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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下面簡稱UCCA)1800平米的主展廳里,一張巨大而松動的編織網盤踞整個空間,碩大的花卉、山峰、人的身體與手掌被載入影像,投射在網面之上,人們在其中攀爬、穿梭、牽拉,或是躺在地上,或竄頭穿過網上的孔洞,隨著大網物理形態的扭曲一同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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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皮樂迪·里思特:掌心宇宙”展覽現場
“我們的生活往往是一團混亂,但對我們人類來說,我們總是傾向把這些混亂吞下去,然后把一切都解釋為一個合乎邏輯的事,即使這是不可能發生的。”
這場名為“皮皮樂迪·里思特:掌心宇宙”的展覽,來自瑞士的視覺藝術家Pipilotti Rist。她用一張龐大的動態網讓觀眾與影像不再只是單一的觀看關系,而是將他們卷入到“屏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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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ipilotti這個名字來自她小時候最愛的漫畫,由瑞典女作家Astrid Lindgren創作的《長襪子皮皮》。這部作品在1945年問世時,世界還沒想象過能有這樣的女孩存在:她既不是純粹的反面“假小子”,也不是溫良乖巧的模范少女,而是一種獨特的混合體——有點古怪,喜歡糖果和彩色,力大無窮,愛說瞎話,卻始終自信滿滿,有一套邏輯。她既調皮又勇敢,荒誕但可信。
現在看來,《長襪子皮皮》應該被視為一部女性主義作品。但與其說是某種新女性的理想投射,皮皮更像是對整個社會規訓之下成人世界的反叛,只是她恰好是個女孩,而這個“恰好”本身又是最直白的反叛。對Pipilotti而言,皮皮不僅是童年偶像,也是一面鏡子——幻想中的另一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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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典童話故事《長襪子皮皮》中皮皮的形象已成為一個經典的精神符號
到今天,63歲的 Pipilotti 依舊是那個“皮皮”。所謂的“皮皮精神”,不僅體現在她的作品和對媒介的處理方式上,也延伸到她作為藝術家的身份——如果說身為藝術家也有某種生存規則的話。在一些藝術講座的對話中,她總能在不經意的回應里,消解那些依賴固化概念框架的傳統解讀方式。
比如,當評論者試圖用“儀式性”或“符號學”去套用她的作品時,她會反過來強調,真正的“儀式”早已存在于日常瑣碎里:“我們人類發明了很多儀式,比如為酒店迷你吧付款,或者彼此把手指伸進酒杯里,來展示信任。”她是藝術家,卻從未成為規則中的“藝術家”,她的作品,也始終游走在藝術的嚴肅性與大眾的親近感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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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古靈精怪的 Pipilotti Ri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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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媒介、建筑物、日常物品都有著一些約定俗成的使用方式與約定,Pipilotti從不活在這些框架中。在尤倫斯這次的展覽上,由建筑事務所OMA在2019年改造設計的曲面玻璃外立面,作品《天真的收藏》將近百件塑料制品嵌在其上,對于藝術中心舉足輕重的“新墻”如此被亂動,也是頭一次,將某種只可遠觀的莊重語境重塑,更像社區櫥窗。而在放映廳外的一面上,Pipilotti又手寫了一行字“……準備跳舞”,這是展覽導引,又像是一個即興寫下的潦草便條,這是她的本質流露——某些美術館規則,原本就可以更加輕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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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覽作品《天真的收藏》
