊向上的石頭。一塊石頭就是一道門,打開就有新東西,藍天與大地,似乎都與你的身心貼近了些,因為人與山共同的呼吸濾去了郁積的俗念與煩憂的世事。吸著你又嚇著你,步步向上卻又步步需要付出全副的精力體力,不能有半點差池。會有一個驚嘆在你胸中氳氤縈繞:小小的野山竟藏著如此博贍的世界。忘了汗水已經濕透了衣衫,也不顧粗礪的石頭擦傷了右膝,一個七十有三的碼字的老漢,竟為一點新的覺悟而歡欣不已:天下的文章不是也應當像牙山一樣以小蘊大又野氣十足、在平淡里出奇崛、從無路處找出路嗎?沒有路卻又任何地方都是路,你可以從山的任何部位登山,路就在你向上而又新奇的目光里,就在你手腳并用的“四驅”下。孟子說“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而且要“先立乎其大者”,這個“大”便是仁是善是慈悲。回首與仰望間,滿山的石頭,都成了顆顆思索的頭顱。
身旁的嶧山,自秦始皇二十八年(公元前219年)率群臣東巡在嶧山立下記功碑之后,各個朝代又陸續地留存下78塊碑刻,而歷代石刻更多,至今尚有300多處。牙山沒有這些,干干凈凈的石頭素顏了萬億年,不要說亭臺樓閣,連一間屋子也沒有,當然也不用售票,只是野性十足地過著自已的日子,人來人去,千年百年。孔子、孟子、秦始皇、李斯、司馬遷、華佗、李白、杜甫、蘇東坡、王安石、歐陽修、黃庭堅、董其昌、鄭板橋,這些人紛紛地去了嶧山,都還煞有介事地留下記載。小的牙山卻有著大的心腸,一點也不嫉妒身旁嶧山的熱鬧,不管誰來過,不過是人來過罷了,與鳥來過云來過一樣,來者不拒去者不留,自已只是不急不躁地獨自咀嚼著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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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雖小,卻經歷過宇宙的大世面。25億年間,有過4次滄海桑田的翻天覆地。在這些花崗巖的石群里,會時有黑色的石頭裸露,它們竟是中國離海最遠的海蝕巖。最近的那次也有了5億年的時間,熾熱的熔巖怎樣噴薄著照亮了蠻荒?洶涌的海潮又怎樣吞噬了熔巖?沙數輪回間,激情的海浪與堅貞的山石,終于斯磨成洗盡俗滑的圓融,還有無數的巖洞在怒濤里日趨完善。大海退去,牙山便簇新在天地之間,每一塊石頭都美妙著神靈般的弧線,而數不清的巖間洞穴,則仍在輕吟著大海潮汐的脈搏。哪有人煙?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牙山知道人間的短促,它曾親眼看到過數次整個人類的誕生、毀滅與再生,這才滿山的慈悲,花費自已的一程,去陪陪人類。那個以在野自傲并與國君們分庭抗禮的孟軻,其母親三遷后的家,離牙山也只有10公里左右的樣子。活過84歲的孟子,當他一次次登上牙山環睹四野平疇,其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氣也就油然而生了。遙遠的前人畢竟還是留下了對于牙山的記述:“怪石萬迭,山無土壤,積石相連,絡繹如絲。”那個叫石濤的人,從北京的失意中頹喪地南行,當是在牙山落過腳的吧?牙山正是奔涌著石的波濤,而他的“搜盡奇峰打草稿”中的群山里,并不只是南方的山岳,北方的牙山一定列在其中,何況牙山的旁邊有一個他特別喜愛的孟子。
這座隱在民間的野山,雖然進不了正史的名山大川列傳,卻有著許多有滋有味的傳說,在百姓間口口相傳,比如那個發生在牙山“混元神宮”的抗日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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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的“混元神宮”,其實就是一塊巨石斜懸而被眾石抵撐而形成的山洞,一人多高,四五個平方的空間,處在牙山南部一道隱蔽的谷沿上。