而展覽首先展示的作品《春泉朝陽吊燈》,是 Pipilotti 裝置代表作 Eyeball Massage 的新版本:數件染成粉色的泳衣掛在上方,不斷滴水,既像晾曬的城市景觀,又如一座噴泉。她與UCCA甚至在一旁準備了幾箱擦手巾,好讓人們在觸碰水滴之后可以擦拭——不過,也有觀眾因“藝術品不可觸碰”這一奇怪的常識而未曾使用。正是這些貫穿在展覽細枝末節里的互動,悄然消解著一些看似不言自明的“規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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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覽作品《春泉朝陽吊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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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90年代,以錄像作為手段的藝術并未進入主流,這種動態的表現形式首先沖擊了正統藝術的靜態性,甚至很長一段時間人們不知該如何收藏這種藝術,或者說“擁有”。田霏宇(Philip Tinari,UCCA館長)最初接觸到Pipilotti的作品是在2002年的上海雙年展,當時上海美術館的老館——舊馬會的一間會議室變成了她的作品空間。對他來說這種形式非常新鮮,在那之前,依托于攝像與屏幕的新影像藝術剛被主流藝術界接受不久。
Pipilotti是與電視、音樂錄像帶成長起來的一代。她年輕時組過樂隊,在一個樂團里做貝斯手,也在兩家大型化工公司里做過剪輯師——當時這個工作更接近技師,為公司制作宣傳片。在電腦圖形軟件還沒流行的年代,她已熟悉很多早期攝影和剪輯技術。而這種對工具和技術的掌握,不是主體對客體的使用,更像是“人與工具本就是一體”——后來這在法國哲學家、社會學家Bruno Latour的理論中得到反映,在本次展覽策展人方言眼中,同樣詮釋了某種道家的理想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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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皮樂迪·里思特:掌心宇宙”展覽現場
正因如此,她對媒介載體的理解超越常人。當大多數人說,這是一塊平面屏幕,我們所有的一切都在扁平化,她卻想著,既然這樣,我們要走進屏幕里。這種思維貫穿她整個創作生涯:從8mm膠片、陰極管顯示器,到LCD屏幕,媒介不斷變化,她的創作卻始終如一。不斷重復的動作、微距取景的身體與肌膚,某些色彩的抽取、畫面的扭曲,身體與山峰的片段合成……對她來說,攝像機不過是“外化的眼睛”。
Pipilotti最常提到的一個主題是“不必要的恐懼”(unnecessary fear)。哪些是不必要的恐懼?對規則與權威的畏懼、穿著新衣服出門可能吸引來的目光,或僅僅是害怕犯錯?人潛意識中的恐懼,正是感官的敵人。走進她編織的網,才發現植物、身體與宇宙總以溫柔的方式包裹我們,這是Pipilotti帶來的快樂與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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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皮樂迪·里思特:掌心宇宙”展覽現場
NOWNESS:為什么選擇“網”作為UCCA展廳核心作品的媒介?它象征什么?
Pipilotti Rist:這張網于我而言是一層活著的薄膜,是一種柔軟、會呼吸、能包裹我們的皮膚。展廳就像人的胸腔,而這網便成了體內的一個新器官。它也是互聯網的實體映射——一張由夢想和數據織成的網。讓人觸摸、穿行其中,是為了打破固定邊界,讓身體與投影共同構成一個完整的生命體。
當觀眾從“在外觀看”進入到“內部”,就像跳進水坑或穿過鏡子。人們習慣保持距離去觀察,但我希望帶人直接潛入影像的本質。從觀看者變成居住者,是對被動凝視的反抗。我想實現的是融合——不只觀看,而是與數字世界合一,用手觸摸潛意識中期待存在的空間。
NOWNESS:孩子們把展廳當成游樂場玩得很開心,你如何看待這種反應?
Pipilotti Rist:這是對藝術家最好的贊美。孩子還沒被美術館的規則束縛,他們用全身去響應藝術,這正是我所期待的。他們視之為游樂場,說明他們與作品建立了身體的聯結——不是在看,而是在活在其中。空間足夠大,尋求安靜的人也能找到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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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皮樂迪·里思特:掌心宇宙”展覽現場
NOWNESS:在作品 Digesting Impressions 中,你把球形顯示器放進泳衣,為什么你堅信人與科技能親密而非疏離?
Pipilotti Rist:我們總被教育科技是冰冷而分離的,但我視它為親密友人。科技是身體的延伸,如同眼睛是血液驅動的相機,手是思想的延伸。看到人們撫摸手機屏幕時,我總覺得,他們何嘗不渴望被撫摸。
NOWNESS:你在1988年的作品Absolutions (Pipilotti’s Mistakes) 里“反復跌倒”,這種對“錯誤”的重復意味著什么?