洞內至今還留有“大清同治”的字樣,并有一尊殘缺的菩薩寂寞地聽著山風。那是1939年5月的一天,占領鄒城已經一年多的日寇,在偽軍的協助下,抓捕了近30名青年學生,并對他們施以各種酷刑。不知是在怎樣的情景下,只有一名青年學生機智生還。他的生還,完全因為這座牙山。現在想來,這名青年學生一定多次登臨過牙山,知道只有躲入牙山或許還有一線逃脫的可能。滿身的傷,加之滴著血,剛趕到牙山腳下便昏倒在地。正好被下山籌糧的混元神宮一位老僧碰到,便不顧一切,背上青年緊急登山。雖是常攀的熟路,畢竟一個青壯小伙子壓在背上,加上老僧老了,還是被一塊陡峭的巨石攔在了半山腰。據山下的村人講,老僧放下青年,雙手卷成筒狀,朝著混元神宮方向,接連發出震動山體的蒼涼的虎嘯。虎嘯聲里,從混元神宮匆匆走下又一位老僧,兩人合作,上拽后推,這才救了青年進在那塊斜懸的巨石之下。剛安頓下青年,就聽到山下的吵嚷聲,原來是一個鬼子一個偽軍循著血跡追到了牙山。緊急之下,兩位老僧從宮門處一點點地往下清除血跡。清除到那塊陡峭的巨石之上、就會暴露兩人行跡之時,從山腳下背負青年的那位老僧,突然咬破手指(有的傳說是中指,有的傳說是食指),滴著血,只身從牙山之南折向北,斜著攀爬而上。熟悉山形,能隱身卻無法全隱,竄登時總有暴露的時候,已有槍聲追著老僧。老僧在石頭間出沒無常,將敵人越引越遠,就在他已經看見北峰頂端那排像牙齒一樣的立石時,右腿中彈了。緊爬幾步,挪在敵人必經的一塊巖石后,撕下破舊的僧袍下擺扎緊了腿上的傷口,靜靜地等待。槍刺出現的當兒,他屏住氣,紋絲不動。就在兩只腳一前一后出現的時刻,他一手一個腳脖,使勁一拽一推,便將敵人摜下山去。幾乎同時,鬼子兵已經跳在他的跟前,明晃晃的刺刀抵住了他的胸膛。老僧沒有考慮,一只腳蹬實了石壁,迎著刺刀騰地躍起,抱住了鬼子,一起滾下懸崖。如血的夕陽,看見了這一切。
第二天天剛亮,大隊的日偽軍開始了包圍與搜山。只有三具尸體與滿山的石頭。“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孟子語),每一塊石頭冷冷地怒視著,也預示著侵略者必然的失敗。而那個巨石斜懸的混元神宮,也已經空空如也,侵略者只是沮喪而粗暴地砸碎了菩薩的頭。聽說,是剩下的那位老僧,將受傷的青年捆在自已的背上,連夜下山,將青年送到了700米之外嶧山峰腰處的道觀之內。
牙山,怎能不讓我魂牽夢繞。等膝上的擦傷痊愈,選了個初冬的晴日,我忍不住又來牙山,并請了牙山通、孟子的老鄉、在驢友中享有盛名的“兵峰哥”相伴,換了個南向的方位再次攀登。“兵峰哥”年過耳順,卻壯實靈敏,一身的迷彩一下子就與牙山融為一體。石面澀卻陡,容不得絲毫疏忽。險處他會拽一把,滑處他又會踩穩了讓我蹬著他的腳邊向上,很快我們就沉醉在牙山的懷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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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這些獨具風情的石頭,一個個或臥或立或懸或摞,都在一個最恰當的位置;看似各自獨存的石頭生命,卻又在零亂間圍繞著一個“美”字和諧成一個大生命;我突然覺到,這些石頭都有著生命的根,這根便是牙山之根,正深深地扎向大地的深處,根的最遠處可達25億年之前、可達宇宙的遙緣。誰說石頭冷漠寡情?牙山的每一塊石頭皆有情有義。它可憐種子沒有著落,便迎著時空將自已的皮肉磨損為沙粒成塵,或者裂開一道窄細的縫隙,保存下難遇的種子。于是,這座原本光禿兀寂的石頭山,有了百花爭放的植物,植被已占55%。沒有什么名木,更顯眾木平等,各各可著自已的性子恣歡地活著,得著山的寵、展著生之妙,連荊棘都舒展得王子一般。荊棘叢里,一枝荊條正高舉著一串紫藍的種子,樂飲著橙汁樣的陽光。一棵柏樹正從一道巖石的底部鉆出,拐了個小彎便直直地折向天空,腕粗的干盤虬臥龍般抖擻著心性。如果生長在肥沃的平原,它的干當有一摟粗細了吧?在一塊巨石護定的七八平米的巖洞里,一棵枸樹正從洞崖的根柢竄出,搖曳著擰細的干,執拗地向著光明處伸展、再伸展。得熬過多少時光的寒冷與陰濕?但它就是不停止,更是沖破死亡的禁令,到底將干伸長到十米之外的陽光里。在這棵枸樹強韌的生命力中,不也流動著牙山的氣象嗎?那棵從峭壁里凌空探身的桃樹,正有著泰山迎客松的神態。剛這樣想,仿佛就委屈了它,桃樹就是是桃樹,不依傍也不譬喻。我走近它的身下,踮起腳想與它為伍,好像已經聽到它的生命深處,正醞釀著艷的花與甜的果,花是山花果是山果。離開牙山還在夢里出現的,是那蓬野菊。就在我們路過的草叢里,十三朵野菊花燦笑在冷風里,鮮亮無比,又透著隱隱的香,仿若陽光都是它們點著的,也被染上了野菊的香。
也還遇到了牙山的傷口:有一片被人開采而又丟棄的亂石,狼藉在南向的山坡上,讓人觸目驚心。這些石頭沒有了牙山圓融的風韻,是被一排鋼釬揳進石中、從完整了億萬年的山體中硬生生撬下的石材。那一排排鋼釬的揳痕猶如獠牙之印,而被硬生生劈開的石頭,則驚悚著尖銳鋒利的剖面,似乎有血在汩汩流淌。“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是牙山之友孟子的話,他要是看到牙山的傷口,是否會這樣說“老吾老,以及山之老;幼吾幼,以及山之幼”?在天下遍布“泰山石”的時候,聽說連我們的泰山都在消瘦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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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牙山是領略不盡的。那個聞名于世的牙山天池,我就沒能攀登上去。那是山頂一塊巨石的凹陷處迎納了雨水所致,雖只有四十幾個平方,卻是牙山的一塊明鏡,容納著日月四季,并幽聚著牙山的情思與夢幻。
野性的牙山,又是一座平民的牙山,任何百姓無需申請也無需購買門票,就可以自由地來到牙山攀爬登臨,從哪兒上,上到哪兒,都悉聽尊便。孟夫子一定是牙山的知音了,一句“民為貴”就可以讓人淚流滿面。那天我們下得山來,山腳下竟然停駐了一百多臺登山者的車,不僅有魯H、魯D、魯R、魯B等山東的,還有滬A、蘇C、京A、遼C、津A等外省市的。孔子說“好之者不如樂之者”,相伴的“兵峰哥”,竟在不到十年的時間里,四百多次登上牙山。他戲謔地說:“孟老夫子肯定沒有我攀登牙山的次數多。”這就是愛吧,愛是擋不住的。牙山,我還會一回回地再來,誰說73歲不能來一場戀愛從而理解它廝守它也保護它傳揚它?
甲辰初冬構思于孟子故里
(本文刊發于2025年《山東文學》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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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木生簡介:山東省散文學會副會長,中國孔子基金會講師團專家,濟寧散文學會、淄博市散文學會名譽會長。發表出版散文作品近300萬字,作品曾被《人民文學》《當代》《十月》《大家》《鐘山》《花城》《隨筆》《新華文摘》等刊物重點推介,并入選《三十年散文觀止》、《新中國70年文學叢書散文卷》、《新中國散文典藏》、《中國百年散文》等二百余部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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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燭臺】李木生:被露水打濕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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