Pipilotti Rist:跌倒中有快樂!孩子常跌倒又爬起,成年人卻害怕錯誤。錯誤不是終點,而是揭示真相的標志。重復跌倒,是頌揚人的韌性——每次跌倒都是重新站起的機會,在重復中,我們從成功站起的瞬間積累力量。有意識地跌倒,是出于對世界或同伴能接住自己的信任。跳舞、跳水、滑雪,都源于想跌倒、想放手的沖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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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olutions (Pipilotti’s Mistakes),1988
圖片由藝術家提供
NOWNESS:你早期作品如 Pickelporno(1992)常用局部、裁剪的視角,很多人視為對“男性凝視”的反轉,你自己怎么看?
Pipilotti Rist:我其實一直在尋找不去貶低或評判某個對象的視角。微距拍攝、將身體看作風景,都是一種嘗試。這種平等視角最終對所有人都有益。在這個作品中,我想呈現愛侶不是從外部,而是他們彼此親吻時所感知的內心世界影像。是把鏡頭變成情人的眼睛,而非旁觀者的鏡頭。那時大家總在批評普通色情片的不足,我更想提出一個溫柔的替代方案。
NOWNESS:2000年后,你的作品走向大型建筑投影,也開始設計“觀看”方式。這一轉變如何發生?你認為媒介是否會影響內容?
Pipilotti Rist:一旦有能力,我就渴望把影像從屏幕的矩形框里解放出來,讓光自由奔跑、消解建筑。這個變化不是突然發生的,也是我核心理念的自然發展。媒介從不只是被動的載體,它是藝術家的合作伙伴。當空間成為畫布,觀眾的身體就成為作品的一部分。建筑、光線、人群一同流動,讓觀看變成集體的身體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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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皮樂迪·里思特:掌心宇宙”展覽現場
NOWNESS:你認為未來屏幕會消失嗎?
Pipilotti Rist:屏幕已經在消融。未來它會更融入世界和身體,同時變得不那么重要和單一。影像也許會嵌進窗戶,或是成為我們“穿”在身上的皮膚,或是投在空氣中的集體白日夢。我們將使用全部感官,而不只是眼睛去“看”。
NOWNESS:中國也曾有實驗性強的MTV時代,如今短視頻興起。對你來說,媒介與內容哪個更重要?MTV的精神是否在短視頻中延續?
Pipilotti Rist:對我來說,媒介與內容就像一對相愛的伴侶,無法分開。真正動人之處,是藝術家以出乎意料的方式運用新工具,MTV曾給藝術家受保護的實驗空間。我不介意影像為推銷歌曲或純藝術而生,兩者皆可有其質量。如今短視頻平臺同樣充滿自由與野性,挑戰是我們要在內容的海洋中找到珍珠。90年代的精神未死,只是從電視移到了手機——那是回歸玩耍,在日常中發現美并分享。
NOWNESS:你的創作史如同一部媒介技術簡史。在這一切變化中,人與技術最大的改變與不變是什么?
Pipilotti Rist:最大的變化是技術成了生活里持續的存在,不再是與我們分離的機器,而變得小巧、易得、更’女性化’。不變的是人自身表達自我、連接彼此的本能,我們仍被同樣的欲望驅動,總是會用新工具讓內心世界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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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皮樂迪·里思特:掌心宇宙”展覽影像
NOWNESS:朋友會用哪三個詞來形容生活中的你?你自己呢?
Pipilotti Rist:朋友們大概會說:開放、有同情心、有條理、有時像小動物。我自己覺得是:愛觀察、自由、堅持不懈,也怕被孤立。
NOWNESS:聽說你最近在亞洲/中國旅行,有沒有哪個地方或瞬間特別打動你?
Pipilotti Rist:我愛在森林或彎街迷路,聞自然與食物的氣味,聽鳥鳴與城市節奏。最吸引我的是人——看他們如何互動、如何與技術相處。我尋找那些只有漫步才能發現的、屬于一個地方的柔軟秘密。
這次來到中國,感覺中國的能量驚人,整個國家像一個不斷運動、演變的巨大生命體。我尤其被那種“集體的可能性”打動,傳統與頂尖科技的共存充滿詩意。我遇到的中國人總是聰明、善良,對藝術開放,這都讓我印象深刻。具體來說,我喜歡四川花椒在口中的刺麻感,也喜歡寺廟的焚香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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